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王秘书将车子开到省医院却并未停下, 而是继续往前,一路畅通无阻开到最后面一座幽静竹林里,今越这才发现, 自己来了这么多次省医院,居然不知道后面还有这样曲径通幽的地方。

竹林里有一栋古朴的中式建筑,车子能直接开进地下室,地下室直接能上三楼。

胡桂枝亲自等在楼梯拐角处, 她还是一贯的工作装,短短几个月不见, 她的鬓角似乎白了一些, 但今越却发现,她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好。

就是那种虽然看起来很累, 但浑身充满干劲的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 就是整个人充满了信念感。今越只有在高考前那半个月才会这样, 一考完,气就泄了, 但凡再持续久一点, 她就会变成只知道刷题背题的行尸走肉。

“胡阿姨。”

胡桂枝点点头, 拉住她的手, 捏了捏, 软软的。这个小动作瞬间让人觉得, 她不是动辄批文件下指标的大领导,而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邻家阿姨。

“好孩子,又让你来救‘火’了。”

今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是笑笑。

胡桂枝拉着她,温声道:“里面的老专家姓何, 你叫他何专家就行,他有个孙子叫小石头,不管他是做什么的,你只要记住他们是好人,现在国家很需要他们,无论是他的人品还是对国家的贡献都很值得钦佩,我们需要全力以赴解决他的难题,懂了吗?”

今越点头,她真的好喜欢胡阿姨,以柔克刚,巾帼不让须眉……而且她对她,真的好好呀。

她每次见面都会询问她的专业工作,督促她看书学习,还想把她推荐到老专家跟前,就连恢复高考这么重要的事,她都会事先不动声色的提点她。

想着,俩人走进走廊上,这里的病房跟以前见过的干部病房又不一样,这里守备森严,位置隐蔽,所以走廊上也非常安静,只偶尔能听见几声机器的“滴滴”声,表明是有病人正在接受治疗的。

胡桂枝敲门,门后有一名护士掏出钥匙,从里头把门打开。

今越发现,这护士走路的着力点和徐端、孙爱红有点像,应该是有过正规部队经历、且经常训练的人。

看来,这位何专家正在被严密保护着。想来也是,上次徐端分批次送人的时候,连他单位领导和同事都不知道他干嘛,因为他对外宣称是摔断了腿,甚至连住院记录和手术记录都有,今越这位“对象”还配合着演了场戏。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老人,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想必就是何专家。

只见何专家满头白发,面容沧桑,但眉眼之间有种一般普通老人没有的坚毅与睿智,今越本来只是看一眼,但忽然心里就“哎哟”一声。

这位何专家,她见过!

做阿飘的时候,她曾在手机上看过一些视频,在某一年的国庆节来临之际,电视台专门制作了一期大国重器、为国铸剑的节目,其中说到某项震惊世界的核物理研究时,曾经展示过一位奠基者。

不过,今越只见过他的照片,因为这个老专家刚好在节目播出前半年去世了,直到去世的当天,他还在特护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拉着自己同事的手,殷殷交代着什么。

那个镜头只是一晃而过,却深深地刻在无数龙国人的心目中。

如果他没去世,是要去京市接受最高规格的嘉奖的科学家!

舒今越当时出于好奇,还专门搜过他的资料,知道他曾经很小的时候去M国留学,因为天资过人被那边的教授留下,成为一名大学教师,而且那所学校还是全世界都知名的名校,后来听到大洋彼岸新龙国成立的消息,他被某位领导人写信相邀,这才排除万难回到国内。

可惜,在回国的路上,他的爱人生病去世了,只留下他和儿子,儿子婚后没几年也因病去世,只留下这个唯一的孙子。

这个孙子,还是在牛棚里出生的,取名小石头,可惜上小学的时候也去世了。

当时,很多网友留评,怀疑何专家家族里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遗传病,很可能是从他夫人那边遗传过来的,才导致夫人、儿子、孙子,三代人全都英年早逝。

也有的网友担心,会不会是他从事的核物理研究工作中,有什么放射性物质,对家人造成影响。

但也有的人觉得说不过去,他是终身接触那些物质的都能寿终正寝,没道理他的家人反倒被辐射。

反正众说纷纭,但舒今越现在的心情却很激动,她终于能够见到历史书上的科学家了!

她激动得手抖,胡桂枝却以为她是紧张,温声安慰道:“没事,何专家为人温和,性格风趣,你该怎么看怎么看就行。”

今越点点头,“何专家您好,我叫舒今越,是一名中医。”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发颤。

何专家稍微有点诧异,心说这孩子也太紧张了吧,他又不会吃人,要是平时他肯定要开两句玩笑,但今天实在是担心小石头的病情,他只是点点头,“你好,舒医生。”

舒今越太紧张了,总感觉不找点事做着,会手足无措:“这就是小石头吧,能不能让我先看看他的病历?”

另一名白大褂递过一个病例夹子,今越记得这人,是莫书逸他们科室的主任,自己接触过几次,对方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她进来的时候还愣了愣。

俩人眼神对视一秒,迅速分开。

病历上写得也很简单,没写大名,小石头,男,八岁,癫痫发作送医。

当然,癫痫后面打了个问号,意思就是待诊,目前还没明确诊断是否是癫痫。

内科主任解释道:“据家属说,孩子在家睡觉的时候,忽然无明显诱因呕吐,然后手脚乱动,躯干僵直,呼吸暂停,双目紧闭,小便失禁,持续时间约三分钟,醒来后一如常人。”

“这样的情况,至今发生过三次,都是在夜间。”何专家补充道。

无论是发作时间、频次还是症状,都高度疑似癫痫,难怪医院会下这个诊断。

“孩子的父母或者上一辈,有没有这个类似的疾病?”

何专家没想到今越会问这个,没说话。

胡桂枝一看,知道这事不简单,连忙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今越和她,“何专家,我们这位舒今越同志是久经考验的好同志,你有什么都可以跟她说,询问家族史有助于尽快的明确诊断出病情。”

何专家叹口气,“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吐出一句沉重的话:“他奶奶和父亲都是癫痫患者。”

所以,当第一次看见孩子这个症状,他立马就手边有什么拿什么,比如筷子、钢笔,塞他嘴里,让他咬住,以免伤到舌头或者窒息。也是幸好,孩子在牛棚的时候没发过,倒是后面条件稍微好些的时候,才发生,每一次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孩子身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年,我的妻子这个病发作的时候……”正在回国的船上,为了躲过M国CIA的逮捕,他们是藏在装酱料的木桶里,偷渡回来的。狭小的木桶藏一人都很难,但他们必须回来,他要回来建设他的祖国。

上船前,他把药留给妻子,叮嘱要是感觉不舒服就赶紧用,谁知慌乱之中妻子把药弄丢了,发作的时候又没人在她身边,就这么被活活憋死在木桶里。

这是他一辈子的伤痛,他曾自责,痛恨自己,要是当时他在身边就好了。

虽然他没明说,但今越大概猜到了,之所以他妻子和儿子都英年早逝,估计就是这个病。

没见过癫痫发作的人不知道这个病有多危险,丧失意识的那几秒至几分钟里,稍有不慎就可能死亡,死于窒息、缺氧、呼吸衰竭,甚至死于其它意外因素,坠楼、溺水等等想不到的意外……这类病人需要身边时刻有人在,要有经验,还要有相关药物,才能勉强控制。

对,这也只能达到控制,尽量不让它恶化太快,很多人能带病生存几十年,有的会出现急性肾衰等严重并发症,有的则是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直至死亡。

所以,癫痫病的治疗原则,是尽早发现,尽早确诊,尽早治疗。

“要真是这个病的话,治疗越早,脑损伤越小,复发越少,预后也越好。”

何专家点头,“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小石头这是第三次发作,所以我想要是能在石兰省治好,就尽量治好再上京,万一在火车上复发……”没有足够的医护人员和抢救措施,后果不敢想象。

可要是身边带着医护,阵仗又太大,这等于明晃晃告诉敌人,他们就是活靶子。他历来不喜欢给人添麻烦,所以决定先治好再回京,至少先把病情稳定一段时间。

胡桂枝自己也是当奶奶的,她安慰道:“我不敢说小舒同志一定有办法,但至少她脑子灵活,能帮着出出主意,我家茵茵的怪病就是她治好的,大家都说茵茵是嗜睡症,还要给她使用兴奋剂,我没同意。”

“那后来呢?”

“后来啊,小舒同志发现她不是什么嗜睡症,是遗传自她母亲的胰岛功能异常,引起腿部神经感觉异常,出现不安腿综合征。”胡桂枝笑笑,“但那是西医的说法,一串一串的,还是今越发现的,在中医里,那就是几副药的事。”

何专家立马来了兴趣,仔细询问今越。

今越见胡桂枝点头,同意她说茵茵的隐私,这才一五一十的讲起来,从发病到抽丝剥茧,到最后处方用药,她记性真的很好。

而何专家的眼睛却越听越亮,专家也是人啊,在生病的时候也需要“病友”的成功案例鼓励,俗称喝鸡汤。

“不过,茵茵的病情和小石头不一样,我也不好妄下结论,还是先看看脉象吧。”

小石头身子瘦瘦的,干干的,但脑袋却很大,眼睛也很大,一看就是典型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像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的“小萝卜头”。此时,他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舒今越,不知道醒来多久,听了多少大人的谈话。

今越看过去,他眼神躲了躲,但很快又忍不住好奇:“医生阿姨,茵茵的病真的是你治好的吗?”

“是的哦。”

“她打了很多针吗?还是吃了很多苦苦的药?”

“没有哦,她只吃了一点点就好了,阿姨相信你也一定会像她一样健康的,你们见过吗?”

小石头立马来了精神,嘚吧嘚吧说起茵茵姐姐的好,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胡家,两个小孩天天一起玩,茵茵还把另一个好朋友小虎子也介绍给他呢。

今越一边听着,一边给他把脉。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孩子的脉象很正常,就是典型的小孩脉,虽数但有力,这跟他们的心率是一致的,因为小孩新陈代谢很快,脉率也有点高,并非病态原因造成的。

再看舌苔,薄白红润,再问了一堆日常情况,饮食胃口睡眠大小便体温啥的,全都没什么异常,一点也不“病”!

何专家在一旁解释:“自从住进来后,他没有发作过。”

今越懂了,原来如此,癫痫这种疾病就只是大发作的时候吓人,平时看起来又跟正常人差不多,顶多就是身体虚弱一些,但小石头本来就是个大头娃娃,所以也看不出明显的异常。

而西医脑电图的检查,也只能在发作时或者发作前后很短的时间内查出异常,他们那天送到医院他已经醒来一会儿了,再做脑电图也查不出什么,这几天更是能吃能睡,丝毫没有病态。

今越斟酌片刻,“何专家,胡阿姨,我暂时把不出异常的地方,所以我的建议跟西医一样,目前无法明确诊断,但高度疑似癫痫,只能暂时先观察,也不好莽撞用药。”

虽说早治疗早好,可抗癫痫药的副作用也是非常大的,尤其还是个孩子,更需要谨慎使用,一旦用上就不能忽然私自停药,否则会造成病情波动,危害更大。

何专家略有失望,但还是感谢她跑这一趟,“要是有什么情况,可能还要麻烦小舒同志。”

“没事,到时候您让王秘书直接去接我就是。”

赵婉秋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出去,立马小声问:“啥情况,我刚听着那意思咋那么像癫痫呢?”

“妈也觉得是癫痫吗?”

“嗯,我在临床上见过很多例,成年人少,多数是小孩,婴儿也见过,发作的时候就他们说的那样子。”

再加上家族史,虽然还没确诊,但八九不离十就是癫痫了。

今越虽然内心也偏向这样的推测,但她觉得还是多留个心眼好,毕竟她遇到的“误诊”病例可不少,都是一开始看着高度疑似某个病,后来老是治不好,最后才发现压根不是那个病。

母女俩回到家,今越把病例写下来,做了个笔记,心想自己随身带着,万一哪天有新发现呢?

这不仅仅是小石头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何专家的身体,他当年千里迢迢回国,路上失去妻子,乡下失去儿子,现在即将见到光明的时候居然又要失去孙子吗?

这样的事,今越决不允许。

***

因为想着这事,今越上课都心不在焉。

“喂,今越你想啥呢?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可不能分心哦。”林珍戳戳她。

俩人说好要做彼此最好的学习搭子,互相监督来着,但更多时候是林珍监督舒今越,因为人家非常自律,压根不用今越监督啥,反倒是她一会儿开小差,一会儿忘记写作业。

但学了快一个学期,今越也不是全部落后于林珍,她发现林珍记忆力就不如她,很多需要背诵的知识点她就要多背几遍,所以目前来说今越的成绩也就比她差一点点。

当然,她还是因为已经学过中医了,有基础,林珍是彻底的零基础学员,有这点先发优势而已。

“你说,会不会有一些类似于癫痫的疾病,其实它们并不是癫痫?”

林珍小声附和,“肯定会呀,像什么中暑、晕厥、癔症、中风,都有点类似症状吧。”

她因为没有临床经验,基础也比较薄弱,只能大致说得出几个疾病,具体的区别在哪里还搞不懂。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今越,想要是万一不小心出现误诊的话,大概真正的疾病也就在这些疾病中,那么自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先把这些类似疾病复习一下,找找思路。

想到就行动,放学之后,今越就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准备抱回家啃。

她没直接回家,先坐公共汽车去徐端的单位,准备看看他在忙啥,最近俩人有好几天没见面了。

“哟,找徐科长啊,他走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和平,当初今越和他差点就……

不过,这两年今越经常来找徐端,也从他们科室别人的嘴里知道一些他的奇葩事迹。

譬如,他结婚了,不过是去入赘,当上了市里某位重要领导的赘婿,那领导跟杨正康还有点关系,当时也算风光,结果前不久跟杨正康一起倒台了,最近他可真成了物资局的最大笑话。

不过,今越有点奇怪,没记错的话,上辈子徐端在改开前就要被人陷害举报了,她多次提醒他要小心身边的人,但至今他还好端端的,不仅没影响,还隐隐有要继续往上升的趋势。

上次去帮忙送人,就是胡桂枝准备把他往上提提,执行这样的任务也是一个很好的露脸的机会。

其实今越一直怀疑,沈和平就是背后举报徐端的人。但这辈子因为自己的关系,徐端很警惕身边人,更是从内心看不上沈和平这样趋炎附势的家伙,所以也不会跟他深交。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蝴蝶翅膀,改变了徐端的人生轨迹。

“哎呀,我说小舒同志你不会是不知道吧,最近徐科长都准时下班呢,看样子是有事吧,你居然不知道,哎呀这……”

舒今越白他一眼,“要你管。”

当初还觉得他说话幽默,现在听来就像一只烦人的苍蝇。

“好好好,我不说,但你俩这也谈几年了,还不结婚,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你跟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徐家的门槛高着呢,不是谁都嫁得进去。”

“那你老丈人家的门槛应该不高,你这样的都能嫁去当赘婿。”

“你!”沈和平气得脸都青了,他现在最怕别人提他当赘婿这条,当初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灰头土脸。

他倒是想像刘东一样一脚把老丈人家踹开来着,可他老丈人那是真心狠手辣,不是安娜父亲那种面人,人是倒台了但手里还捏着他的把柄呢,他要是敢对人家闺女不好,随便一捏他就完蛋。

今越怎么可能这么放过他?

“哦对了,你可别生气,气坏自己买药钱都没有,多难受啊。”

是的,沈和平不仅老丈人厉害,他老婆自己也是个狠角色,掌管着家里经济大权,他每个月工资一分不少必须上交,某个月因为特殊原因少了三块钱,人家直接闹到单位来,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不得安宁,逼得他们领导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

不是你家沈和平藏私房钱,是这个月因为特殊原因,单位真的多扣了三块钱的生活费。

“以前还拽得二五八万的,总把他老丈人挂嘴边,现在可好,身上连三块钱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呢?”沈和平被气走,另一名女同事拉今越过去坐。

她是知道舒今越和徐端感情好的,星期天她都在电影院碰见他们好几次了,要说结婚,徐科长还巴不得赶紧结呢,明明就是人家女同志不想结。

“小舒别听他瞎说,徐科长最近虽然按时下班,但我看他挺忙的,好几次我看见他接完电话,心情都不好的样子。”

怕她多想,女同事继续说,“徐科长的人品你放心,咱们整个物资系统,说起他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物资系统多少站柜台的漂亮小姑娘啊,徐科长每次下去检查,各个单位都派出最漂亮、最会来事的接待,可徐科长从来不跟人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更别说吃饭的时候说玩笑话或者动手动脚,他身边历来只让男同事坐。

唉,这样的好男人,要不是名草有主,她都稀罕呢!

而舒今越不知道,此时的徐端正在电话机旁,心不在焉。

徐平系着围裙,“今晚在家吃饭吧?我多做俩菜。”

“不用,你们吃就好。”

自从包大姐回家后,家里彻底没人做饭了,每天都是冷锅冷灶的,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包大姐带包文贵进城来看病,包文贵来看望徐端,想到回村不方便,徐平就留他们在家住下了。

“包文贵难得来一趟,你不在家吃?”

徐端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包文贵还在客厅坐着。

也不算坐吧,他高位截瘫,就只剩一个上半身和两只手臂了。想起那个雪夜,徐端的心情愈发沉闷。

而客厅里,包家两口子正在小声的激烈争吵,男人压抑着声音:“我说不能来不能来你偏要来,这不是让徐团为难吗?”

“我是来认错的,我一个人来的话,我没脸……你跟我来一下怎么着了?你当我是故意来使苦肉计的吗?我就是……唉,跟你说不清!”

自从被“开除”回老家后,包大姐心里也着实不好受,一开始是羞恼,觉得丢脸,但被自家男人骂过几次后,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都怪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自作自受。

后来吧,她又觉得,徐团脾气好,要是文贵来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还能继续回来上班呢?想到家里一串嗷嗷待哺的孩子,想到啥也干不了的男人,她这点面子又算啥?

所以,她中途来过两次,每次都没遇到徐领导,这一次她干脆把男人带上,心说徐领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会给她一个机会吧?

谁知道徐领导回来大半晌,愣是没主动跟他们聊几句,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坐在电话机旁。甚至,似乎是有什么不方便他们听见的,还把电话机都拿回房间了。

包大姐不由得想起刚来徐家的时候,他们没人回家吃饭,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手艺不好,他们不喜欢吃,可后来她跟胡同里另一家的保姆狠狠学过一段时间,直到做的菜也有模有样了,但徐家人还是不回来吃饭。

花钱请她来住大房子,吃好的,吃不完还能带回家给孩子,她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这是徐领导在照顾自家男人。

包大姐想到以前自己那些离谱行径,居然离谱到想给人家徐领导介绍对象,现在想来真是自不量力。

包文贵何尝不是想到这些?一张脸臊得没处放,“走,快带我走,不然我一头撞死你信不信?”

包大姐知道他倔,受伤后更是倔到全家不敢反驳一个字,生怕他真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她连忙起身:“好,走走走,你别伤害自己。”

“你等一下,我去跟徐领导打声招呼,我绝对不会说什么,你放心吧,我还要脸。”

她刚走到门口,正好此时,电话响起来,徐端一把抓起,急切得不同寻常。

电话里是一个女同志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可好听了,还说什么“第一次见面”,什么“谈对象”,什么“商量结婚”的,包大姐心头一突,这女同志跟徐领导是啥关系?居然要谈对象!

可徐领导不是跟那个姓舒的小姑娘正谈着吗,这都谈好几年了,小姑奶奶就拖着徐领导不结婚……虽然她也不喜欢那个小姑娘,但她更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男人!

她们村前几年下去一个男知青,仗着自己长得白净,又会整两首酸诗,今天跟那个小媳妇眉来眼去,明天跟那个大姑娘嘻嘻哈哈,她每次从他面前过都恨不得踢上两脚。

不行,徐领导不能当这样不靠谱的男人!

“徐领……”她刚开口,就见挂掉电话的徐领导脸色发黑,浑身散发寒意。

她的话一下子吞回肚子里,低着头跑走了。

徐端压根没注意到她,他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很不好,挂掉电话之后,沉默片刻,他又给两个在阳城市的战友打电话,一直打了两个多小时。

没几天,今越接到胡桂枝电话,小石头闹着要找茵茵玩,在医院待不住了,反正在医院里一直没再发作,住院的意义也不大,他们就同意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何专家还是选择让孩子接受规范的抗癫痫治疗,目前计划是先治疗两个月再上京。

出院那天,今越去看过一次,依然是非常正常的脉象,毫无病象。

但胡桂枝不放心,干脆从医院调配了一台脑电图机回家,调来几名医护人员随时待命,虽然所有人都打心眼里认定小石头就是癫痫病,但还是想要确诊一下。

除了医护,还有一位小石头的舅妈在照顾他。

当初,何专家带着儿子回国后,儿子因为专业原因并未在他的实验室工作,而是以一名普通工人的身份参加生产劳动,与一名普通女工相识相爱,组织上考察过女方背景没问题,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没多久,何专家出事,儿子不愿与他划清界限,一同被下放到同一个公社,父亲待牛棚,儿子儿媳待劳改农场,小两口偶尔还能有机会去看望他,小石头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可惜小石头的父母没多久相继去世,孩子太小无人照顾,正好小石头的外公外婆听说后,让儿媳妇去照顾他。

小石头的妈妈对何家人不离不弃,有情有义,他的舅妈也是一位勤劳朴实的家庭妇女,打小把小石头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到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也是要跟着上京市的。

看得出来,何专家对她很敬重,小石头也很喜欢她,见到好吃的东西都要先给她分一口。

今越一看这架势,暂时也没自己能帮上忙的,只能先回家,一边学习一边等通知。

这不,刚走到大门口,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细听发现,居然是李大妈在跟人吵架。

自从李玉兰搬走后,失去对手的李大妈沉寂了一段时间,“她跟谁吵?”

“还是牛大妈,听说是牛大妈带人来看她的房子,结果吵起来了。”

赵大妈刚从后院吃瓜回来,“哎哟今越放学了呀,咱平时只知道牛大妈是个清高的,看不上咱们这些普通工人家庭,谁知道人家还挺看得上钱的,带人来看李大妈的房子,结果却从中赚差价!”

舒今越:啊?

“你还不知道吧,她带人来,却不让人直接跟李大妈谈,都是她从中传话,三块钱的房租她说成四块,从中赚一块呢!”

“更缺德的是,她拿准了人家急等着住房,居然要求要是成了,得给她一个月的房租做感谢费。”

舒今越:“……”柳叶胡同房产中介第一人!

不不不,房产中介都没她这么黑的,人家只收一个月房租,她在这基础上每个月还要吃一块钱的回扣呢!

“李大妈也不是省油灯呐,她不知道怎么从租客那里听说了,气得大骂牛大妈不要脸,这不就吵起来了。”

李大妈的内心:老娘的房子明明能多租一块钱,这得是多大的损失呐!

舒今越乐呵呵听了会儿,多亏上次舒文晏一个反间计让她俩反目成仇,这样的两个人要是结成联盟,还来对付他们舒家,那他们家可能还真招架不住。

就让她俩狗咬狗,一嘴毛吧。今越想着,窝在老屋炕上看起书来。

“今越,来帮妈看着火,我手忙不过来。”

锅里正在熬着猪油,是找小李家老丈人买的猪板油,家里人口多,孩子们都提议多放油水,猪油也吃得快,过年杀那头猪的油快吃完了,赵婉秋连忙又买了十来斤猪板油回来熬。因为不想暴露跟小李老丈人的关系,她是一路捂着回来的,生怕被李大妈看见又是一场风波。

毕竟,猪板油这么紧俏的东西,就是肉联厂上班的也不一定能弄到多少。

这边厨房里,赵婉秋一边切一边下,锅铲不停搅拌着,耳朵还得听着外面的吵闹,都顾不上灶膛里的火。

今越稍微加了点柴,不能让火太大,慢慢熬,出油率才高,油渣也不容易焦,吃着才香。

捞出来的第一铲油渣,赵婉秋单独用碗装上,撒点白糖,“喏,小馋猫快吃吧。”

小时候这可是舒家当之无愧最好吃最奢侈的零嘴,舒今越是最小的孩子,父母都会悄悄给她用一个小婉装上一些撒白糖的,一咬一嘴油,拌着白砂糖的味道,口腔里又油又甜,被油脂浸润透了,她连牙都舍不得刷。

舒今越无法拒绝这种美好,自己一个人咔嚓咔嚓,像只小松鼠似的,很快炫完了一碗。

“不能再吃了哈,当心腻。”赵婉秋将其它油渣捞在筲箕里,滤着油,“剩下的咱包包子吃,保准让你吃个够。”

好了,猪油渣包子,又是一个奢侈享受!

其他人家热闹看着看着,就闻着味儿来到舒家门口,“婉秋熬猪油呐?”

“你哪儿买的板油?”

“多钱一斤?”

赵婉秋没敢说是找了小李老丈人,只胡乱应付两句,反正她本来就忙,大家也忙着闻味儿,不辩真假。

不管她哪儿买的,其他人家都只有看看的份,谁家有这钱造啊,才年中呢就把猪油吃光,这老舒家怕不是顿顿猪油拌饭。

大家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舒大妈,舒老师你们快去看看,你家文明哥出事啦!”

“出啥事?”舒立农不在,赵婉秋连忙将手在围裙上擦擦,“我家老二咋啦?”

“他把工作给卖了!”

这句话一出,整个16号院就炸开锅了,有人比赵婉秋还快的拉住那小伙子,“你说清楚,啥叫卖工作,你哪儿听来的,别胡说。”

“我从他们菜店门口过,听见他们店里的人说的。”

“那肯定瞎说八说,怎么可能嘛。”赵大妈松口气,“你这小伙子真是,自己没头没脑听了几句就搬回来,这不存心吓唬人嘛。”

“就是,现在工作一岗难求,拿着钱都买不到工作,文明怎么可能卖。”

“虽然是个临时工,但只要单位在一天,他就一天有饭吃,傻了吧唧才卖。”

“哎哟,那可不就成街溜子了吗?”

大家一听最后这句,居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牛大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说的,你家大刚成街溜子,咱文明也不可能成街溜子。”

牛大妈高兴得都快疯了,居然没回嘴,心里想的是,哪怕不太可能,但万一呢……万一舒文明真傻了吧唧把工作卖了,那柳叶胡同又多一个街溜子!

看赵婉秋和舒今越还怎么嘚瑟,哼!

她眼珠子一转,回家揣上两把瓜子就往菜店的方向跑,她虽然不招柳叶胡同的邻居们待见,但在外头,她做事很体面,跟各个商店的售货员都相熟,大概十分钟的工夫,就笑哈哈的往回走。

在她的宣传下,舒文明还没回来,舒老师已经气疯了,他以为舒文明这几天安静是想通了,准备跟他们领导修好关系,谁知道居然悄悄把工作给卖了!

是真的悄悄啊,不仅家里不知道,连他们领导也是人家拿着劳动局的条子来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据说差点气出一口血。

“他怎么能这么干,没了工作他还是啥?不出半天他绝对是整个柳叶胡同的笑话!”

“这柳叶胡同里,有几个是没工作的,他有没有想过,没了工作,文丽还会搭理他吗?如果一个男人连工作都没有,他还怎么养家,怎么养老婆孩子,将来他怎么跟孩子解释……”

“行了行了,先把药吃了。”赵婉秋把药和水递过来,她也搞不明白老二咋想的,这多少人到处找工作的节骨眼上他居然把工作卖掉,这是脑袋缺根筋,还是……实在缺钱?

“我知道你生气,但先别气坏自己,文明做事不是没章法的人,你等他回来,先了解清楚再说。”

“回来?我看他是不敢回来了!”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干得石破天惊,整个16号院的人们,无论吃好吃歹,都端着饭碗在门口看,看始作俑者啥时候回来,看回来之后舒家将爆发怎样的世界大战,看……嗯,当然也想看看徐文丽这小媳妇怎么跟舒文明吵架。

徐文丽嫁过来这几年,大家其实也发现了,她没啥心眼,好吃,勤快,嘴甜,长得也好看,再加上一个正式工的身份,当干部的爸妈,很多人私底下调侃这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现在,牛粪居然不做牛粪了,他要做一滩烂泥,鲜花还会要他吗?

“哼,我以前就说吧,他俩过不长,以前能被他花言巧语骗到,那是因为徐文丽年轻,这苦日子也过两年了,早该清醒了。”李大妈说着说着,嘴巴就不受控制的往后咧,露出一口大黄牙,心说可终于出了口恶气。

自打小李入赘后,她的心情就没这么好过,嘿!

大家被这么一提醒,也纷纷说:“怕不是马上就得离婚。”

“这工作没了,孩子也没有,怎么留得住女人的心呢?我赌她不出三天肯定提离婚。”

“三天?我看顶多一天。”李大妈笑的呀,牙都快飞出来了。

她决定了,今晚她不睡了,说啥也要在大院里坐一晚,听听小两口怎么闹的。为啥只敢坐院子里,不敢去听小两口的墙角呢?去年她为了听墙角,一脚踩在舒文明支的耗子夹上,幸好跳得快,只是夹坏一只鞋,要是慢一点脚指头都得肿半月。

想到这儿,她更开心了,这小两口要是离婚,她高低得整串炮仗放放。

大家说着,等着,等到天黑,终于有孩子大喊一声“文明哥回来了”,所有人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角,像迎接检阅的士兵,直勾勾看着大门口。

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新晋街溜子舒文明搂着即将弃他而去的娇妻徐文丽回来了!

诶不对,看这小两口还笑眯眯的,拎着一手的零嘴,文丽身上又穿了一件新衣服,这是要离婚的样子吗?

“文明,你俩……”

“刚看电影回来,咋,有事儿?”这小子还斜着眼呢。

真不好惹,说话的大妈咽了口唾沫,“没……没事。”

李大妈皮笑肉不笑:我就看你装到啥时候,现在吊儿郎当的,待会儿有你哭的,你爸不打死你你媳妇儿也要跟你离婚!

舒立农听见儿子声音,板板正正坐好,准备好八百字腹稿要训人了,结果舒文明压根没进老屋,直接搂着媳妇儿回他们房间,他等啊等,等到那边灯都熄了,不孝子也没来负荆请罪。

好吧,舒老师彻底气得得没话说了。

舒今越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二哥动作会这么快,才几天就背着所有人把事情给做成了,舒老师气归气,但事情已成定局,他还能怎么着?

过几天,气下去也就那样了。

当然,接下来一段时间,二哥都会成为整个柳叶胡同的笑话,这不用说,对老头子又是一个沉重打击,他估摸着半个月不会出门下棋了。

正想着,前院又有人过来找,还是上次的王秘书,他特别着急,“舒医生,不好了,小石头的病又发了。”

舒今越陡然一惊,连忙出门,“家里的医生还在吗?”

“在倒是还在,也急救了,还按照你说的,趁着他发作的时候给做了脑电图,但问题就出在这儿。”王秘书喘口气,“医生说他的脑电图正常,他绝对不是癫痫。”

舒今越:“……”

敢情等这么久,好不容易捕捉到这个机会,居然还把最最疑似的疾病给排除了?!

“你确定听见他们这么说?”

“不仅我听见,胡领导也听见了,所以才让我赶紧来接你。”

舒今越心里琢磨,这要是癫痫还好些,已经有现成的全世界通用的治疗指南,可要不是的话……那就得归属为“怪病”一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