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很快, 各科室井然有序的开始准运病人,将沈和平送进监护室,老王头也跟着负责人进去处理相关事项, 今越先在下面把杂事忙完,等再上去的时候,所有入院手续已办妥,该抽的该查的都已抽好送检, 只需要等结果就是。

今越消毒之后,换上无菌服, 进入监护室, 给沈和平看病。

沈和平此时正在床上躺着,眼睛半睁半闭, 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他至少瘦了二十斤, 以前胖乎乎的大油肚现在也都变得平坦不少, 两个眼窝甚至有点深陷,脸色青灰, 一副衰败至极的模样。

“舒……对……对……对不起。”他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但舒今越不在乎他说什么, 说“对不起”和“我恨你”在她耳朵里, 都一样的效果——苍蝇嗡嗡叫。

她只是在观察, 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 他的状况都不太好, 用中医的话来说他已经进入“失神”状态了,马上就是假神状态,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回光返照”,难怪市医院不建议他们转院,人家并不是为了留住病号而危言耸听, 他的情况是真的不容乐观。

只是一个中低烧居然就能让他病到这个程度,也是罕见啊。

舒今越先把他的病例夹子翻了一遍,知道他生病的来龙去脉,跟谢梅涛讲的一样,还知道了谢梅涛不太清楚的治疗经过:先急症手术,手术过程合规且顺利,下台后抗感染,感染指标降下来后正准备转出普通病房,忽然发现中低度发热,于是继续抗感染,结果一直无效,然后加大抗生素用量,联合用药,还是退不下来,激素也上了,依然没用,于是开始排查病因,全身上下各种检查,各个系统疾病都给排查完了,愣是没毛病……此时,距离沈和平入院已经是四十多天了,人的神志开始昏沉,嗜睡。

其中还夹杂着一张主治医师找谢梅涛的谈话记录,告知她病情在恶化,治疗却毫无进展,继续住下去可能也没什么缓解,还花费巨大,离开医院,回家或许存活期不会太长,希望家属考虑清楚。

老王头也看见了,小声道:“这就是告诉他们,在医院呢,可能人财两空,回家呢,就要准备后事,是继续住院还是回家,这选择可真够难的。”

不过,今越很想说他大可不必这么小声,因为沈和平又再一次陷入昏睡状态了,压根听不见他们说啥。

“我先把脉。”她坐到床边,抓住沈和平的手,三根手指搭到他手腕上。

下一秒,今越皱眉。

他的脉象跟她看过的长期发热的病人都不一样,同样是发热,当年小虎子是洪数脉,去年的王阿姨是浮数脉,而此时的沈和平却是缓脉。

关于缓脉,今越一直记得师父教她背过的脉诀:“似初春杨柳舞风之象,如微风轻飐柳梢【1】”。

听起来非常虚,非常抽象,初春的杨柳被风吹起来是什么感觉?应该怎么形容?刚开始看病那两年她真的不懂,但渐渐的随着临床经验的增加,抽象的感觉开始变得具象化,她就懂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感觉了。

此时的沈和平,就是这样的脉象。

而缓脉的主病也很复杂,最常见的是脾虚,临床上很多脾胃虚弱的病人都是这个脉象;其次是严重的气血亏虚,多见于术后休养期的人,或者瘦人,产后妇女;再有就是湿气重,脾虚湿困则阻滞气机,脉气不利;当然经典也不能忘,太阳中风病的脉象就是缓脉,这恰巧是被很多临床医生给忽略的点。

“怎么样?”老王头有点着急的问。

舒今越把自己的推理过程说了一遍,“具体是哪种情况,还要细细的推敲。”

老王头连忙也坐到另一侧的床边,抓住沈和平另一只手给把起来,自从今越治好他老伴儿的病后,他对中医就增添了浓厚的兴趣,一有机会就要找今越学习和切磋,但终究是学了几十年的临床医学,思维上很难转变过来,当年赵婉秋改学中医可是下了很多苦功夫的,老王头现在太忙了,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系统的学,知识就是碎片化的,懂一点不懂一点。

所以,他压根把不出什么“初春杨柳舞风之象”,“我就只能感觉出他的脉管搏动比较慢,也没什么力气。”

今越笑笑,“以后把得多了,您就有感觉了。”

老王头拧着眉头,“话说回来,他到底是哪种情况?”

“说脾虚吧,据家属说他平时饮食胃口都还好,也没听见他叫腹胀腹泻是吧?说气血亏虚吧,他又长得挺胖,至少生病前是胖的,最近几次血常规都没有贫血,脸色也不黄。”

最常见的两个病因都排除了,舒今越皱眉,难道说是湿重,或者太阳中风?

而湿重和太阳中风,都有可能导致中低度的发烧!

对了!他还有发烧!他最主要的症状就是发烧!

舒今越心头一动,感觉自己应该是抓到什么东西了,偏偏这时候门口有人来找,说是上午领导们做过的检查出结果了,有一些数据不太好,来请示她的意见,怎么处理。

舒今越不想跑来跑去,只得先出去,“劳烦王老师帮我看着点。”

因为是早上当场答应那些领导,一旦出结果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的,舒今越为了体现自己医院办事效率高,工作人员专业,当然是要越快越准确越好。

“结果复核过没有?”

“主任亲自复核过的。”

今越自然是相信王阿姨的专业能力的,她接过有异常的那几张单子看了一下,有一人的转氨酶比较高,两人尿酸高,还有一人白细胞高,两人血小板低……单看的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在病人身上,跟他们是什么领导无关,只要是进了今越的医院来看病的,今越就会慎重对待。

“单子我先拿上去,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幸好早上是留了电话的,舒今越也不怕麻烦,亲自挨个打电话过去说明情况。

“啊对,转氨酶高,它的临床意义可能考虑肝脏上的疾病,例如肝炎啊什么的,加上您平时又有饮酒的话,还是建议做进一步的检查。”或者开中药调理,但今越记得这人不太好说话,脾气又急躁,她不想在电话里跟他牵扯太多,干脆就建议进一步检查吧。

对方有点不太高兴,但终究是胡桂枝都护着的人,不好说什么,只嘀咕:“我三个月前体检都还是正常的,怎么就升高了?”

这个舒今越还真不好说,三个月已经够干很多事,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了。

“这样吧,您要是有空的话,哪天来我们医院一趟,我给您看看?”

那领导一听,也没放心上,“好吧,改天再说。”

啪就把电话挂了。

舒今越:“……”果然领导的电话不能轻易打,最好是联系秘书就行,但偏偏上午那些领导又一个个信誓旦旦的说让今越一定要联系他们本人,这答应出去的事,她真是想想就后悔。

跟这些人打交道,不知道他们哪句话是真心的,哪句是场面的,得八百个心眼子才行。

舒今越硬着头皮把剩下几个也打了,至于没有异常的,就明天安排一个会说话机灵点的医生亲自送到领导办公室去,她不想一个一个的打了。

等把电话打完,天都黑了大半天,已经是九点多了。徐端也刚从下面忙完上来,他这段时间也没闲着,都在下面帮今越看着,哪里不合适的该改的改,经过一天的试运营,其实也发现了很多问题,能改的他先安排下下去,不知道怎么改的,就记录下来,等晚上回家跟今越商量了再说。

“走吧,先回家吧。”

“累吗?”

今越点头,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你累吗?”

“还行。”

“没想到胡阿姨和何专家会来。”

徐端看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在他们心目中比你想象的重要。”

如果她不是那么重要,他们那样的大人物,每一分钟时间都是分外金贵的,不可能来参加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院的开业仪式,胡桂芝甚至还主动把肩膀凑过来,甘愿被她借势。

“以前是我太狭隘了,总以为要避嫌,其实他们也只是把我当小辈看待而已,我太避嫌,反倒伤了他们的心。”

小两口开着车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刚回到柳叶胡同口,就见俩保姆抱着孩子站在那里当望妈石呢。

两小只眼睛微微有点红,本来蔫蔫的伏在保姆怀里,看见那辆熟悉的红色小轿车,立马就啊啊叫起来,眼里都有光了。

“这是怎么了?”

俩保姆好笑,“今晚舒医生没回来,他们就一直不睡觉,连奶都不怎么喝。”

本来按照他们平时的生活规律,这个时候应该喝完最后一顿奶,呼呼大睡了。结果就因为没看见妈妈,连奶都不喝,觉也不睡。

舒今越的心一下子就疼起来,酸酸胀胀的,一颗心就像被两只小胖手揉吧揉吧,给泡到了老陈醋里。

这是她的孩子呀!

徐端心里也不好受,他把车停在胡同口,一把接过儿子,使劲颠了颠,小星星终于发出今晚以来的第一次笑声,两个保姆同时松了口气。

俩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跟妈妈分开这么长时间,平时再忙今越都不会超过七点回家,即使她回不去,徐端也会在,像今天这么晚,爸妈同时不在家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小月亮则是紧紧窝在妈妈怀里,拱啊拱的,像只小猫崽需要人摸两下似的,今越一摸她脑袋,她果真就舒服了,不再哼唧了。

回到家里,家里也没什么人,舒老师和二哥二嫂去帮忙同样还没回来,“难怪,家里各个屋子都是空的,难怪他们会不喝奶,这是害怕了呀。”

舒今越感慨着,也顾不上自己吃东西,先给他们喂饱,和徐端一起一人一个哄睡,他们才开始做自己吃的。两个阿姨换着带的时候简单炒了俩菜,还剩一些,徐端迅速下了一锅面条,切点家里现成的香肠和腊肉随便煸炒一下,搭配一点青菜,就是一顿。

香肠是舒老师在田大叔指导下自己做的,很好吃,腊肉是李妈妈送来的,熏得特别干,咸香咸香的,配上清汤面正好合适,舒今越一个人吃了两碗。“要天天都这样,那也太累了,谁熬得住啊。”

“万事开头难。”徐端让她回屋休息,顺便看着孩子,他洗锅刷碗,然后又跟俩保姆聊了一会儿,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她们可以给今越和他厂里打电话,只要能抽开身,他和今越任中一个都会回来的。

接下来几天,舒今越果然还是一样的忙,一忙起来,干脆就让俩保姆把孩子带到医院去,岐黄楼五楼现在暂时还没什么病人,孩子们能在那里玩会儿,累了也有干净的床铺可以休息,今越抽空上去看看他们。

她忙着处理医院的大事小情,还要琢磨沈和平的病情,目前只能先给他尝试几天脱氧看看。倒是徐端动作快,第三天带了两个普通男人回来。

说普通,是因为他们无论身高、长相还是气质都很普通,就像柳叶胡同里住着的千千万万男工人一样,每天上下班路上都能遇见,但遇见也就见了,任何人对他们都不会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什么记忆点,一切都是中等而普通。

“这是包文贵的战友介绍来的,两年前刚转业,没分配到合适的工作,就一直在包大姐店里当帮厨。”徐端没说的是,他俩本来是特种部队的,转业遇上百万大裁军,需要等着安置的军转干部也很多,他俩没什么关系,也找不到门路,就只能自主择业。

“他俩因为在部队待的时间太久,不太适应外面的生活,碰了一些壁,后来是包文贵听说,把他俩叫去店里帮忙,这才让他们有了工作。”虽然是跟以前干的工作完全不相干的事儿,但俩人话少勤快,埋头就是一个干,很得包大姐喜欢,今天徐端去带人的时候,她还惋惜呢,一点也不舍得他们离开,甚至说“等徐领导家孩子大一些,你们就赶紧回来,我给你们加工资”。

今越想到那画面就想笑,看来她这两年去吃牛蛙说不定还吃到过俩特种兵炒的呢。

“皮肤黑一点的叫李忠勇,另一个话更少的叫张守义。”

俩人上前,局促的叫了声:“嫂子。”

舒今越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他俩的年纪都比她大,这声嫂子她有点不太适应。

李忠勇胆子稍微大一点点,挠着头说:“徐团以前是咱们部队的尖兵王,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号,我们虽然年纪比他大些,但比他晚了几期,论理该叫声哥。”

原来如此,这徐端倒是挺能的,小小年纪就去就以武服人,以前杨国柱就说过,他们比他大了几期,都知道新来了一个厉害的新兵,有的人还专门来找他比武呢。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迫跟一群二十郎当岁找上门的老兵比武,把他们一个个“打”到心服口服,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他有天晚上掉进了猎人的陷阱,只能看着巴掌大的天空,被冻得出现幻觉,听见了她的那声“小八”……有时候,今越真觉得,自己那天出去找牛挺幸运的。

她遇见了他,救了他,也救了自己。

而今越一感动,上了炕肯定要付出实际行动,不知道是不是他也想到了那个雪夜,动情的时候嗓子里挤出一声又一声“苏苏”,还吻了她的脚……

她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自己少了的一根脚趾,因为不经常做跑跳的运动,也从没穿过凉鞋,倒是想不起这回事了。

此时,她脚上不怎么好看的伤疤被他灼热的气息亲吻住的时候,她整个人化成了一滩水,软得仿佛被人抽走了骨头,到最后关头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甚至过了很久还两眼失焦。

徐端给她擦洗干净才收拾自己,回头一看她还是那副两眼失焦的样子,还有点担心,刚才他有点没控制住,用力太猛了一些,“怎么,不舒服吗?”

“很舒服。”

徐端翘起嘴角,他现在在外面接触的人员复杂起来,那些有了点钱的老男人都爱聊带颜色的话题,喝了酒都会说点实话——力不从心。

他们每次问他“徐总是不是也这样”的时候,他都附和是是是对对对,其实并不是,他清楚自己的状态,很好,非常好。而伴侣的夸赞,就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他真的还没老,还有余力。

舒今越不知道自己三个字给她带来多少“脑补剧情”,自从李忠勇张守义来到孩子身边,开始守护孩子安全之后,她把更多的时间都花在了医院上。早在医院开建之初,他们在三百货对面的诊所里就跟病人们宣传他们今年要搬“家”的事,不断地宣传,加上她自己声名在外,这才开业四天,短短四天,就有好些老病号找过去,门诊量起得非常快。

因为地点宽敞起来,可供选择、各有专长的医生也多,还能代煎中药,甚至想做检查随时都能做上,老病号们不仅自己来,还给带来了不少亲朋好友,今越原本预计最初这一周每天也就二十来个门诊人次,谁知短短四天就突破四百!

这个惊喜实在是来得太大了点,舒今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有更努力的工作,让手底下的医生更努力的精进技术,来回报大家对她的信任。

这天,她照常跟着老王头去监护室查房,查看沈和平的情况,“这两天怎么样?”

脱氧之后他倒是能自主呼吸,氧饱也还行,但问题还是一样的,低烧加昏睡,于是今越尝试性的给他用了两副桂枝汤。

学过中医的人都知道,桂枝汤之于中医就像阿司匹林之于西医,是入门第一天就知道的方剂,被誉为“千古第一方”,专门治疗感冒出汗的情况,也叫太阳中风病。

因为沈和平经常昏睡,问诊进行得不太顺利,所以今越打算先用桂枝汤探探路。

此时,沈和平摇头,艰难地张开嘴巴,“还……还是困。”

今越查看他的体温登记表,护士给他每隔两个小时就测量一次,无论白天还是夜间,无论上午还是下午,无论清醒还是昏睡,体温都处于低烧状态。

这就奇怪了,要是桂枝汤无效的话,那就是排除了太阳中风病的情况,莫非是湿重?

但湿重的话,他脸上也没冒油光,舌苔也不厚不腻,大便也不粘滞,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舒今越想着,还是跟前面每一天一样,坐到床边,给他把脉,老王头则是去另一边把。

“还是一样的缓脉,没什么变化。”

“咦,今越,你说他现在会不会有心律失常的情况?”老王头忽然问。

“入院当天打的床旁心电图,很健康的窦性心律。”

“那……我怎么感觉他的脉搏,节律似乎不是很均匀?”老王头只能想得出西医的名词,“这种脉搏不均匀,在中医上叫什么脉?”

舒今越一愣,过去抓住沈和平的左手,刚才她把的是右手。很快,不用半分钟,她也发现了,沈和平左手寸部的脉象是不太明显的涩脉,脉率很慢,一下跳得重,一下跳得轻,有的时候在本该跳动的时候,又稍微晚了那么一丢丢,大概就是五分之一秒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绝大多数人是察觉不出来的,但舒今越摸过太多脉象了,她对时间的掌握比一般人要精准很多很多。

“您老没把错,他的脉率确实不对,按理来说应该是有心律不齐才对,这样吧,让小赵安排一个床旁心电图,立刻马上。”

自己当院长就是爽,一声令下,不用去求爷爷告奶奶的协调,不用排队,心电图室的医生和护士就提着机器过来了,几个导联一连,心电图纸“唰唰唰”的从机器里吐出来。

老王头没等机器吐完,自己抓起吐了一半的图纸看起来,“不对啊,心电图又是正常的。”

舒今越一看,还真是,“我来把着脉,我说打,你们再开始打。”

她怀疑是不是打心电图的时候,正好遇到沈和平的心率又正常了,她凝神,握住他的手腕,等啊等……好了,涩脉出现了!

“打。”

“唰唰唰”的,图纸出来了,今越也没放手,她确定此时此刻,还是涩脉。

可奇怪的是,心电图打出来,还是正常的。

“这么看来,他的心脏上没问题,那是什么导致脉率不匀?”

舒今越没说话,她依然在凝神把脉,眼睛却盯着那一个又一个千千万万个细小格子的心电图纸。

“按理来说,左手寸部就是心的脉象是吧?心,他的心脏没问题,这……”

“心与小肠相表里。”

老王头没听懂,“什么意思?”

舒今越却不答反问:“十二指肠属于小肠还是大肠?”

老王头还奇怪,她怎么问这么浅显基础的问题,以她中西贯通的知识储备来说,这压根就不是问题啊。不过,他还是顺口答了:“十二指肠是小肠中长度最短、管径最大、位置最深且最为固定的肠段。”

舒今越淡淡的笑了笑,“我知道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