天没透亮,水门码头上飘着青白雾气,今日终于下了雪。
细雪是突然从沉沉云缝里漏下来的,细如尘埃,被风卷得斜飘,刚落在石阶上不声不响地便化了。
码头远处的河面黑沉沉,还浮着碎冰碴子。
泊在码头上的一艘艘漕船如群集庞大的河兽,船头的羊角灯便是那忽闪忽闪的兽眼,桅杆竖起,似兽角又似能戳破夜色的一根根铁针。
水波击岸,黎明渐渐来了,漕船上的船工已在解开缆绳,接连放下了舢板,也能看见灯笼光下裹着的各色旗帜与黑压压的人群了。
穿皂靴的官差正大喊着后退后退,手里提着水火棍将来送行围观的人与要登船的人隔开。
尤嫂子眼含热泪,最后抱了抱茉莉,又亲了亲她胖乎了不少的脸,不舍地第不知几十次交代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许一个人溜出去玩,不要玩火,别追狗,也不要拔你俞叔鹦鹉的鸟毛做毽子,好好吃饭,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就回来了。知道吗?”
茉莉紧紧抿着嘴,大眼睛定定望着娘,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跟娘说话啊?”尤嫂子忍着哽咽,轻轻揉揉她的头,“别生气了,爹娘不是不要你了,爹娘要去打疫鬼啊,打赢了就回来了!回头娘给你带桂州北流河陶窑的陶娃娃好不好?还有橘子糕、橘子糖,听说桂州冬日如春,一点都不寒冷,那儿有很多很多橘子,漫山遍野都是成片成片的橘子林呢。对了,还有荔枝干,我们茉莉还没吃过荔枝,回头娘一定带回来给你尝尝啊。”
茉莉还是不说话,只是往尤嫂子的脖颈边依恋地一靠,之后又被尤医正接过去也抱在怀里,搂着脖子,听她爹温声说了会子话。
此时,一阵又一阵地号角声响起了,尤嫂子夫妇搂着茉莉回头望去,码头上排头的那艘漕船,囤积在底仓的药材都已装好,有身着布甲戴着盔帽的士卒背着行囊,一个个开始登船了。
这次朝廷还派了数百军卒一同前往,以防不时之需。
之后便要轮到太医局的各位医官及门下学生们上船了。尤嫂子与尤医正最后亲了亲女儿,便毅然将女儿塞回外婆怀里,与夹巷的邻居们也相互道了别,便扬声喊来也正在和家人亲眷依依相别的学生们。
他们提起药囊,背着行装,走了。
不仅有尤医正,太医局的各科太医去了大半,一队队身着青布袍子的年轻人跟在他们老师身后,如一排刚长成的松柏小树,神色肃穆地从姚如意面前走过了。
医科学子的队伍里,有个身量最高的学子高举着一支大旗,上面似乎绣了字,隐约能看见“民命所系,昼夜匪懈”几个字,但旗面早叫雪打湿了,沉甸甸垂着,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出旗面是青底黄边的。
在此时,医者不着白衣,都较为推崇青与黄,中医认为青色属木,对应肝,黄属土,应脾胃,皆主生长。
是生的希望。
姚如意夹在夹巷各位嫂嫂与婶娘们中间,远远地望着尤嫂子一路走到了船板处都没有回头,直到要登上船时,才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她们所在之处看了眼。
俞婶子、程娘子与银珠嫂子立刻冲她大力挥舞着手臂,大喊道:
“青琅!”
“山水迢迢,你们要保重啊!”
茉莉的外婆,薛阿婆本已哭得眼泪止都止不住,见女儿在此时回首遥遥相望,赶忙弯腰要把茉莉抱起来,激动道:“茉莉快,快,阿婆抱你,你快跟你娘挥挥手!”
但茉莉却躲开了薛阿婆的手,挤过人群,突然往姚如意后背上一撞。
姚如意一怔,扭过身来想抱她,茉莉却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不管她外婆怎么哄怎么劝也不肯抬头。
薛阿婆劝不动,再一抬头,尤嫂子已又低下头回身,追上了其他人,身影渐渐没入队伍中。
“唉!走了!”薛阿婆遗憾不已,跺着脚道,“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不跟你阿娘挥挥手,叫她看看你啊!她方才一定是想看看你啊!”
号角声悠扬地吹响了,桅杆上的大帆被一张张放了下来。码头上的船工一声声地声嘶力竭地吼着:“起锚!”
茉莉这时才松开了姚如意,才露出了一张强忍着不哭的脸,扁着嘴对薛阿婆说:“我不要,我会忍不住哭的。”
薛阿婆被她这副模样惹得生气,忍不住训道:“哭了就哭了,你爹娘一去这么远,你怎么不懂事,不知道该好好和他们道别啊?”
船已经缓缓地动了,茉莉嘴角抖着,红着眼眶瞪着她阿婆,眼眶里全是摇摇欲坠的泪,又强撑了会,她忍不住了,终于嚎啕大哭。
“不行!不行!”她仰着头,对薛阿婆倔强地哭喊着,“我不能哭!我不哭,娘就不会想我了!她就能安心去打疫鬼了!”
茉莉的哭声没能传多远,因为此时四处都是不忍离别的呜咽,薛阿婆蹲下来把这倔强早熟的小孩搂在了怀里,浑浊的泪也一颗颗滴下来。
姚如意看着鼻酸,怕自己也跟着掉眼泪,连忙扭过头去。
码头上登船的队伍还没停歇,等太医局的医官和学生都登船后,便轮到朝廷招募的民间郎中、大夫上船了。不仅是汴京城的大夫,还有好些郎中是特意从相邻的州府赶过来的。
他们风尘仆仆,什么年岁都有,不少白发的老郎中带着自己的徒儿,举着药幡,一个接一个迎着风雪,而上船去了。
雪地里脚印叠脚印,已分不清是送行的多还是远行的多。
这里头,姚如意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她踮着脚望了又望,确信没认错,就是赵太丞医馆里坐堂的陈郎中!
他留着一把山羊胡子,很好认。
他并不是一个人前往,身边还跟着穿了胡服作男儿打扮的少女,姚如意在赵太丞医馆曾见过她几回,她是陈郎中的女儿陈莫媱。
姚如意之前送姚爷爷去赵太丞医馆针灸时,等着无聊,便与陈郎中闲聊,他总是每回都聊着聊着,便开始三句话不离女儿,总是“我女儿如何”“我家阿瑶如何”地开头,语气里满是骄傲。
他总说他的女儿自小便沉稳,极有行医天赋,三岁便能背药名、药方,待长到十二岁,他没有选择让女儿在家绣绣花、学学妇容女工,而是将她送去张娘子的医馆当学徒,跟着学看妇人病。如今她已十七,很得张娘子看重,今年都能单独出堂看诊了。
父女俩都穿着洗得泛白的棉袍,一人背了一只大大的药箱,携着手,冒着雪,快步跟上了登船的队伍,也上船去了。
他们俩之后,便能看到十几名医娘,她们也扛着幡子,也都穿着相同的蓝底布圆领窄袖胡服,高高束起发辫,胡服方便外出、骑马,自前唐开始流行,到了宋时仍然还有很多女子出门会着胡服。
这一行人,应当便是汴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张娘子医馆的医娘们了。
张娘子是汴京城里最厉害的女医,不仅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听闻还进宫给太后娘娘看过诊,很擅妇人科。
姚如意两眼发亮地望着她们,心在此刻竟跳得极快。
不知是书里才如此,还是宋时便是如此。或许是因此时商业的极度繁荣,已是“全民皆商”的地步;又或许是士族门阀已式微,没了那么多成见束缚,这个世道有很多女孩儿自小便在街上做活,各行各业都能瞧见女子从业的身影。除了传统的采桑、采茶、纺织、开铺子,宋时的医家女科也极为兴盛。[注]
此时,姚如意便见到了,一群悬壶济世走天下的医娘们。
她们大多都很年轻,即便是领头的张娘子好似也才三四十岁,她们围着自己的师父,身后还跟着一车药材,拉车的骡子喷着白气,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咯噔咯噔响。
她们要上船了,正排着队一步步登上甲板,偏生此时北风忽而又烈烈地刮起来,这一阵风,猛地将她们扛着的旗角叫风扯得笔直,覆在上头的雪粒子被风簌簌吹落,雪积不住,便露出了这方旗面本身的红色。
天色晦暗,扛着医娘们肩上的旗子,就这么在纷扬风雪中,鲜亮地、高高地扬了起来。
姚如意踮着脚,仰头去望,清晰地望见了上头绣的字。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船动了,所有人都紧紧望着起航的船,连官差也眼含热泪,扭过头去目送大船一艘接一艘地离开了码头,向南,一路向南去了。
好些送行的家人,趁机钻过了官差虚虚放下的棍棒,还沿着码头跟着奔跑,江涛一声声拍着船舷,他们呼喊着什么,即便听不清,姚如意也能猜到,要平安回来,一路顺风顺水……
这场雪越下越密,渐渐把那些追赶的人影笼罩,又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团雾似的。
***
尤嫂子夫妇俩携众学子南去后,夹巷里的日子也在一如往常地继续着。但姚如意有时也会觉着巷子里空了一块似的,晨起卸门板时,会下意识往尤家门口看去。
深冬寒天,尤家门前的落叶落得很多,墙角的煤灰也不知被哪个脚欠的踢散了,乱糟糟胡作一堆。
以往尤嫂子总是最勤快的,她见不得家里脏,便是连门口都会早早起来扫干净。每回姚如意开铺子时,都能看见她已经把叶子扫做一堆,还会把烧过的煤饼都贴着墙根,堆得整整齐齐,等荒货小贩来收。
薛阿婆年纪大了,没法兼顾这么多细节,因此以往格外整洁的尤家门口,也渐渐与其他家一样了。
一眨眼,便已进了十二月了,姚如意铺子里开始卖年画、桃符、门神和灶君像了,也开始卖各类拜神敬神用的香烛纸马烟火炮竹,现在支开的窗口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像,倒也很喜庆。
送行那日的雪,好似成了今年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似的,之后只下了两场萧萧寒雨,便又不再有雪。姚如意那天望着雪如尘般簌簌落下,还在想,挺好,天上吵架的神明可算和好了。
如今一看,只怕是冷战了。
小巷子里也渐起了些年味。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已经秃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有一日,俞守正忽而买了几串小灯笼挂上去,远远望去像结了果子似的,还挺好看的。
也是自打那一日起,姚如意便发觉巷子里四处都能闻见腊肉和风鸡的味儿了。
岁末日头短,姚如意卷着厚棉被,又被小石头的背书声迷迷糊糊吵醒了。天色还灰扑扑的,屋子里拉了厚帘子,便还是黑漆漆的。她在黑暗中揉揉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小石头往下背,自己也醒醒神。
一开始还没睡醒,没听清他背什么,忽而听见他郎声在背的不是“噫吁嚱”,而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姚如意还愣了一下。
真不容易啊,这孩子背了两三月了,天天都早起背书,而且不管昨天背到哪儿了,他第二日准要从头背起,若是不从头开始背,他更是要一句都接不下去。这和姚如意背二十四节气和十二生肖是一样的,她记不住前后都是什么,所以要掰着指头从头数。
看来,小石头总算把《蜀道难》背完了。
但怎么现在又开始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了,小石头难不成也是李白的狂热粉丝?小小年纪便开始死磕《李太白集》了吗?
瞧着不像啊,他前几日还让他爹给他用家里淘换下来的晾衣竹杆,给他做了个竹马。他每日便举着那扫帚当刀剑,在巷子里玩冲锋陷阵、打金人的游戏,骑在那竹马哇哇叫着一口气冲到巷尾,再一个飘移急刹掉头,又哇哇地冲回去。
姚如意趴在窗子上,托着下巴,看他在寒风中乐此不疲地冲来冲去,觉着这孩子成日要他读书反倒屈才了呀。
外头,小石头背书声又卡住了:“势拔……拔什么城?”
姚如意打着哈欠起来开始叠被穿衣梳头。
开了房门去洗漱,才发现丛伯已经起来了。正在她家灶房的窗子上拉绳子,用来挂腊肉腊肠腊鸡,清寒的空气里还飘着从何家酱园子里新买来的芝麻酱味儿,混着窗台上晒的干花椒味儿,有些想叫人打喷嚏。
除了丛伯院子里便没别人了。姚爷爷还在睡,他这些日子都在床上将养他可怜的臀。前阵子他不是使唤三寸钉给他偷辣片儿吃,便是指派林闻安给他偷,被姚如意截获情报训了好几次都不改,这下好了,吃多了,后来疼得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说。
姚如意是什么人?她可是医院的老钉子户,见多了!两眼一眯,她就知道姚爷爷是什么毛病犯了。
二话不说,她把抱着门扇讳疾忌医的姚爷爷硬拉去医馆里,寻了个这方面极有名望的老郎中,进行了艾灸熏蒸烫帖结扎(不是那种结扎)一套完整治疗流程下来,姚爷爷总算摆脱了痛苦,但也被郎中彻底断绝了吃辣的希望,还喝了三五日的稀粥烂汤饼。
如今连林闻安都硬起心肠,再不给姚爷爷偷辣片儿吃了。
说起林闻安……姚如意边刷牙边问踩在凳上挂肉的丛伯:“丛伯,这几日二叔怎的又不过来耍了?他整日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丛伯忧心忡忡地回答道:“小娘子,你若是得空便多去寻二郎说说话,我怎的也觉着他又变古怪了。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叫丛辛出门搜罗了好些道士的书看,什么《抱朴子》《太清丹经》《周易参同契》,前日竟然还使唤我买了个丹炉回来!除此之外,我与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恨不得钻进炼丹炉里去……”
他左右瞥了瞥,见三寸钉和丛辛都不在,又无人进出,便压低声音向姚如意嘀咕:“小娘子你说,二郎莫不是想着要出家吧?这可怎生是好啊!”
姚如意吓一跳:“不会吧?”他好端端的出家作什么。
丛伯却说得煞有介事,复又叹气:“小娘子不知,二郎在抚州养病那几年,举止原就有些异样。他时常空望着,能好几日都不说话,又或是一整日都在写字,写一张团一张,从早到晚也不理人。若不是那日忽得王大人书信,说姚博士中风病重,二郎决意回京探视,精神才见好转,我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了。”
姚如意咬着牙刷,依着丛伯的话暗自琢磨:二叔这是曾经有过……刻板行为吗?
据她所知,人若有刻板行为,和长期圈养的动物也是有相似的成因的。比如久居狭小之地,独自度日,或是周遭环境单调,少了人际往来,便容易生出些无目的的重复举动来。
林闻安在抚州困守了七年,起初腿脚不便,只能长年累月窝在屋里,靠些重复、固定的动作来宽解心怀,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如今他腿脚已好了,且到了汴京后,看着一直都挺正常,怎会……
姚如意刷罢牙,一面想着,一面舀水洗脸。
算起来,二叔的异样,好似是从那日去了码头开始的。
那日,看着漕船一艘艘向南驶去了,姚如意也没忍住,和嫂嫂婶娘们一样,都感性地流了眼泪,为那份济世救人的仁心好一阵痛哭。
而在她身边的林闻安,除了默默借了袖子给她擦眼泪,自始至终静立着,目送船队远去。
回来后,他的话便少了。虽然原本也三棍子敲不出一句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了。他像是心里揣了件大事,独自琢磨着。
从前他每日起身,都会来姚家陪姚爷爷说话、下棋,静静地听他混乱地唠叨着旧事。可自打那日回来,竟连饭也不过来吃了。
丛伯担心他,时常托姚如意来叫他,她便也从角门过去唤过他几回,他倒也肯依从,乖乖听话起身来用饭,只是握着筷子又开始出神。
他起初也没什么,只是在看王大人留下的一卷图纸,日也看夜也看,之后便开始让丛辛去书局搜罗些道家书籍,又开始每日每夜地看那些书,如今便一门心思钻研起炼丹来了。
这可比先前不来吃饭严重多了!确实叫人放心不下。
姚如意想着,待开了铺子门,必要过去瞧瞧他。
心里记挂着这事,姚如意匆匆扒了几口粥,便忙着开窗、开门,规整铺子里的货物,将茶叶蛋、关东煮温在炉上,烤肉肠的肉浆、做鸡蛋汉堡的面糊也一一摆好,才算忙定。
此时天色尚早,估摸没什么客人上门,丛伯说林闻安早早便起来了,过去应当不会打搅他睡觉。
她正想往林家去,忽又听得一叠声小雏鸡般嫩嫩的“如意阿姊”的叫唤声传来。
小石头、茉莉、小菘拉着关戎戎,几个孩子都被裹得像颗炸丸子,棉帽围脖棉手套,看不见脖子更看不见腰,一个个炮弹似的便冲进来了。
“如意阿姊!我们要吃“三元及第”!还要吃杂蔬煮!还要吃鸡蛋堡!还要吃炙肉肠!”
姚如意侧身避开,惊道:“你们怎的起这么早?”大冷的天,小孩子竟然也不睡懒觉。
“我们昨个便和爹娘(阿婆)说好了,今儿不在家吃早饭,就要来杂货铺吃!”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好吧好吧,姚如意笑着摇摇头,认命地挽起袖子,给他们拿今日的早餐套餐,再烤肠烤鸡蛋汉堡去。
天气越冷,她的这些小吃和早餐便也愈发受欢迎了。
除了头一日朝食套餐滞销过,后来每天准备的都能卖掉。不过她原本也没有预备很多,现在好多学生都是前一日便过来定了,明日一早直接在箩筐里自取,拿了就走,卖完即止。
不过再过几日,国子监便要放冬假了,学子都得回家过年去了。但放冬假之前,学子们还要在国子监过“祭灶节”,也就是小年,小年过完才放假,所以姚如意又有主意了!
祭灶节是民间送灶神上天“言好事”的习俗,除了要用“胶牙饧”祭祀灶神,也会准备丰盛酒食吃一顿。
似乎过节就是这样的,不论是什么节、祭祀什么神明,最后都是返璞归真,趁着节庆大吃一顿。
学子们在国子监里没人操持饭食,但他们必然也会比往日更有意愿花钱在吃喝上,姚如意便想做些精致好看又好吃的寿司攒盒,最后挣一笔。之后便不再准备那么多吃食了。
学校放假,她和她的小卖部也要开始猫冬了。
姚如意边烤肠边想着她的寿司,这时候应该叫“酸米脍饭”吧?
几个孩子熟门熟路地在铺子靠墙的窄桌边排排坐下,晃着小腿边聊边等,姚家几只已经长得半大的小狗也溜了进来——现在它们正是毛发长得参差不齐的尴尬年纪,瞧着都有些丑。
唯独汪汪这只大肥猫,依旧圆滚滚的,半点尴尬期的模样也无,它天生身子便比其他猫更短一些,身上的毛蓬松得很,腿也短,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黄橙橙的像个虎斑大橙子。
小菘见它甩着尾巴进来,立刻夹起嗓子,弯腰将它抱住,使劲蹭了蹭,腻糊糊、甜丝丝地叫它:“汪汪!你来啦!”
汪汪“喵汪”应了一声,胖尾巴也一甩,算是回了她的热情。
小菘费了好大劲将它提溜起来,抱在腿上,便不肯松手了。
关戎戎年纪和小石头差不多大,性子很活泼,她看了眼狗狗和猫,便想到姨母家那只生得威风凛凛的黑犬百岁,忍俊不禁地笑道:“我给你们讲件趣事。”
“什么事?” 几个孩子齐齐侧过脑袋。
“前几日,我舅舅家宰了羊,特意坐车给姨母家送羊肉,见百岁生得威风,便说借回去给它寻个老婆,好生下几个像它一样厉害的狗崽子。姨母便让舅舅把百岁牵走了。谁知不到中午,百岁就被送回来了。”
小石头问:“为啥呀?”
小菘和茉莉也惊讶道:“怎么这么快?”
这话听得姚如意正烤着肠,差点被口水呛着。
“就是呀!你们可知为何这么快?”关戎戎自己先笑出声来,“百岁到了舅舅家,一进门就先吃了两盆饭。舅舅便把他家的漂亮小狗和百岁关在一起,百岁竟以为那是来抢食的,龇牙咧嘴地咆哮,硬把人家小狗都吓跑了!舅舅气得不行,说百岁光吃饭不干活,他还搭进去两盆饭,便又给送回来了。”
几个小孩哈哈笑。
“你家百岁真好玩。”
“它能吃两盆饭呐,太厉害了!”
姚如意端了个盘子,把吃食都给孩子们送过去,他们也立刻都不说笑了,纷纷埋头大吃大嚼起来。
她挨个小孩脑袋摸过去,摸到茉莉时特意怜惜地多揉了几下。算算日子,尤嫂子他们应当已经到桂州了吧?也不知那边灾情如何了。
“你们吃着,顺带帮阿姊看铺子,阿姊有事儿,一会儿就来。”姚如意顺口就把铺子交给了这几个编外“小伙计”。
“放心吧如意阿姊,都交给我们了!”小石头拍着胸脯道,他顺便又瞥了眼最远处货架上的新来的大马将军。他已经攒了十几文了,还剩两百八十二文,他就能买大马将军了!
姚如意笑了笑,便放心地走了。
这几个孩子都很乖,过来铺子里玩,还经常帮她看店。上回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东西,这群小豆丁竟然胆大得很,不仅知道喊大黄带汪咪队过来来堵贼,还成功追回了赃物。
姚如意从角门穿过去,进了林家。如今这角门已经不锁了,丛伯上回甚至在琢磨,要不要把门拆了。
此时天已亮了,姚如意进了林家后院,先和那颗柿子树打了声招呼:“早啊平平”,才沿着回廊寻过去。
林闻安的屋子在东厢。
门半开着,里面却没点灯,有些昏暗。姚如意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边扶着门框探头探脑,边小声叫了句二叔。
天光漫过窗棂,屋子里的炭盆早熄了,只剩几粒暗红的火星子还在微微闪动。她踏进去一只脚,便踩到了几张杂乱的宣纸和书籍,真是满地狼藉,有的纸张折了角浸在墨汁里,有的被镇纸斜压着,有的团成一团,乱得连下脚地都没有。
她只好左突右闪,循着空隙踩进去了。
幸好她崴的脚早已好了。
林闻安正趴睡在纸堆里,一只手臂垂在地上,衣裳也皱巴巴的,襟口松了半寸,下颌被散乱衣领掩去半边。
姚如意蹲在他面前,呼吸都莫名放轻了。
漏进窗棂的几束清寒的光照在他额角,眉骨处便投下了两道淡淡的影子,也将他的眉眼晕染得更加深邃了。
鼻子好高,睫毛也长呢。姚如意趁机大肆将林闻安看了个遍,在心里重重点头,她的眼光真是没错的,婶娘们怎的就不信呢?
二叔这皮囊搁在后世,那也是能当明星的。
忽而一阵风来,将满地的纸都吹得簌簌颤,有一张纸飞起来,被姚如意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手里,下意识一瞧,她便僵住了。
上面是一张图,虽然只是笔画很潦草的草图,但图上画的是带底座、还带了直长炮筒的……一种武器。
姚如意傻了,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炮啊!她虽然没见过真的炮,但她跟外婆一起看过“二营长,把我的意大利炮拉出来”那部剧啊。
不大了解历史的姚如意并不知晓其实早在宋朝便已造出了历史上最早的攻城火器,长得还真像个炮。她瞪圆了眼,有个古怪又难以置信地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不止,让她攥着这张图纸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不会吧…难不成……
片刻后,当林闻安忽然意识到身边有人,困倦地睁开眼时,他便听见姚如意用一种仿佛在密谋大事、两个卧底对暗号的口吻,低头靠近了他,在他耳畔,神秘兮兮地问道:
“二叔。”
“你知道宫廷玉液酒,多少文一杯吗?”
林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