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到姚家前,无畔一心以为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兴国寺烧菜大师傅包的豆腐银索馒头。
他最爱吃了!
大师傅拌馒头馅,是用菜油煎过的豆腐丁裹泡得柔韧透亮的粉条,拿酱油、花椒水、盐、芝麻油一块儿拌,再把切得细碎的嫩豆苗往热油里煸炒得喷香,再一块儿倒进去,还没包呢,便满禅院都是暖烘烘、热腾腾的香气了。
馒头皮也一定要揉透,大师傅会把剂子转着圈儿碾成中间厚四边薄的皮,捻褶子也见功夫,拇指压着馅儿不动,食指像撩水波似的一推一捻,馒头褶子便会如荷瓣般次第收拢,包出来圆鼓鼓、胖墩墩一个;上蒸屉一蒸,面皮鼓胀起来还透油。
趁热吃最好吃,但咬开时须得小心,滚烫的油汁会顺着指缝往下淌。豆腐浸透了酱香,粉条滑溜溜又带着柔劲。面皮吸足了油气,嚼起来咸津津的,混着嫩豆苗的清香,哎呦,真是怎么吃都香。
法峻师兄总说大师傅包得不如金梁桥沈记酒家做得好,说大师傅爱搁菜油,吃两个腻得慌,但无畔打心眼里觉着,就是要有油水才好吃呢!
以往,他光想着想着都流口水。
但今儿来了姚家后,他忽而又没那么馋豆腐银索馒头了。
无畔在寺里长大,从小就是,他也不知道什么爹娘,师父就是他爹娘,师兄们全是他兄长,许多年长的女菩萨来寺庙里,听说他的身世,总会揉他的光脑袋,称:“可怜的孩子”。
但无畔自觉活得还挺舒坦的。
寺里每月都有万姓交易,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他从小就见,小时他还很羡慕能去前头帮衬的师兄们,不用念经不用扫地还能偷吃些好吃的。但后来轮着他去山门处帮忙后,见多了尝过了也就不稀罕了。
他因此觉着自己虽然年纪小,但眼皮子可不浅,是个很聪明又很有见识的小和尚。
所以这杂蔬汤是真好喝!
他手里捧着女菩萨舍给他舀的什锦杂蔬汤,无畔暖洋洋地喝了一碗,一口一口,渐渐被鲜得魂都叫勾走了似的。
这汤据姚家女菩萨说,是拿香蕈、冬菇、豆腐、白菜、萝卜、竹荪一锅乱炖成的,原本是还想加些鸡骨熬底汤的,但恰好家里的鸡吃完了,又下雨,便懒得出门去买,这才炖成了全素的,他来得巧。
刚喝进去,尝到的头味便是香蕈的鲜,泡发后的干香蕈比鲜的更香更有味,带着点清润味道;竹荪吸饱了汤水,吃起来滑溜溜的,咬下去便会滋地冒出水来。紧跟着是脆嫩嫩的笋和滑溜溜的嫩豆腐,这样清清爽爽的杂蔬汤,他喝得又舒坦又暖和。
无畔舔舔嘴,他喝完了。此时姚家其余人与狗与猫们也都喝着汤、还啃着一大盆喷香的酱大骨。他自小没吃过肉,虽然此时姚家浓郁的肉味飘荡,但他倒不觉着很馋,只是觉得特别香。
与其他人稍稍合手行礼,他便转过眼来。
他面前的小桌上,还放着六贯簇新的铜子,已经拿红绳一个个串好,姚如意请他点过,确定是一文不差后,才用红布裹起来。无畔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喜得眉开眼笑,将沉甸甸的铜子揣进了怀里。
方才他汤还没喝完,不等他开口提,这姚小娘子便主动说要将利钱算给他了。
无畔心里万分感动,又万分膨胀,想起一月之前,师兄们还笑话他小小个子人又傻,一定收不回来账,说不定还会被人骗。
如今……哼哼,催账,易如反掌!
但无畔也知晓,这都是姚小娘子守信履约,否则他遇上难缠的,可没这么顺遂。这便站了起来,将衣襟上别着的凤眼菩提手持摘了下来,对姚如意持珠竖掌躬身,学着他师父的模样,发自内心地念了几句为她加持的祈愿:“愿菩萨保佑,施主所做皆顺、所求皆得、无病延年、家宅平安。南无阿弥陀佛。”
说完,还将手中已盘得颗颗油亮走色的老佛珠碰了碰姚如意的手,很诚恳地道:“这是师父给小僧的念珠,师父以前早晚在佛前持珠诵经祷告都是用的这一串,小僧幼时染过一次重病,师父便将这串佛珠系在了小僧身上,从此小僧便很少再生病了。今日,小僧愿将佛祖的慈悲与智慧也颁赐你。”
姚如意很意外,没想到无畔竟会有如此举动,真是个纯善的小和尚。
以前,外婆与她也不信这些,但却见过很多人走入绝境后,想要抓住什么,可连生命都在逝去,唯一能抓住的,好像也只剩神佛这两个字了。在医院里,危病卧榻之际,最不缺乏哭着祈祷的声音,也难有无神论者。
尤其穿书后,姚如意有时也会想,是否这便是外婆为她祈愿的结果,她才会有新的开始。所以听见无畔的祝祷,心中也十分感念,谁不愿听吉的祝愿呢?赶忙双手合十,虔诚还礼:“多谢小师父。”
无畔这才将菩提珠重新挂回衣裳上,揣上钱,又变回那个单纯雀跃的半大孩子,笑眯眯道:“小僧也多谢女菩萨了!今日如此顺利,回去我师父一定会夸我长能耐了!天色不早,那小僧便先回了,下月此时,小僧再来。”
姚如意却忙把他拉住:“小师父留步。”
无畔疑惑地回头。
姚如意笑道:“小师父随我来,我也有东西赠与小师父。”
这一刻,还对“如意杂货”一无所知的无畔满怀好奇,只是东张西望地跟着取了油灯来,又莫名在他胳膊上挎一只大篮子的姚如意,走进了她的小卖部。
若是知晓以后他经常会来,每回都会花光身上的所有零用买下好多好多东西,无畔一定会告诫此刻的自己:
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一进去,无畔首先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先闻到了一股浓而辛辣的味道,有些呛鼻,却又很香,他正不知是什么呢,姚家小娘子已经将他带到一宽大的簸箕前,簸箕里铺了两三层油纸,油纸上搁着宣纸般裁得方方正正的薄豆皮,那豆皮泡在红亮的、飘着芝麻的茱萸辣汁油里,每一片都裹满了粗粒的酱料,闻着应当有茴香孜然等等,料指定不少,只是无畔已经口水横流,闻不出来了。
姚如意弯了腰,拿筷子夹起一片,再拿另一双筷子捻着边角,撕下一小片,对无畔笑道:“小师父,这是我做的辣片儿,你带些回去尝尝。这是拿豆皮裹上自己熬的茱萸酱做成的,油也是豆油,是素的,但吃起来比肉还香呢!念经时倦了来一片,挑水时累了来一片,为信众讲佛时饿了来一片,嘴不馋了,人也有劲了,你尝尝,不要钱。”
林闻安与那王大人谈事儿时,姚如意便和丛伯在灶房里鼓捣这个大辣片。她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儿连敷药的纱布带都拆了,她便又想着自己这小卖部零食供应的大事儿,没想到才尝试着刚做好一簸箕辣片儿,无畔便来了!
真是瞌睡送上了枕头,还省得姚如意跑一趟了!
无畔本想拒绝,就已被她塞了一嘴,豆香和辣汁同时在他嘴里迸发,豆皮每一处褶皱和肌理都有裹得足足的酱料,让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他以往从没吃过的味道。
好特别,好好吃!
姚如意见无畔吃得眼神从犹豫到讶异再到惊喜,最后连嘴唇上沾的料汁都舔干净,便笑了。
大辣片可是以前小卖部里最畅销的零食了,常年稳居销冠,后来,唯有使出集水浒卡诡计的小浣熊干脆面,才能把它打败了!
但其实大辣片真的非常好做,以前小卖部里虽然卖的也是进货进来的辣片儿,但外婆也会偶尔自己做,因为她喜欢吃辣一点的,自个做能加多多的辣椒面,她嫌工厂生产的不辣。
宋朝虽没有辣椒,但此时的人吃辣的方式还是有不少的,虽然无法达到后世的辣度和香度,但也勉强能行,而且姚如意这次做的辣片就是那种蜜汁甜辣口的,不是很辣,主要是要用各种辛香料来提香,这样辣片做出来才能像后世那样好吃。
只需要准备宽豆皮、大料、自制茱萸辣油就成了。
姚如意买的是金梁桥刘家豆腐坊现成的宽豆皮,买了几十张,对半切开,洗干净控干水便上锅蒸上一刻钟。
正常工序,趁这时的空挡,便要来准备料油。但料油姚如意也是之前便常备好的,不用临时炸了。
她许多生活习惯都传承于外婆,外婆的厨房里永远都会备着用芹菜、八角、桂皮等小火炸出来的料油,平常这个油可以用来拌凉拌菜,也可以用来包包子,都很香,提前炸好,储存得好是不会坏的。
如果有辣椒一起炸更好,但如今没有,所以味道没有后世那么冲鼻的香,但也凑合。
料油用小火慢慢地加热,另一个盆里便开始调辣片的酱料:盐、芝麻、孜然、茴香、薄荷、丁香、花椒粉、各类香叶桂皮等大料磨成的混合粉、茱萸粉、少少量的芥末粉。
其中孜然和大料混合粉要多一些,茱萸和芥末少些。其他的各有一小勺也够了,这些调料的颗粒,有的要磨粗点、有的要磨细点,到时裹在豆皮上,才能挂得住。
之后就直接把调好的这些酱料粉全倒进热油里,火一定小,慢慢地炒香,火候若是大了,一炒就焦也就苦了。虽然她知道理论,但这一步,姚如意还是怂怂地交给丛伯来做的。
她如今对火候掌握其实还不是太精熟,熬粥能糊底,上回炸料油也糊了好几次,如今炒这样精细的香料她可不敢大喇喇地上手,赶忙叫来外援。
丛伯看着挺糙一中老年大汉,做这些精细的灶头活儿,手艺却分外熟练。
熬到快出锅时,便可以放糖了,之后将蒸好的豆皮倒出来,用洗干净的手把豆皮和料都充分攥在一起。等稍稍温的时候再放些蜂蜜,蜂蜜粘稠,还带果香,便能使辣片儿有“蜜汁”感。
做好的大辣片,每一块都裹满了料,尤其是裹到底部的,每一处褶皱里都存满了芝麻和香料,往嘴里一塞,令人格外满足。
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似的,学校里的学生一到课间便冲过来买大辣片,一毛一片,再来个旺旺碎碎冰,和同学对半掰开,你一半我一半。
吹着热乎乎的风,被辣得斯哈斯哈,又吸一口碎碎冰缓解,拿牙咬咬咬,把里面缓缓化成冰沙的碎碎冰一点点挤出来。
今儿刚做好尝的时候,姚如意吃得都快热泪盈眶了,就是这个味儿啊!要是再辣一些便更完美了。她一个劲跟丛伯夸:“丛伯你炸的料太香了,真好吃。”
顺手还给丛伯也塞了一嘴的大辣片。
丛伯一边嚼一边笑:“以前在抚州时,二郎的娘身体不好,她去世后,郎君更是一蹶不振,恨不得要跟着她去。可二郎伤着,月月还小啊,家里连主事的人都没了。抚州家里虽还有佃农、杂役,也有两个厨娘,但有时月月和二郎都想娘啊,想吃些北方菜,那便只能我掌勺了,这便练出来了。小娘子可别笑话我,一大男人整日里埋在锅碗瓢盆里。”
姚如意赶紧摇摇头:“哪会儿呢?能做饭好吃的人我最佩服了!”
但她细细琢磨这话,心便有些低落了。
原来二叔也会想他娘的。
他看起来熬过了很多很多的坎儿,此刻站到姚如意面前的林闻安,就像是那种特别无坚不摧的大人。
可是丛伯却说,他也会因想念母亲而借口想吃些北方菜。
这句话,好像一把凿子,让姚如意见到了二叔冰冷外壳之下,被撬开了一条缝隙的温热内里,也让姚如意为他难受起来。
没有记事之前,她就失去了妈妈,她没有任何与妈妈相关的记忆,但她日后就没有想念过她了吗?
不是的,每一年、每一日,不论是否长大,她在看着别人有妈妈时,她都会想念她,甚至会幻想她如果还在的样子。
对于妈妈……或许要用一辈子,才能忘记吧。
有时她会觉着前世的自己和二叔挺像的,都没了妈妈,都生过危及生命的大病,也都曾……很孤独。林闻安面上总是平静甚至是冷漠的,但她好似就是能比旁人更能体谅和察觉他的情绪。
她自己都察觉到了,不过短短几日,她便与他愈发亲近了。
看书时,她便很羡慕沈娘子这个女主,不仅仅是羡慕她的独立自强、她的聪明,还羡慕她长在开明幸福的家庭,爱是她最强大的盔甲,让她无论身处何处都有能力做好一切。但这样的羡慕也让她不想去打搅她,即便来到了书里,姚如意便莫名别扭着,不敢去直视阳光一般,想躲起来。
她也曾多次臆想,想成为如女主沈娘子一般的人,但她知道自己应当是做不到的,不同的土壤,怎会开出相同的花呢?
但遇到林闻安,知晓他过去历经的种种,哪怕她也只是知晓了这些事的只鳞片爪,她的心还是隐秘的,悄然的,将二叔划为了“同伴”的圈子里。
在姚如意莫名开始发呆的那一瞬,无畔已经嘶哈嘶哈地吐着舌头,意犹未尽地把辣片吞了下去。他虽然辣得鼻子红了,但又觉得很好吃。
辣中有甜,甜中有香,这样有滋味的好东西,它竟然还是素的!
“姚小娘子,这辣片儿可是卖的?我能买些回去吗?”无畔已经完全忍不住了,他摸了摸自己藏在腰带里的钱袋子,直勾勾地盯着姚如意手里缺了一角的辣片,“这是怎么卖的?”
姚如意醒过神,眯眼一笑:“小师父喜欢,我可以送你些,但是还需请小师父帮个忙呢。”
宋朝的寺庙与姚如意想象中截然不同。自打知道姚家积欠了兴国寺数百贯的欠款后,姚如意在和婶娘们一块儿做零碎活儿、说说闲话的时候,与婶娘们相问此时的寺庙到底是如何经营的。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宋朝的寺庙不仅通过朝廷赏赐、信徒捐赠或自行购买了大量土地,他们不仅是汴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地主,还不用交税!
由于太多钱,寺庙会设立长生库借贷放款,收取利息。利滚利、钱滚钱之后,还利用免税特权经营大量商铺,甚至还有以传习佛法为由的出海船队,长期与东瀛等番邦国家进行大宗茶叶、香料的贸易。
除了这些“支撑性主业”,兴国寺还办了好几家刊刻佛经、铸造佛像的工坊,还有制作袈裟、幡帐、经袱等丝织品的纺织和刺绣工坊,甚至因为纺织工艺太过精湛,汴京城里有几年还风靡过“佛缎”这种料子,甚至被官家赐予外邦使臣。
不仅如此,朝廷还准许寺庙酿酒、制作食品,兴国寺名下的数间工坊所酿造制产的“法酒”和“佛糕”也因此声名远播。[注]
甚至俞婶子还说,南边一些不大正经的野庙寺院竟然还开妓-院?!把她震撼得话都说不出了。
说…说好的方外清静之地呢?
以往她还以为寺庙仅靠上香拜佛的信徒捐赠的香油钱过活呢,没想到那些香油钱其实才是寺庙经营中最微不足道的添头。
得知兴国寺有不少“食品厂”之后,姚如意便有了些心动,她也想借无畔这条线,看能不能搭上兴国寺做些小零食。
人家有现成的工坊,她提供一些方子和思路,由其制作,给些分红,日后供货时再给予她绝对优势的进货价就可以了。
但这目前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还不知能不能成。
所以此刻,姚如意也没有着急,她给无畔包了好些辣片儿,只说你拿回去与你师父尝尝,不必多提,下月她会主动来还账送利钱,届时请无畔引荐他师父与她相识相识便是了。
无畔到底是寺庙里长大的,见过不少人,了然地喔了声,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挠挠头道:“师父脾气可不大好,回头他不愿意,小僧也没法子。”
“没事,若是不肯便罢了,即便不成,这些辣片儿也不收小师父的银钱,可放心了?”姚如意回头笑道,“我这铺子里好玩好吃的东西可还不少呢,小师父要不要逛逛?”
无畔刚刚吃辣片儿时便已经有些好奇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杂货铺呢!东西都整齐地摆在货架上,东西虽多,但望过去却觉着干干净净。
他果然挎着篮子去逛了。
先看到了一溜糖罐子,各种糖有大罐的也有小罐的,还能混一块儿散称,他看得砸吧嘴,将不同口味的糖都称了一点混在同一个罐里,约莫半斤,几十文钱,也不贵。
无畔又继续逛,看到了各类果干蜜饯,竟然还有蔬菜干?姚如意倚在柜台处,还远远来一句:“小师父不要客气,可以试吃的。”
他便尝了个秋葵干,竟然是咸口的!脆脆咸咸,好吃!称!这个必须称上一斤,师父和师兄可没吃过呢!之后又称了山药、芋头条,芋头条用花椒盐裹的,太香了!芋头条必须单独来一斤!
无畔此刻已经完全逛得入迷了,胳膊上的篮子也越来越重。
再往前,有香囊、用来泡脚的艾草生姜草药包,闻着不错,这个给师父带一包,他还常说腿疼呢。
不得了,这前头竟然有拧了发条会蹦跶的木头青蛙、会转圈的小狗,好玩得紧,这么好玩的东西他以往竟然从未玩过!他要了,要定了!
那是什么?好小巧的一套灶具啊,木制的,有灶台、炒锅、锅铲,还有各种上了色、木雕的小蔬菜瓜果,甚至还有木头鸡蛋呢!一百二十八文?虽不便宜,但胜在精细啊,他想要。
买了!
还有大马将军哎!雕得好,买了!
无畔抱着一大摞东西去找姚如意付账时,把她都吓一跳,这孩子怎么买了这么多?
因为太多,不仅柜台的台面被他堆满了,姚如意甚至头一回拿出了她的算盘开始算账,一算,她便瞄了一眼无畔,小声道:“小师父,这些拢共便要四百多文了,你…你可有带这么多银钱啊?要不然还是放回去些,回头知晓你乱花银钱,可别被你师父训了。”
无畔站在柜台看姚如意算账时,也觉着自己确实买太多了,这么多东西他可拿不动,等会回去不还得雇辆车啊?
但听见姚小娘子小心翼翼生怕他没带钱的样子,无畔又好面子且骄傲地把胸膛挺起来了:“我有钱!都是我自个的钱,这点小钱儿,我想怎么花师父也不管的。”
四百多文算什么钱呢!
他年纪小,但他可不差钱,他是寺庙里最小的和尚,每年过年师父和各师兄都会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他去各禅院讨要压岁钱,从主持、首座、监院、司库等等一路要过去,大伙儿都是一路笑骂他师父貔貅成精又一路给他塞福钱的。
这些压岁钱,师父可不会要,还给他换成交子或者金银,存在寺里的长生库里,让他每年都跟着吃利钱呢。
不仅如此,平日里出门,他师父也还会额外给他买饼吃的银钱。如今他身上正好就有四百多文,都是师父给的“零用”。
一口气全花了,但没事儿,明儿再跟师父要就是了。
看无畔那财大气粗的模样,姚如意便知晓自己是白担心了,想到巷子里的孩子一文两文的过来买糖,真是天差地别啊。
“好嘞,那收你四百六十七文。”姚如意笑了,没想到她竟还做成无畔的生意呢!
无畔快活地付了账,便坐在姚如意的铺子里等着,顺带摸了摸姚如意铺子里的胖小狗。
外头下雨,他便使唤了个闲汉去给他雇车。
雨声滴滴答答,已经渐渐小了,天却还是暗暗的,姚如意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话,就见尤嫂子掀开门帘子来,收了伞,便急匆匆地唤了她一声:“如意,你铺子里那装娃娃的木头屋子应当还没卖吧?”
姚如意瞥见尤嫂子有些凌乱的发,脸上神色也是愁云密布,她一眼便看出她心绪不对,便问道:“还在呢,嫂嫂,你这是怎么了?”
尤嫂子松了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前几日茉莉说要买,我没给她买,她今儿回来说,铺子里已经卖了俩了,你关嫂嫂给她外甥女戎戎买了一个,姜博士给他闺女也买了一个。这孩子哭得天都要塌了,说是铺子里就剩最后一个了,再不买便没了!她爹今儿便道,给她买了吧,别叫孩子一直为了这几百文钱而难过。”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啊,姚如意赶紧摆摆手:“没事的嫂嫂,日后周木匠还会做的,我每月都托他做两三个呢,你与茉莉说,日后还会有的。”
尤嫂子摇摇头,叹口气:“今儿便买了吧。”
姚如意见她神色不对,便从柜台后走出来,将她搀到一边,两人站在僻静些的角落,这样有货架遮挡着,没人能看见她们。姚如意小声地关切道:“怎么了嫂嫂?你怎么哭了?”
尤嫂子便再忍不住了,拿颤抖的手捂住脸:“今年雪少天暖,南边甚至都还能穿单衣,气候暖和,叫桂州的疫病入了冬竟闹更凶了。官家今日收到急报,已经下旨,再派五十船的药材粮食去岭南,还要从国子监的医科博士、上舍生中选派上百名医官医员远赴岭南。茉莉的爹,那个杀千刀的,他竟背着我,竟不告诉我,主动请缨,要带上他所有的门生,五日后便要出发了……”
姚如意听得一怔,她想起来了,平日里她便很少见尤嫂子的郎君,因为她郎君不仅是医专科的讲学博士,还是太医局里的“大方脉医正”,他日常教授学生医术之余,还时常要去太医局点卯,每日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值夜还得宿在宫中。
尤嫂子擦了擦泪,哭了一通倒是慢慢缓和了下来,苦笑道:“这么大的事,临行前,他竟还有心思惦记着茉莉想要的木头屋子,叫我过来买了。”
姚如意揽住尤嫂子的肩,轻声安慰:“嫂子你别太担心,尤医正学医行医这么多年,他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此行肯定不会有事的。”
尤嫂子却再次摇摇头,担心得眉头紧皱:“他去是应当的,他是医官,本就应救死扶伤。但是他还带着那么多学生们去,我是为这个忧心,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孩子的家人?”
那是瘴疠之地,又是冬日,她怎么能不担心?
在家时怕被茉莉看出端倪,尤嫂子得忍着,不敢露出一点异样,现在一股脑说出来了。
她反倒好了些。
她沉默了会儿,便抬手将脸上泪水一抹,垂落的发丝也随手往后一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与一直宽慰她的姚如意道谢,买了娃娃屋便回家去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隔日一早,尤嫂子又来了,身后跟着白发苍苍的一老妪,这老妪生得与尤嫂子还挺像的,果然,她便对姚如意引荐道:“如意,这是我娘,往后这段日子,她来替我们夫妇俩照顾茉莉,以后也麻烦你帮嫂子多多看顾她和茉莉了。”
姚如意瞬间便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瞪大了眼:“尤嫂嫂你……你……”
尤嫂子今日穿得窄袖褙子,将头发全都梳了上去,梳了一个极为利落飒爽的同心髻,也露出了一整张的干净脸庞,她也没有了昨日的那种忧虑和悲伤。
相反,她眼中如燃了火般熠熠生辉:
“我也要跟着去。”
“我听闻张娘子医馆的女大夫们已经揭了官家招募医者的皇榜,她们都去得,我为何不能去?我家郎君把我看扁了,他忘了,我嫁给他之前,也是老太医的女儿,我爹教我的,我还没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