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不仅需要灌肠, 还开始有了依赖性,用佐藤老师的话说,她需要以灌肠为生。”
舒今越:“……”
她倒是不保守, 没觉得这个疗法就跟屈辱画等号,但在这年代保守的人,尤其是日国人眼里,这确实不是一个很有尊严的治法。
“这三个月以来, 一直都是靠这个办法解大便吗?”
“对。”莫书逸脸色有点凝重,想了想, 他还是决定先给她打点预防针, “待会儿佐藤老师如果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他性格就是那样。”
今越点点头, 她很少会真情实感跟病人家属上火, 上辈子刚开始行医那两年会, 后来发现没必要,看淡了就行。
莫书逸斟酌着说:“佐藤老师很喜欢批判, 凡是看不惯的就要批判, 得罪了好些药企和同行, 在日国虽然医术和学术能力都不差, 但职称一直上不去, 因为他不屑于像其他同行那样做老好人, 人缘很差。”
今越心说:跟赵婉秋女士还挺像,她也是这种不怕得罪人的性格。
“但他不记仇,用龙国话来说就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说过就过了, 他也不像其他我接触过的日国人一样虚伪重小节,他就是一个很普通但很好相处的日国人,仅此而已。”
俩人很快来到石兰宾馆。
前不久才在这里办婚宴,今越对这个地方莫名的有种亲切感。佐藤一家三口住的是套房,敲开门后今越看见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就跟舒老师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神情。
“老师,这位就是舒医生。”莫书逸用中文介绍道。
佐藤也用稍微有点别扭的中文跟今越说:“舒医生,你好。”
而他身后,则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穿着很日常的针织外套和碎花连衣裙,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一双贴着头皮的耳朵。
明明是一副很日常的穿搭,但今越总觉得她穿的是和服。就是那种典型的日国家庭主妇形象,跟在男人身后低眉顺眼,温声细语,对丈夫服侍周到体贴。
今越推测,佐藤应该是典型的东亚大家长(男人),所以什么灌肠疗法他应该是最反对的,这次来找自己,绝对是他主导的。
果真,他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对这种疗法进行了长达三分钟的批判,有时候情绪上来了,不知道用中文怎么说,就日文夹杂,今越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是因为她懒得反驳。
不可否认,灌肠疗法是有不好的地方,但跟救命比起来,这点“屈辱”算得了什么?
佐藤噼里啪啦批判一堆之后,终于发现对面的年轻女孩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光听我抱怨了,我让美子出来,你帮她看看。”
佐藤夫人进屋,大概等了十来分钟,今越才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姑娘,在佐藤夫人搀扶下,慢慢地走出来。走路的时候不敢用力,幅度不敢过大,似乎是生怕膝盖或者髋关节的骨头会散架。
她有多瘦呢?今越刚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够瘦了吧?可一比,同样是十九岁,今越觉得那时候的自己都有她现在两个大。
看着那张瘦得只剩两个大眼窝的脸,今越很难想象莫书逸说的,她小时候是个胖乎乎的孩子。
美子很沉默,眼神不是李向阳那种毫无波澜一心求死,而是怯生生的,似乎很害怕生人。于是,今越也没一来就跟她有肢体接触,而是先闲聊几句。
美子虽然自卑,但佐藤的家世摆在那里,她从小就接受过英文教育,今越跟她用英语交流毫无障碍。
“美子小姐现在还在上学吗?”
“没有,在家养病两年了。”
“那现在能吃下点食物吗?”
“很少。”
舒今越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心内是叹气的,任何疾病都怕吃不下饭,因为老百姓都知道这意味着营养不良,意味着抵抗力不行,意味着不好的结局。
佐藤这个直肠子又插嘴了,“这是我们最近一次,也就是三天前在日国东京医院做的X线检查,舒医生看是否有帮助?”
今越接过来,佐藤美子做了X造影,显示结肠从升部到降部都很粗大,居然有很高的成年男人的拳头那么粗大!
相对于她瘦弱的身躯来说,结肠粗大到恐怖的程度,难怪诊断为巨结肠症,这是名副其实的“巨巨巨”结肠啊。
这个病的发病机理其实很简单,也比较明确,跟痔疮、溃疡、肠瘤、肠息肉这些常见肠道疾病不一样,这些是跟饮食习惯、排便情况息息相关的后天疾病,而巨结肠症大部分都是先天性疾病。当然,事无绝对,成年人的巨结肠也有后天性的,也就是继发性的。
“目前,我向欧洲和M国的很多位肠道疾病专家请教过,巨结肠症主要是因为胚胎发育时期的肠壁神经节细胞缺陷造成的。”
今越点头,接茬道:“缺乏神经节细胞的肠段,无法配合有序地进行收缩和松弛,无法推动大便前行,所以导致粪便滞留、堵塞在肠管内,进而引起相应段位的肠管扩张、肥厚和增生。”
佐藤很意外,他一开始要做解释的目的,单纯是不太信任今越。
当然,他在人才的选拔上历来跟日国主流思想不一样,他最喜欢选拔任用年轻人,他觉得年轻人的专业能力不比老头老太差,所以他对今越的不信任不是源于她的年龄,而是她的专业。
接触过日国的汉方医后,他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引经据典,尽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但说起临床医学又一问三不知。
他以为她跟那些汉方医一样,不懂先进的现代医学知识,谁知她这话接的,很明显人家比他还懂!
佐藤疑惑:不是说现在的龙国很封闭很落后吗?当年莫书逸在自己实验室里看见那些很普通很日常的器材时都感动哭了,说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先进的科研设备。
难道龙国现在的医学教育水平已经发展到这么先进的程度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又对落后的日国感到失望和愤怒,尤其是那些自负又愚昧的同行,“我们日国的医生实在是荒谬,鼓动我们进行灌肠疗法就算了,居然还说我们要是坚决拒绝灌肠的话,就只能切肠,需要把结肠部分切除。”
“我找我们日国最有名的汉方医小林医生看过,他建议我们不要做手术,先看汉方医,也就是中医。”
舒今越:“……”
又是小林医生,自己跟他还挺“有缘”的。
似乎是见她对小林感兴趣,佐藤继续解释:“小林医生是我们日国内最有名的汉方医,他非常擅长使用汉方治疗疑难杂症,他还发明了很多汉方药,能治疗很多常见病,他从前年开始对外销售一种叫‘胃升液’的药物,对胃下垂病人进行穴位注射,效果非常好,相较手术疗法来说,这种治法简单、方便、价格低廉,还无创,我们医学界对此普遍赞赏。”
舒今越差点笑喷,就小林的医术,在日国说是“最有名”说得过去,“最厉害”却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家伙从头到尾就是个营销咖!
擅长走上层路线的他,在日国上流社会是有些名气,但要说医术,通过山口幸子的事后,今越自信能吊打他。
可就是这样的人,今越还不好完全否定他,至少他确实用中医治病救人,至少是弘扬了中医,也算一个推广大使。
见她笑,莫书逸也笑。
佐藤一头雾水,“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莫书逸笑得更大声了,“老师,您知道小林医生的胃升液是从哪里进的货吗?”
“什么?进货?!他不是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秘方,经过多年研发,精心筛选,采用48道工序配伍……居然连包装也是非常精美,精美到能当艺术品收藏。”
莫书逸一点也不客气,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您还真信啊?他的胃升液从药品到包装,压根就是从我们书城市中药厂进的货!还有他那些所谓的包装精美、光礼盒就堪当艺术品的名贵药材,也是从我们市中药厂进的货。”
佐藤一脸懵逼,“上次我跟他在酒会上见面,他说胃升液是他自己的经验秘方。”
莫书逸收起笑脸,冷哼一声,看吧,这还是用着龙国的包装呢,他就能这么信口雌黄,要是真把配方卖给他,那就真变成他“发明”的了,甚至人连传承脉络都能给你天衣无缝的从弥生时代编造出来!
舒今越也是好笑,这营销咖脸皮够厚啊。
佐藤一脸震惊,他是一个非常实事求是的人,“我被骗了,这个骗子!”
这种欺骗是他无法忍受的!混蛋!
莫书逸继续给他一点小小的震撼:“那老师您知道胃升液真正的秘方拥有人是谁吗?”
佐藤想了想,以他这么些年接触汉方医的经验,“应该是一千多年前某位很厉害的古老医生,对吗?”
莫书逸摇头,“那位医生现在还在世。”
“那莫非是一位须发花白、拥有多年临床经验、德高望重的老医生?不知道能否为我引荐,见他一面,我有这样的荣幸吗?”
莫书逸再也忍不住,又笑了,“这位医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佐藤怔了怔,他不傻,现在屋里就这么几个人,他看向舒今越,“难道……莫非是这位舒医生?”
“对,就是我们这位舒医生,她当时运用胃升液穴位注射的方法治好了一名非常严重的重症胃下垂患者,病程中的检查还是在我们医院做的,留有备份可查,且我全程见证……后来又连续治愈多例,于是书城市中药厂购买了她的秘方,生产成成药,大量上市,而小林医生就是顺着患者口碑找到舒医生这里来的。”
巴拉巴拉,莫书逸把事情全过程说了,隐去今越和苏副厂长怎么坑小林那一段,最后总结就是——
“小林仗着在日国没有人知晓这一段,把功劳和荣誉揽到自己身上,可我们这边还有舒医生早于他三年与书城市中药厂签订的合同,还有两年前与他签订的合同,甚至我们科里目前还保留着至少五十份可供溯源的临床试验资料,他的谎言不攻自破。”
要真到国际上对质,他们分分钟就能联系上当初自愿参与试验的受试者!
佐藤沉默了,久久的沉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一双浑浊而精明的眼睛,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现在除了深深的钦佩,还有滔天的愤怒。
小林这个骗子!
沽名钓誉、不值得信赖的家伙,等他回到日国,一定要向广大同仁们解释清楚,撕下他的面具!
舒今越其实并不太在意,毕竟平心而论,真正“发明”使用这个验方的人也不是她,而是她师父的师父,她只是在此基础上改良一下而已,毫无技术含量。况且小林也算歪打正着,他确实为中医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贡献了力量。
只要他继续使用,中药厂就继续有大钱赚,一直使用一直有钱赚,她舒今越就继续有分红,一直有进账……说来说去,小林就是在给她打工而已。
莫书逸不知道她这么能自我安慰,而是继续给佐藤老师一点小小的震撼:“老师,像这样的有效验方,舒医生手里还有不少,师母不是一到春天,樱花盛开的时节就犯鼻炎吗?”
佐藤两口子点头,佐藤夫人连头都抬起来了,“莫非舒医生也有这方面的秘方?”
“对,她前不久刚使用鼻炎秘方治愈了几十例鼻炎患者,其中有一例是严重的嗅神经麻痹长达十八个月、嗅觉完全丧失的患者。”
佐藤震惊,“能不能……我是说,如果舒医生愿意的话,能不能帮我太太也治疗一下?我会给钱,我太太每年一到樱花盛开的时候就特别痛苦。”
而像她一样痛苦的日国人,不计其数。
日国的鼻炎患者有多少?今越没统计过,但她在论坛上看过一些帖子,说在龙国一切正常的人去到日国后,很容易犯上花粉过敏症和鼻炎,更何况那些一辈子生活在小岛上、樱花树下的日国人?
那空气里漂浮着的不是恼人的花粉,而是金钱!
她怎么没想到呢!日国人最容易患的就是胃病和鼻炎啊,偏偏她手里就有这两种病的方子,这钱不赚,简直天理难容!
莫书逸不愧是今越的好朋友,他立马说:“师母的鼻炎,舒医生肯定会帮她治,其实这个秘方在龙国的价格还是略贵的……”
“多少钱我们都愿意接受。”
舒今越眨巴眨巴眼:啊?
好一个莫医生,连自己导师都坑!
不过,他的本意倒还真不是坑自己老师,他想帮今越赚钱,那肯定就要把价格提高点啊,以日国人的经济收入水平,要是还按龙国的价格卖给他们,那也说不过去嘛。
“好的东西值得昂贵的价格。”佐藤铿锵有力地说。
今越心里暗笑,对对对,太对了!
“好了,现在我可以为美子小姐把脉了吗?”
大家连忙把目光聚焦到美子身上,她跟刚才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她现在看今越的眼神,有点好奇,似乎还有点欣赏。
欣赏她?舒今越笑笑,如果知道她十九岁时候的样子,佐藤美子就不会欣赏了。
今越把三根手指搭上去,一般便秘的脉象都是弦脉、数脉、或者是康玉琼那样的虚脉细脉,但佐藤美子的脉象都不是这几种。
今越挑眉,以为自己把错了,又沉浸式把脉五分钟,可她的脉象确实是濡弱的,弱脉是什么样的,看字面意思就知道,可濡脉的感觉却不太好把握。
古人说这种脉象“浮而细软,如帛在水中”,一般出现在湿证和虚证的患者上。
但观察佐藤美子的舌苔,薄白而干,有“干”,跟湿证又不相符,所以用排除法,今越觉得美子的濡脉主的应该是虚证。
正好,濡弱脉,就是虚证,再结合她四肢乏力、少气懒言、食欲减退、身形瘦削的症状,这很符合典型的中焦虚损,用补中益气汤合四物汤加减,是最切合的。
但她并未急着开方,“以前在日国找小林医生开的处方,能否借我一看?”
佐藤立马把一整本病历夹子都递过来,今越从头到尾依次翻看,从一开始的暴瘦,误以为是神经性厌食症,到后来发现是便秘,再到确诊巨结肠症,过程跟莫书逸诉说的一模一样。
而治疗过程也一样,只是他不懂中医,从同样不懂中医的佐藤电话里听来只言片语,所以当初找今越的时候,他对小林的治疗过程也只是一笔带过,但今越不一样,她一眼就看出来——
小林开的居然也是补中益气汤合四物汤的合方!
这跟自己诊断的完全一样!
而一般来说,治疗虚损型疾病,补中益气汤的疗效都不会太快,譬如当年黄梅的母亲黄阿姨,就不是第一副药就有效的,得三副四副之后才会显著见效。
可小林开了六,七、八、九……十六,整整十六副药,居然一点用也没有!
能看得出来,中途小林也对药物无效这个结果很诧异,换过两次处方,进行过一些变通和加减,但依然无效!
该便秘还是便秘,甚至因为吃了太多补益类的药物进去,肚腹胀气明显,时有胀痛。
这说明不是药量不够大,不是疗程不够长,而是压根就药不对症!
舒今越顿时坐直了身体,感谢小林先行探路,为她证明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佐藤美子的病,比她一开始想象的棘手多了。
难怪,小林那样有两分真本事的中医都束手无策,建议他们来龙国,这就是他把人治“坏”了,又不想担责任,故意把病人往龙国推,一旦他们来这边治,那无论治成什么样,他都能一口咬定就是龙国中医干的,跟他无关。
这样的医生,在后世也有,只是不多。
舒今越收敛心神,又详细询问了一些佐藤美子便秘的情况:大便干不干,干到什么程度,费不费力,有没有血或者粘液,颜色黑不黑等常规问题。
然而,也没获取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开始静静地思考。
莫书逸总是很善于启发她:“那年你帮康师傅的妹妹看病,你还记得她的情况吗?”
今越当然记得,一般的便秘就是大便干燥、肠道不够润滑,而康玉琼却是血虚造成的便秘,她在临床上很少能碰到这样的案例,所以印象深刻。
“美子小姐和康玉琼在中医上属于同一种病,都是便秘,但又有所不同,康玉琼是典型的血虚便秘,所以使用补血药物后通便效果很好,但美子小姐的……”她不知道怎么形容。
莫书逸却很快领会到,“你的意思是,小林的治法里也用了补血的思路,但无效?”
“对,你看他开的方剂里,有四物汤的组方结构,这首方剂被誉为‘千古补血第一方’,其重要犹如阿司匹林之于解热镇痛类药物。”
莫书逸点头,原来如此,“那美子和康玉琼就是虽然是同一个病,但生病机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今越点头。
所以,中医才有“同病异治”的说法,在短视频普及的年代,很多中老年总是会刷到一些什么“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你用这个方子就对了”的打着“科普”旗号的短视频,一看哎呀我也是糖尿病,我也是高血压,我也按这个方子抓药,结果吃了却完全没用,甚至越吃越严重。
这就是中医的玄妙之处,也是将来无论人工智能如何普及,中医都不可能被取代的职业。
佐藤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他的中文没有这么厉害,连忙询问自己学生,舒医生说了什么。
“她说美子的病有点困难,和以前她治过的其它便秘病例都不一样,问能否给她一点时间思考?”
“当然可以,我们还要在龙国待一段时间,她有充足的时间思考。”
今越确实很需要时间思考,不过,佐藤夫人的鼻炎就比较好办了,她通过望闻问切诊断出她是典型的脾肺气虚型鼻炎,“我给你准备一点鼻炎药物,带回去之后先不要吃,等鼻炎犯了之后再服用,不出意外的话,服用一次之后就能见效,三天左右症状完全消失,而彻底根治的话,还是需要服用三个疗程左右。”
她敢这么说,是因为佐藤夫人的鼻炎压根没有多严重,要是严重的,那就不可能这么笃定了。
最后,佐藤一脸“这么便宜”的表情,为她支付了十元的诊金和三十元的药钱。
没办法,就是后世大医院里,国际部的诊金也就是比普通部贵三倍左右,她收十块已经不止三倍了。
舒今越忽然发现,自己要赚钱的话,出来单干是最赚的,平时在防疫站的门诊,她的挂号费才一毛钱,就这一毛钱,最后还得上交,她只能领死工资,看一百个病人和看一个病人,单从收入上来说,对她没啥区别。
“想什么?”离开石兰饭店,莫书逸见他出神,就问。
“我在想,要不以后咱们出来单干吧?”
莫书逸不太懂,“你说什么?”
现在都是吃大锅饭的时候,私营业主都还没正式颁发营业执照呢,私人医院的出现也就是在八十年代初期,也就这几个月的事,私人诊所还要再等几年。
当然,今越也只是想想,她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呢,五年制的本科还要再等几年。
莫书逸将她送到柳叶胡同口,今越挥挥手,“回去吧,青青估计还等着你。”
虽然结婚了,但对于今越来说,她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大改变,依然是先回老屋,跟父母聊会儿天。
“回来了?刚七点多的时候,有个人来找你,说他是什么废品收购站王大姐介绍来的。”
今越一愣,“有没有说有什么事?”
“说是他想从你手里买一尊铜人,你哪有什么铜人?”赵婉秋有点奇怪,再三询问那人到底找谁,人家把名字和住址说得清清楚楚,确实是今越,她才肯相信。
那尊铜人已经被藏好了,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毕竟这在将来可是非常重要的文物级别的东西,今越试探着问:“他说的普通话是不是有点奇怪?”
“啊对,是有点怪怪的,好像我说的话他也不太能听懂,跟我手脚齐用的比划半天。”
今越心头一跳,面上没表现出来。
赵婉秋给她端来一碗刚刚煮好的红糖鸡蛋,“快趁热吃。”
说来也是赵婉秋这当妈的疏忽,今越长这么大了,她居然没想起每次闺女来例假的时候给煮碗红糖鸡蛋,以前是没条件,这几年有条件了也没想到,还是徐端走之前跟她交代了,她才想起来。
她心里很愧疚,这两天都有点提不起兴趣做事的样子。
舒今越不知道这茬,还有点奇怪,“妈咋想起给我煮这个?”
因为是第一次煮,也不太成功,蛋黄都煮散了,一块块飘散在红糖水里,看着不太有食欲。
但今越依然喝了,好东西容不得一点浪费。
“以前是妈疏忽了,女孩子家还是注意些,不然以后影响生育。”
今越一口鸡蛋差点喷出来,“我不是都说了,暂时不考虑孩子的事嘛。”
“我也没催你,就是这么一说。”反正不管要不要孩子,什么时候要孩子,那是小两口的事,但以前疏忽了她的身体,没帮她好好调养,确实是她赵婉秋的错。
吃完红糖鸡蛋回到自己屋里,今越不放心,又把前后窗和门锁检查了两遍,看来王大姐这人真不可靠。
当初自己花钱的时候可是说了,让保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买走古书(铜人)的事,她当场拍着胸脯保证,就差赌咒发誓了,结果这才多久,那H国人就找到家里来了!
王大姐这个财迷不仅把她买铜人的事透露出去,还连自己的地址都卖了,那么她的一切私人信息,工作单位、学校专业、婚姻状况……全都进了H国人的耳朵里。
她在明,他在暗,他要真想做点什么,自己毫无防备。
今越想了想,还是得把东西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行,藏在家里,保不齐哪天那H国人就找来呢?毕竟他们很擅长偷。
思来想去,她想到一个地方——
金鱼胡同那两套房子都带地窖,目前地窖她没对租客敞开,存放着一些原房主的旧物件,那里住的人比16号院还多,更加人多眼杂,H国人首先得想到那房子是她的,其次得想得到她把东西藏在里面,最后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地窖“寻宝”……算是多加了两道安全锁。
于是,第二天中午,今越就让老妈去帮自己藏东西,她经常过去收租,平时偶尔过去露个面也不会引发别人注意。
第二天下午放学之后,今越和林珍带着七八号同学往六食堂去。
她是这里的常客,经理跟她很熟,刚到就笑着迎上来:“舒同志来了,快请,包厢在楼上。”
他把人带上去,很快让厨师炒菜,服务员上菜。
今越昨天就订好包厢,菜也提前点了他们店的招牌,大家看她一副很娴熟的样子,有同学问:“今越你以前总来这里下馆子吧?”
“是跟你对象一起来吗?”
“你对象呢?怎么不在,今天咱们应该跟他好好喝一个。”
今越笑笑,说他出差去了,学生嘛都很单纯,不会追根究底问哪个单位啥职务,今越松口气,她还真怕自己越解释越多,到时候把徐端的老底儿都卖光。
“来,咱们先敬舒今越同志一杯,祝福她新婚快乐。”
今越笑着喝下,今天要的酒是散称果酒,石兰省特有的水果泡酒,度数不是很高,喝两杯也没啥。
林珍别看年纪小小,其实酒量却不小,几个人喝完一斤不过瘾,又另外叫服务员打了半斤,和另外几个男同学喝得高兴着呢。
“诶你们听说没,咱们班主任的婚没结成。”
“啥?”
今越也是一怔,她这才想起来去年有人说高海萍要在年前结婚,后来没再听人提起,她就以为是已经结了,只是出于不想把隐私暴露给学生的缘故,没跟大家说。
“你听谁说的?”
“咱们学校另一个老师,跟高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
今越其实挺喜欢高海萍的,觉得她就像他们的大姐姐,很是照顾他们,平时有什么有利于学生的政策或者文件,她总是第一时间,一间宿舍一间宿舍的,保证通知到每一个人身上,就连今越这走读生,她也没忘记。
“高老师多好一人啊,去年她看见我在食堂一个人啃高粱馍,她还悄悄问我是不是生活费不够花,还借了我五块钱,那几天我妈生病,家里确实没钱,我真,真是太感动了呜呜……”
“对对对,上个学期,我肚子疼没去上课,她亲自找到宿舍来,还带我去校医院,结果发现是阑尾炎……要不是她及时发现,我都要疼晕过去了……呜呜……”
说到感动处,男女同学都眼圈发红。
高海萍除了是个好班主任,还是一位优秀的思想政治老师,负责大一年级的政治课教学,虽然现在已经不上大二的课了,但对大家的关心一点也没减少。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真心为班上每一个学生好,大家自然也真心爱戴她。
“不过,我还听说一个说法,不保真啊。”有个男同学,依然是上次那个最先知道高海萍要结婚的男同学,他的消息要灵通一些。
“你倒是快说啊,别卖关子。”
“我听说,是她未婚夫悔婚了。”
“啥?悔婚?啥玩意儿?”这男生是东北的,是个小暴脾气,当即就拍桌子,“不是说都订婚了吗,咋还能悔婚,他悔婚那咱们高老师咋办?”
“我也不知道啊,我听说的是,她未婚夫好像是认识了高老师一朋友,然后和人家谈上了,这叫啥,今越说的这叫劈腿是吧?”
舒今越满头黑线。
“要真这样的话,高老师未婚夫也太不是东西了,哼,劈腿渣男不会有好下场的!”有个喝得微醺的女同学,握着拳头说。
“高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这么倒霉?”
今越说:“不过,咱们往好的方面想,他本性就是花心大萝卜,要是现在不劈腿,结果婚后才表现出来,那咱高老师不是更吃亏?万一要是有了孩子,更是亏大发了,离还是不离,都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还有一个无辜的小孩,你们说对吗?”
“这倒是,这么说来,其实没结成也算因祸得福。”
大家心情这才好起来,又开始聊起学校的趣事。
直到饭店快打烊,这顿饭才算吃完,除了今越回家住,其他人都回学校,让他们互相看顾着一起回去,今越自己才骑车回柳叶胡同。
结果刚到街道办门口,李大爷就叫住她,“诶诶今越,快来,正好省得去叫你了,你爱人刚打电话回来找你。”
舒今越把自行车停好,上楼接电话。
“怎么这个点打回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电话里传来男人轻轻的笑声,“没急事,我们很好,你们在家呢?”
“也挺好的。”今越想起那个H国人找来的事,连忙跟他说了,还挺得意的,“这谁也想不到我会藏到金鱼胡同的地窖里吧?”
她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
徐端皱眉,“他要是铁了心要查找你的信息,你名下的房产他一处不落都能找到,还能挨家挨户找上门去,我建议你就藏在咱们大院里,当年那耗子洞……”他封死了,但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水泥板,想要撬开很容易。
柳叶胡同16号院是舒家的大本营,这么多人在,大院里住的人,每一个什么品行大家都清楚,基本没有偷东西的癖好,顶多钱大妈摸过他们家鸡蛋,但进屋偷还从没发生过。
“金鱼胡同的租客太复杂了,除了知道个名字,我们几乎对他们一无所知。”他顿了顿,“我们既要防H国人亲自出马,也要防他收买租客去偷。”
今越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我介绍一个老师傅给你,他很擅长做……赝品。”
今越一愣,“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一个假铜人,迷惑对方,再把真的藏起来?”
“对,老师傅很可靠,以前在京市给人做赝品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远走他乡,他儿子你见过。”
今越想了想,徐端的关系,她见过的人不少,至少能数出二三十个来。
“就是木工吴祖荣。”
当年吴老师傅在京市待不下去,也不敢回老家,只能躲到偏远的石兰省来,老伴儿早逝,儿子才刚上中学,在书城市很是艰难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吴祖荣进了部队,他一个光棍汉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些。可惜好景不长,吴祖荣受伤后,为了筹钱给儿子治病,他差点又重操旧业。
徐端当年接济吴祖荣,正好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吴老爷子曾说过,他欠徐端一个大人情,将来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他绝不含糊。
在很多人眼里,他高超的造假技术,别人是以假乱真,他是假的做得比真的还像。而这样的技术,但凡是随便做个什么东西,以后都不愁日子过。
怕舒今越不上心,徐端解释道:“这个H国人我虽然没接触过,但他能千里迢迢来到我们国家,又通过王大姐知道你的身份,估计不会善罢甘休,多留一手有备无患。”
“好。”
第二天中午,今越让老妈去把铜人搬回来,晚上那位吴老师傅就来了,他很老了,是被吴祖荣的媳妇儿扶着进门的。
但他只是下肢关节不太利索,今越一眼看出来,他的眼神依然十分明亮且犀利,双手也很灵巧,抱着铜人看了大概两个小时就说要回去。
在旁边一边看书,一边注意他的今越傻眼了,“那这铜人我给您送过去吗?”
本来,她计划的是,他复制的时候,自己要全程在场,毕竟她不确定吴老师傅会不会给她换掉。
不是她心思阴暗,信不过徐端,而是这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翻遍龙国历史也只有独一无二的一份,一旦离了自己的眼睛,那就不是自己的东西了。
老爷子摇头,“我记住了。”
“啊?”今越咽了口唾沫,她要的可是一比一、一模一样、完全能以假乱真那种,不是“高度相似”啊。
而且,光记住铜人各个部位的尺寸只是最基本的框架,上面的一百多个穴位的名字、位置、走向,以及十二经脉的顺序,这些她一个学中医的都花了很长时间,他一外行,就两个小时,能记住?
老爷子笑呵呵的捋了捋胡子,“我们当年出师考的就是这个,半个月后我让人送来,要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你只管跟徐团长说。”
舒今越见他这么自信,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得不感慨高手在民间啊!
“对了,真货你要好好存放的话,我建议不要放在湿气太重的地方,最好是干燥一些,否则很容易被氧化腐蚀,生成铜绿。”这尊铜人有些地方的镀金已经掉了,暴露出来的地方就像难以愈合的“伤口”。
湿气腐蚀物件不是一朝一夕,都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侵袭进去,就像湿气侵袭人体,不像风、火、寒这些邪气,能让人一下子就察觉出来,症状也不是迅速爆发的。
“好,谢谢吴老师傅。”
公媳俩来得快,没喝一口水就走了,剩下今越在屋里看着铜人发呆,她忽然想起个事——
佐藤美子的脉象是濡弱脉,濡脉除了主虚弱病症,还主湿证,而补中益气汤无效的话,会不会其实她压根不是虚,而是湿?
湿导致便秘,这个概念,教科书上没说。
这几天,她曾翻遍了中医内科学的教科书,把整个脾胃系统的疾病都复习了一遍,说到便秘的病因和分型,无非就是热、寒、阴虚、气滞、血虚、气虚这几个,从没有一本书提起过湿也会导致便秘。
因为,教科书上说了,湿导致的不是便秘,而应该是泄泻,也就是拉肚子!
所以,无论是她还是小林,都把佐藤美子的濡脉给判为虚证,完全忽略了还有可能是湿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