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溶溶,瓦霜消融,水气凝聚在檐边,偶尔发出嘀嗒一声。
与姚家一墙之隔的林家后院,前廊南隅向阳处摆了蒲团小案,移了只红泥小炉,煨了一壶粗茶。
淡淡的茶香盈于室中。
王雍四十余岁,他今日没有穿官袍,套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袍子,一双青口布鞋。
他有一张方中带阔的脸膛,额头饱满,被日头晒透了似的颧骨上总带着两坨暗红,脸上皱纹深且直,略一笑便满脸褶子。
这副打扮再配上这张脸,看起来活像个常年在黄土地里犁田的老农,而不是执掌京畿要地的三品大员。
“你怎知我今儿要来?”
他抬眼看向对面身着东宫属官旧式常服的林闻安,正有些感怀,又见他正拿了个竹笊篱过滤碎茶渣子,给自己倒了杯光闻着便知道煮过了头已有些发苦的浓茶,不由无语,指头点点桌面,“你就拿这茶招待昔年老友?”
林闻安眼皮不抬,将茶盏递到他面前:“家中微寒,仅有碎末,爱喝不喝。”
“我知道了,你这是有气。”王雍哼了声,继续拿手指点点他,但还是捏着杯子喝了一口,咽了一嘴苦涩味儿不说,他还呸出俩茶沫子来:“呸,你这比我家的茶都难喝。”
林闻安抿住嘴角,这茶显然是如意平日里用来卤鸡子儿的,往常她会用纱布包着这些碎渣在卤汤里滚一滚便捞起来,所以卤出来的鸡子儿有茶香却无茶苦。
但这茶若是用来泡茶,不仅稀碎,泡久了苦不回甘,多泡几次还没味儿了。
王雍好不容易把舌头牙膛上黏的茶碎沫子拾掇干净了,瞥见小案上还有一碟子山楂卷,想来是预备用来佐茶的。他便想着这茶难喝,山楂卷总难吃不到哪儿去吧?于是拿帕子拭了拭手,随手捻起一个来,预备与林闻安边吃边说。
他早年出身微寒,不仅当过流民、要过饭,还有数年都卖字为生,是穷苦过来的。
他若是在外还会端着些架子,但在林闻安面前便没有这般讲究。毕竟当年他科考时困顿得每日只能凉水就粗面馍馍,差点饿昏在考棚;换下来的衣裳总是补丁叠补丁,穿的里衣正好在臀上破了洞,他媳妇还明晃晃给他缝两块花布,花哨颜色透出外衣被人笑话好久;还有头一回入大内参加殿试时,太紧张了尿急,进宫里的茅房解手,内侍端给他一盘枣,他虽奇怪为何要在茅房吃枣但不想浪费,不仅把枣兜着走了,后来还真给吃了。
这些糗事林闻安都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他面前,王雍倒是不在意什么礼仪风度。
今儿他一出宫换了件衣裳便直奔林闻安这儿,午膳都没吃,现在喝了他两杯苦茶,更饿得慌。
“我今儿虽是微服而来,但其实是带了官家的旨意来的。”王雍说着,顺手将那山楂卷搁进了嘴里,本想继续往下说的,结果下嘴竟然没有咬动!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山楂卷也在他口中进退维谷,他瞪着眼,这山楂卷怎会如此硬?
山楂糕不都应当软糯香甜的吗?
只好用力再嚼了几下,谢天谢地,这东西终于软了些,再嚼,他嚼嚼嚼。
老半天,他好不容易咬下来一块,还没高兴,得,又黏牙上了。
王雍想不动声色用舌顶下来,但努力往后牙槽够,又死活够不着。他一口气憋住,看向了坐在对面,正目视着他,一脸无辜地等着他往下说的林闻安,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再次那手指激动地指着他,抖啊抖的。
林闻安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隔了会,王雍又喝了两口苦茶,他的牙总算得救了,长呼出一口气,那吃了一半的山楂卷也不敢再碰了,连忙搁在桌上,步入正题:“我来没有旁的事儿,是官家有意命你接手军器监里的火油作,让你研制攻城用的猛火油炬。”
王雍说着,竟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密密麻麻写了字画了图的卷轴来,一脸严肃地递给他:
“官家已在军器监分设了十一个火器营作坊,寻了些炼丹的道士、一些铜匠铁匠、还有好些账房,专司些火药、冶金之事。如今有了些成果,但进展颇为缓慢。若是不能研制出更厉害的火器,待过几年辽国叫金国灭了,官家忧虑,金人必将矛头对准我大宋。而我们若是无能全胜速胜的把握,仗打得越久,百姓越苦,所以,必须得有火器。”[注]
林闻安暂未表态,只是先接过来细看。
如今军器监在研制的“猛火油矩”,是一种以熟铜锻造,以储油仓、活塞与喷口三部分组成的烈焰喷射弹药,小兵卒通过杠杆加压,能将储油仓中炼化过的石火点燃经喷口雾化,瞬间形成能达数丈长的烈焰,且能燃烧长久,且猛火油一旦沾了身便难以扑灭。
前些年这东西便曾用于郗将军与辽军的澶州之战中,能烧得辽人冲锋时人马俱烬。[注]
但这火器一直有一个致命缺陷,它极为容易回火自焚,很是危险。每次使用,扛着此火器的宋军士卒时常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冲入阵中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如今宋军虽有此利器,却不到要斩旗先登等危急时刻,皆不敢动用。
“耗费如此大的心血与财力,又历经千辛万苦才研制出来的东西,却成了半吊子似的鸡肋。”
王雍也叹息着摇摇头,“如今军器监中的官吏工匠皆束手无策,官家思来想去,觉着能做成此事的人,或许便只有你了,这才叫你回来。”
听完后,林闻安也看完了,他将那图纸一卷,重新还给王雍,出言婉拒:“是官家高看我了,我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进士科,没当过道士更没炼过丹,不通行军打仗之事,更对猛火油一窍不通,官家叫我做这个,我实在无从下手,不敢轻易应允。”
这不算推辞,的确如此。
但王雍没有接,反将图纸推了回去,看着他,忽而没头没尾地接了句:“今日,邓长兴已被贬黜出京了,邓胜之父也查出贪腐,被贬为平民。耿相因内帏不修被官家下旨罚俸三年,这些事,你应当已知晓了吧?否则怎会专门候着我?明止……你的气还没消吗?姚博士卒中染病也着实叫人料想不到。他之前虽只当一九品博士,但我也常在沈记遇着他,他每回都能吃一大海碗的汤饼,面色红润、龙行虎步,即便身居卑位,但每月都还能写数封奏疏上奏,专门弹劾国子监中风闻的不法事。人瞧着精神好得很,我也时常过问他那堂侄子姚季,听他说起来,姚博士日子过得也安稳,谁知突然会如此。”
毕竟是好友的先生,王雍即便繁忙也还是有所关切的,但姚启钊是个太过正直之人,大事小事只要是他见过的不法事,都要弹劾,他的奏疏都积了一摞摞了。官家看是看了,大事便处置,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中搁置,时日久了,通通拿去烧火。
官家有些烦姚博士,念在林闻安的面子上没有申饬过,王雍也是心知肚明的。
林闻安摇摇头,这些他都知晓,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问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况君为臣父,他又能问什么……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转过头。
今日日光太盛,刺目难忍,他又戴了叆叇,因此眼底的情绪便都掩藏在了水晶镜片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隔了会,才平静如波地道:“君是君,臣是臣,我怎会有气?不过是残躯一副,不知还有几年能活,真的难当大任罢了。”
见林闻安如今削瘦病弱的模样,风吹拂动他身上的旧衣,好似也吹动了这七年孤凄的岁月。
当年那意气风发顶着天才之名入侍东宫的少年郎,却终究落得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下场,如何能不叫人唏嘘?
不怪林闻安,若是他,他也早一蹶不振了!
王雍深深叹了口气,想到离宫前官家对他说的话,心想,还真是叫官家料准了,林闻安聪明绝顶却与他先生一般是个倔驴……不过驴子再倔也有法门,他劝不动的,便只好搬出官家来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那张老农夫的脸也渐渐正经起来。
“明止,官家有话要对你说。”
林闻安抬眼看他,眼里一片明净,静得像一汪深邃的水,看得王雍都有些赧然。觉着自己嘴都还没张,便什么都被他看透了。
即便什么都明了,他轻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庄重地整理衣冠,起身行礼,撩起衣袍叩首下拜:
“臣林闻安叩首聆听圣谕。”
王雍也起身正衣,双目郑重地望向他。
冬日的风忽而高扬起来,吹动着庭中那棵老柿树光秃秃的枝丫,一阵沙沙作响。
“明止,朕记得,当年殿试时,先帝曾问你为官入仕的志向,你说虽是贫寒微贱之躯,亦愿为大宋的国泰民尽一己之力。如今你可还记得这句话?昔年朕身边的东宫旧臣已凋残死尽,仅剩你一人,朕实在已无人能托付。但此番召你回京,却并非为了朕,是盼望你不要失了当年意气,能振作起来,为国、为民、为我大宋铸剑!”
王雍说完,林闻安仍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他赶忙将他搀起来,拍了拍他的衣袍,又温声道:“话已送到,我便先告辞了。这包袱里,是你的官服官帽与官印,官家嘱咐我一定要带到的,我便也放在此处,你自己好生想一想。”
顿了顿,又听他发自肺腑地说:“明止,说起来你也才二十几岁,难道你真的要在这小院中蹉跎后半辈子?若是姚博士清醒,他也不会期望你如此颓丧、自轻自贱。不提其他,即便只以友人的身份而言,我依旧希望,还能有在朝堂上再见你的那一日,我等着你。”
林闻安一言不发。
王雍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他走后,林闻安又独坐了很久,才打开了王雍留下的包袱,里头果然整整齐齐地叠着一身簇新的绯红官袍,乌纱帽旁,还有一块眼熟的金质令牌,翻过来,已经磨损发黑的山水祥云纹样之中,还清晰刻有“端本宫出入”几个字。
他将手抚上去,似乎还有污浊血迹残留在那刻字的一笔一画中,这是他当年重伤离京之前,托王雍交还给官家的东宫禁牌。
那时,他腿骨尽断、眼不能视物,已存死志,也以为自己一生再也不会回京。
如今,他其实也明白,官家托王雍来说这番话、又送出这令牌来,其实也是为了对他以情相劝。
但看到这件旧物,林闻安的心也难免酸胀难忍,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种种往事皆如泉涌。
一切历历在目,他没有忘记分毫,只是当年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些同僚与友人皆已不在人世,而他也回不去了。
他将令牌握在手中许久,越握越紧,连骨节都攥得生疼,才又慢慢松开手,将它轻轻又放回了原位,重新将包袱系好。
喊了丛伯来将东西放好,便慢慢地往与姚家相通的角门去了。
王雍虽先走了,却还留下两个捕快,将姚如意今早滞销的朝食全包圆了。
东西不少,捕快们借了姚如意的土车子要运回去,瞥见林闻安过来,连忙向他施礼道:“王大人进门前便瞧见姚小娘子门前的食单了,站着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便嘱咐卑职将其全买回去,带给衙门里那些小吏们吃用,正好姚小娘子东西都现成的,且还温着呢,卑职这便抬走了。”
林闻安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
他一点也不为此惊讶,王雍来之前他便猜到了,此人总会在细处给人卖个好,且是不叫人心中生虑却又能叫人欢喜的方式。
王雍既然看到那食单,便必然认出了他的字,不必他特意提,他也会买回去。别看王雍一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相,他心是极细的。他是难得的有良心又会做官的人,不枉费官家重用他。
林闻安看向姚如意,她显然开心极了,忙前忙后,还给那几个捕快倒了茶水、送了热巾子,看那俩捕快胡须上沾着的肉沫,想必他与王雍在里头谈事时,这俩捕快在铺子里不仅有茶喝还有火烤,如意一定还给他们烤了肉肠吃。
林闻安坐到铺子门边的矮案边,方才这两个捕快应当就是坐在这里休息,案上还摆着两套杯盏。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茶壶与杯盏,粗陶的壶盖子开着,里头没了水,似乎正要续的,泡开的茶叶有梗有叶,青绿舒展,不是茶沫子,还是新茶。
倒比他招待王雍用的茶好。
林闻安嘴角极轻微地一勾,露出一点几乎没人能看出来的笑意。
对于如意而言,她不管官大官小,在她跟前买了她东西的便是贵客,就得要好生招待。
等把捕快都送走了,姚如意便高兴地蹦过来对他说:“二叔,你料得好准!真的全卖出去了!太好了,今儿不仅没亏,我们还挣了不少呢!”
她单脚站不住,干脆趴在桌案边,枕着胳膊仰脸看他,眉眼明亮,还对他狡黠地眨眨眼,像对他说悄悄话一般,手掌拢在嘴边,小小声地坦白道,“那王大人来时,你虽没说,我却觉着你一见了他便有些难过。后来,他先出来说要买朝食,我便说了,食单上头写的红字价码都是专门供给国子监学子的,不是学子便只能照原价买,是之前便定好的规矩,希望他不要怪罪。那王大人倒也很爽快,付了原价。嘿,这一来倒多挣了他不少钱呢,这些银钱,我给二叔买肉吃!咱今儿吃酱大骨好不好?”
林闻安怔住,连指尖都微微一颤。他分明掩饰得很好,连王雍和丛伯都没有看穿他,可……
他垂眼凝望着眼前的女孩儿,只看到一双笑意盈盈、毫无阴霾的眼。
这一刻,他仿佛四季颠倒,只觉望见的是夏夜时最明亮的月光,清如渠水,亮银流转,就这般毫无遮挡地照在了长久行走在深渊里的他。
但没等他回答,铺子外头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如老鼠爬过般的声音,那短暂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便立即匆匆转开了。
姚如意简直气疯了!
竟还有老鼠胆敢来她的铺子!
之前风火轮杀鼠儆鼠时它们没看见吗?
她撸起袖子便要冲上去,掀开门帘子才发现铺子里闹的不是鼠患,而且人患;趴在门后躲着的是孟博远、林维明,以及羞耻与他们同做鬼祟躲藏之事,但又不得不与他们俩为伍,最终变得满脸无奈耳根子通红的程书钧。
“你们躲这干什么?”姚如意扶着门框,一脸震惊,“不对啊,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这个时辰……你们仨又没去堂考啊?”
“刚刚叫那群捕快吓得不行,他们还拿刀。”孟博远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站起来,方才他们三假装被捕快赶走了,其实一直蹲守在铺子外,一见那些人走了又赶紧溜进来。
他严肃地对姚如意说:“堂考不堂考也不重要!只是我们三人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说,姚小娘子,你们家要出大事儿了!”
林维明也赶紧伸头对院子里的林闻安说:“小叔你快来,真有坏人想要对付你!”
片刻后,姚如意和林闻安听完了他们三人口中的所谓“阴谋诡计”,林闻安没说话,脸色都没变,姚如意也从如临大敌转变成了“就这儿?”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算什么阴谋啊,他们不就是蛐蛐饼吃多了在背后蛐蛐人吗?听着好像说得多厉害似的,但不就是不敢得罪二叔,又什么都不敢做么?明明窝囊得很,还在那儿自我安慰觉得自己技高一筹似的!叫人笑掉大牙!”
孟程林三人被姚如意如此说话的口气说得一愣:“你不怕吗?”
“怕什么啊?大不了就是把我阿爷的官身撸了嘛,好安插他们自己的人嘛,撸了就撸了呗,之前我早做好当平头百姓的准备了。”姚如意压根不在意,姚爷爷这身子原本短时间内也难以回去当官,“阿爷年纪也大了,当官也怪累的,不如颐养天年呢。”
三人被姚如意这么一说,也回转过来想明白,好像……确实如此……哎……
林闻安此时也才淡淡地说:“这算是国子监的老营生了,他们敢说,便是不怕人言,何况还没做呢。如这样卖官鬻爵之事还有更多,你们如今还在读书,觉得稀奇,等你们日后真正入仕后,去见过这世上的种种世情,才会明白,你们这国子监学舍的围墙里读书时,便已是最纯直公平的日子了。”
连姚如意都跟着点头。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她在医院里都见过不少。真正临床一线的好医生得不到提拔,好些、个别被提拔的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你我都是寒门出身,我们苦读十余年才能换来的官身,旁人花几个钱、打几声招呼便能得了。不仅是国子监,开封府衙门里,还有不少胥吏是父业子承、代代相传的。这世上虽不该如此,却又向来如此……你们日后不要再逃学了,能安心读书的日子,还是好好珍惜吧。”
林闻安淡淡的一番话,将孟程林三人一腔少年人的侠义心肠都说得凉透了,他们三人好似被兜头淋了一桶冷水,落汤鸡似的沮丧,头都垂下来了。
姚如意赶忙安慰道:“二叔的意思是,你们现今只管好好读书便是了,多想无益,也不用担心得那么早,说不定将来压根就考不上呢!”
三人齐刷刷扭过头来看她。
尤其是林维明,被安慰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毕竟他不像孟博远,家中还有雕版坊可以继承,更不像程书钧,天天被他们拉着胡闹,他还常年都能考进甲榜。何况,林维明自己又还没到自暴自弃的程度,可又是真的可能考不上啊!
他的心,好痛。
连林闻安向来波澜不惊的眼里都闪过一丝茫然,缓慢地眨了眨眼:原来……他刚刚是这个意思吗?
姚如意反应过来,她刚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我去铺子里看看,好像有人来了”
她赶紧溜了。
林闻安看着她单脚蹦进铺子里,才转过头,对孟程林三人点点头:“不过还是多谢你们告知,回头我自会想法子料理。时辰还早,你们回学斋去吧。”
三人与年纪相当的姚如意能笑嘻嘻地玩闹,说话也不必太注意,但面对林闻安便不同了,孟博远和程书钧都跟着林维明一起端端正正地行礼作揖,喊了声:“是,小叔。”
便才告辞。
林闻安又静静看他们,三人走路也不好好走,你拉我我拽你,一路跑跳,孟博远走到半道还傻呵呵地对着空气抬脚踢了一下,仿佛在凭空踢蹴鞠球似的。然后他的屁股便被林维明踹了一下。
两人很快又打起来跑远了。
三人自然地绕过铺子外时与姚如意作别,孟博远与林维明打了声招呼也就走了,唯独程书钧慢了几步,同伴都已跑出十余步了,他竟又折返,回头跟姚如意说了几句话。
姚如意便冲他一笑。
林闻安隔了一整个院子,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依旧是姚如意在铺子里,程书钧在铺子外,依旧隔着那支着木板的大窗口。
也依旧是冬晴无雪,云影清淡的日子。
脚边忽而好似被拉扯,林闻安收回目光,低头一看,是那只学狗叫的小猫在咬他裤脚。
他把这吃得头圆身圆毛都炸开的小肥猫捞起来,搁在腿上,抚了两下它的背毛,低声道:“汪汪,你不要皮。”
因它总是跟着狗汪汪叫,撒尿时还翘腿尿在树下,热了会吐舌头,讨好人总像狗一般摇尾巴,如意便十分随意地给它取名叫汪汪了。
汪汪对林闻安告诫的回应便是翻过身来,前爪抱住他的手,后爪对着他的掌心狂蹬。
汪喵汪喵地叫。
翻过手来再次制住小猫,林闻安抬起眼时,窗口前已没有程书钧的身影了,如意正趴在柜台处记着几笔账,停下来思索时,还时不时拿笔杆戳戳额头、蹭蹭脑袋,再往下记。
窗边漏进午后的光,疏影横斜,正落在她眉眼处,也将她的脸颊照得绒毛毕现。平日里活泛明媚的人,此刻垂眸低头,神色专注,竟也很有些恬静素婉的味道。
忽然,滴答几声。
林闻安回过神来,鼻梁上很快淋了几滴雨水,姚如意也吃惊地直起身,望向巷子中被雨水一点点润湿的石板路,她赶忙将支在外面的木板和货物收回来,又极果断地蹦着回来寻他:
“这天真是怪了,天上没几片云竟也能下雨,二叔,你发什么呆呢?走,快进屋躲雨去!阿爷!你也别玩狗了!快回屋,下雨啦!”
***
“嘀嗒,滴答。”
雨珠滑落伞面,在地上砸出几朵水花。
油纸伞骨下露出一双半旧芒鞋,以及裹在青布绑腿里那粗胖的脚踝。
无畔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十分挺括的灰布僧袍,他懒散地将油纸伞斜架在肩头,用手肘把着,腾出手来吃手上热乎乎的素菜馅烧饼,边吃个不停,边快步走过湿漉漉的州桥街市。
拐进国子监后头夹巷时,他正好把最后一口饼咽下肚去。
拍掉手上饼屑,抹了把吃得油光光的腮帮,再打了个又响又长的饱嗝,无畔径直往巷尾深处的姚家走去。
距上次跟女菩萨要账已过了一月有余,他这个月又跟师父主动请缨来催账了。
无畔鬼精鬼精的,其他户人家的账瞧着都不如姚家的好要,几个师兄还有吃闭门羹的,轮到收姚家的账,他当然要抢着来了!
姚家清贫,只有孤寡爷孙二人,但却还是会按时还账,比那些有钱不还的可好多了!
哎……真是麻绳偏挑细处短,厄运专找苦命人!无畔心生怜悯,决心这回他要账时敲门一定小声些!
脚下水花四溅,他赶过去。
到了姚家跟前,他微微抬起伞,仰着头,望着檐下簇新的灯笼,粉刷一新的窗口墙面,还有另一边墙上还贴了一大张的食单,竟有些呆住了。
这……这是姚家吗?
他甚至还重新看了眼门牌。
而正好,此时姚如意也掀起厚实门帘出来,想把院门关上,她一眼看到无畔,无畔也看到了脸和身子都起码圆了一圈的姚如意。
起初那个犹带病容的瘦鸡崽子似的小姑娘,竟已变得丰润康健、容光焕发。
他还被院里浓浓的酱骨香扑了一脸。
“这不是无畔小师父吗?好久不见,原先我还想亲至兴国寺给你送这月的利钱的,谁知不慎…呃…不慎摔伤了脚。这又劳你上门了,快请进快请进!小师父?吃了吗?要不要一并吃点?家里刚煮了什锦杂蔬汤呢,没放荤油,天气冷,要不要来一碗?”
无畔受宠若惊,竟被姚家小娘子热情洋溢地迎了进去,他一点儿也没想到,怎么来催账的也能这么受待见啊?
太难得了!以后他还来!
就在他胖胖的身影进了姚家铺子不久,尤嫂子也满面愁容地从家里出来了。
她平日里是好整理打扮的人,不论出不出门都会把自己拾掇得发髻齐整,穿了不同的衣裳还搭配不同的钗环,但今儿她出来时却没打理,几缕鬓发凌乱地垂落在耳边。
她撑着伞,步履沉重,也往姚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