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今越一愣, “什么肠梗阻?”

康永新指指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方便去聊几句吗?”

今越点头,她一直记着他对自己的帮助, 当初的胃升液,要不是他,她还真找不到人帮忙提取。

可人家不仅帮忙,还帮她把知识产权转化成财富, 到头来一分好处费不要,足以证明康永新是个很不错的人, 只是经常板着脸, 显得不那么好相处而已。

进了办公室,里面依然乱糟糟的, 瓶瓶罐罐堆得东倒西歪, 桌子板凳也有一层灰, 今越这个听话的职场菜鸟看得手痒痒。

“我妹妹是多年反复发作的肠梗阻患者, 我想请你去帮她看看。”

原来如此,这倒是好办, 肠梗阻也分轻重缓急, 轻微的胃肠减压就行, 但要是发生粘连、坏死就必须手术了。但康永新考虑用中药治疗, 她先入为主的以为, 应该是不严重的情况, 还远未达到手术指征。

今越点点头,“现在去你家吗?”

谁知康永新却眼神一暗,“她在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舒今越诧异极了,肠梗阻住院还说得通,住到病危, 这是什么情况?!

“我妹妹的情况有点复杂。”

原来,当年康永新的父母都是胡家的药工,他从小在胡家生药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长大,胡奶奶那时候还是大小姐,最喜欢他们这些小孩子了,心地又善良,经常使唤丫头出去买点心,分给他们吃。

康永新的妹妹叫康玉琼,是这群孩子里最小的一个,才刚一岁多,走路还不太稳呢,就经常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大小姐”“大小姐”的叫,很得胡奶奶欢心。

一高兴,赏给她的点心也是最多的,而小孩子嘛,又不太知道饱足,大人给多少就吃多少,吃多了重油重糖的东西,又不爱喝水,十天半月拉不出大便,大人也没重视。

“后来七八岁开始,忽然说肚子痛,家父家母因为在药厂上班,知道点药理学常识,就拿点大黄、番泻叶之类的药材回来给她泡水喝。”

一般来说,大黄通便,这是绝大多数龙国人都知道的常识,可偏偏是这个常识害了孩子。

“小孩稚阴稚阳之体,猛然间吃了那么多大黄下去,苦寒伤阴,便秘倒是好了,但药一停,反弹得更厉害,最长时候曾经达到16天解不出大便。”

康永新叹口气,说起这些事,他也有责任,妹妹小时候经常叫肚子痛,他以为她是为了不想上学和骗点心吃,压根没放心上,也没跟家长说,要是他早点说的话,或许就不会拖到这么严重。

明明一开始,妹妹在学习上比他有天赋,无论学数理化还是外语都比他快,同一首炮制歌诀,她念几遍就会背,他却需要翻来覆去死记硬背很长时间。要不是这个病,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成医学院的教授,桃李满天下。

“因为长时间便秘,导致肠梗阻,药物已无法起到通便作用,她十八岁那年做过第一次肠梗阻手术。”

今越挑眉,“第一次”,说明还有第二次。

“正是因为那一次手术,因为麻醉意外,造成她双下肢瘫痪,至今一一直生活在轮椅上。”

舒今越心头一咯噔,瘫痪坐轮椅,下肢缺乏锻炼,胃肠道的蠕动只会更差,那么肠梗阻复发的可能性只会更高,这就叫雪上加霜!

康永新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对,后来陆陆续续又做过三次手术,都是因为肠梗阻复发,每做一次,她的身体就垮一点,今年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惜,就这样,命运还是没放过她,千小心万小心她还是没防住,又梗阻了,这一次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夫说不敢给她做了,她身体太虚了,手术必查的各项指标都是低低低,远远达不到手术标准。

今越也能想到,因为她常年瘫痪,不是轮椅就是卧床,身体底子毫无锻炼可言,做手术本就是一种有创的手段,伤人得很。

“她前面四次手术,也有点奇怪,刚手术完三天,最多五天,肠梗阻就会复发,手术对她好像没用。”

康永新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青筋,他多年未婚,其实就是为了照顾妹妹。以前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可一听说他有个瘫痪在床的妹妹需要照顾,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有那么一两个愿意的,他又疑心病,总觉得对方不会像自己对妹妹那样耐心,慢慢也就散了。

“更何况,我也不能耽误别人,人家又没欠我,干嘛要来给我们当保姆。”他有自知之明,有这钱他干脆就请个乡下亲戚来照顾康玉琼,他专心工作挣工资,给妹妹攒医药费。

舒今越心说,难怪,自己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门卫大爷就感慨过两句。

俩人又聊了几句,今越跟他来到省医院,又是省医院,不过不是莫书逸的科室。

“康玉琼的家属来了,正好,我们需要跟你谈谈。”管床医生看了看今越,觉得有点眼熟。

今越没出声,跟在他们身后。

“康玉琼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她已经七天没解大便了,胃肠压力极大,如果不进行手术,梗阻部位继续扩大坏死,很可能引发严重感染和败血症,有生命危险。”

康永新点头。

“但做手术的话,她的身体很可能承受不住,或许下不了手术台,或许下了手术台但发生严重感染,我们现在就问问你的意见,是要继续手术,还是……”医生说话也很含蓄。

康永新沉默。

“而且,现在还有个问题,病人自己几乎没有求生意愿,心态也不好,昨天她趁人不注意,自己把吊针给拔了两次,最后是我们护士长亲自守在床边,盯着给输完的。”

康永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些情况他知道,以前妹妹就干过几次,最后都被他劝回来,每次劝她的理由都是:这次做完手术,以后再也不会梗阻了。

可现在,她自己被骗太多次,再也不会相信这个拙劣的谎言了。

康永新头疼,看向今越。

今越正想说先看看病人情况,忽然听见走廊里乱成一团,有护士喊“跳楼了”,隐约还听见康玉琼的名字。

康永新和主管医生立马飞奔出去,整个科室闹哄哄的,今越不敢去添乱,一直等到情况稳定下来,才照着哭声找过去。

一间病房内,康永新正抱着一个瘦弱的身影,轻轻拍着那人的脊背。

那人只是一个劲哭,嘴里说着“让我死”的话,凄厉又痛苦。

三天不解大便就憋得慌,十天半月不解,今越实在难以想象那种痛苦,再加上好好一花季少女却因为麻醉意外导致瘫痪,接连不断的重复手术(还全是开腹大手术)……任何一个挫折,单独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巨大的打击。

康玉琼却承受了所有,她心态能好才怪。

这不,今天她先是说要看看外面的太阳,让护士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到靠窗的位置,然后趁着护士不注意,想要跳楼。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瘫痪时间太久,浑身无力,即使是窗户大开,窗台也不算高,她爬了半天愣是没能爬上去。

动静引来了护士,所以才有刚才这出有惊无险的闹剧。

“哥,你就让我死吧,我活够了,真的够了……”这样的人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别人上学,我在住院,别人结婚,我在做手术,别人生孩子我瘫痪在床,别人孩子都能跑了,我还在反复做手术,我这肚子上全是刀疤,旧伤还没好,新刀口又来了……这么多年,我真的活够了,我活着只会拖累你,你就成全我一次吧,求你了!”女人凄厉的喊叫着,声音绝望而嘶哑,像一头困兽。

今越听得眼眶发酸,她见多了努力想要活下去的病人,极力求死的却是第一个。

“妈活着的时候,天天烧香念佛,她去世后,我天天吃斋念佛,你让我找个寄托,我找了,我天天抄那些乱七八糟的佛经,结果呢?菩萨也没看见我的诚心。”

也不用康永新说话,她自言自语,“我这几天天天梦见爸妈,爸怪我为什么要生病,把咱们康家的手艺都丢了,妈也怪我,说我心不诚,不然怎么可能菩萨不救我,菩萨最是悲天悯人,一定是我不好他才不救我。”

听起来,像是开始说胡话了。

康永新红着眼不出声,理智上告诉他,或许妹妹说的是对的,爱她就给她想要的吧,别把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强加在她身上,强行留她在世上受苦,他太自私了!

可情感上,他做不到。

“不要逼我,让我想一想,好吗?”

康玉琼似乎是看见希望,顿时冷静下来,“好好好,哥你好好想想,我也不用你动手,你只要不管我就行,让他们也别管我,我自己推着轮椅,我找个水塘就行,我不祸害谁,我……”

“住嘴!”康永新大怒。

康玉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舒今越看了一会儿,同时没忘记观察康玉琼的脸色,她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瘦小极了,恐怕没有六十斤,骨头又细又长,一张脸瘦得犹如骷髅。

这是典型的虚弱体质,气血虚到了极点。

怕她反感,今越没一来就直接把脉,而是先去找医生拿她的检查单子看,不出意外,血红蛋白、血小板都非常低,严重贫血,且万一术中出血的话,止不住。

这样的病人,就是躺在血库旁边,医生也不敢保证能保住她的命。

今越看了一圈,也没看出自己能下手的地方,这样的情况只能是先通便,可通便的药,无论中药还是西药,医院都已经用过,压根没效,目前只能通过肠道减压,先保住她的命,但能保几天谁也说不清。

康永新出来,今越跟他说了自己也束手无策,他略有失望,但想到她的年龄和阅历,又觉得一点也不意外,“那算了,只是麻烦你跟我走这一趟。”

“康师傅您客气了,没帮上忙该我说对不起。”她想了想,“但我还是不想放弃,想进去给康阿姨把个脉,可以吗?”

康永新皱眉,“她现在已经彻底放弃治疗,连输液都不想输了,要是强行治疗,她就咬自己舌头,我看怕是……”

刚才今越也看见,护士进去给她打针,她大发雷霆,看起来那么瘦小的人,力气却爆发得厉害,将护士的治疗盘都扔得老远,要是逼急了,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今越眼珠子一转,“那你就找个借口呗,刚才我听见康阿姨说她信佛,对吗?”

“嗯,这本来也是我的无奈之举,给她找个寄托,抄抄佛经就当打发时间。”

恐怕不止如此,今越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康永新的时候,他身上那股与他本人气质矛盾的香火气。

“那我想个办法吧。”俩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康永新眉头舒展开,“倒是可以一试。”

离开医院后,今越想着事情,先去看看大嫂,吃够了舒老师的手艺,她想念赵婉秋做的饭了。

萌萌芽芽已经快满月了,眼睛会滴溜转,但脑袋还不怎么会转,听见今越的声音,睁开眼皮,动了动眼珠子。

“哎哟,知道是小姑姑来了呀?萌萌真乖,真聪明!”

原来动眼睛这个是萌萌,另一个呆萌一些的,是芽芽。

姐妹俩一天天白起来,长得很相像,今越这种没养过小孩的人是真分不清。

舒文晏现在可好,反正是看大门,他干脆请假不去了,天天在家看书复习,练习笔杆子。单位的人都以为他是家里没老人,没人照顾老婆坐月子,只得自己顶上,除了笑话他两句,倒没人说什么,连李素芬都撇着嘴说他不像个男人,可心里又酸酸的。

这能请假回家照顾月子的男人,她咋没遇上啊。

“大哥啥时候考试?”

“后天,考完三天就出分数,录取前十名。”

舒文晏咬着笔头,手里把书翻得哗啦啦的,刘慧芳也难得的没说他,“放心的去考吧,考得上是好事,考不上咱就安安心心看大门。”

看大门……舒文晏怀疑,这老婆生来就是来克他的。

今越憋着笑,帮赵婉秋把碗筷摆好,蹭了顿丰盛的月子饭,“妈你还记得咱们家那顶白蚊帐不?”

“就你二哥那年代表咱们胡同参加运动会,长跑赢来那顶?”

“对!”舒今越心说老妈这记性真好,她只记得家里好像有一顶很白很白,白到大家谁都舍不得用的蚊帐,至于怎么来的却死活想不起来。

“在咱们那屋的炕柜最上面,那个旅行包里,你要用?”

“嗯,小用一下,到时候还你们。”

“别了,还你二哥吧,天热了他们正好能用。”

舒文晏在旁边咂吧咂吧嘴,“老二长这么大,倒霉这么多年,也就那次走了狗屎运,居然跑了个第一名,代表区里去市里,又跑了第一名,不然也发不了这么好的奖品。”

蚊帐呐,可不便宜。

太不中听了,今越懒得听他说话,又逗萌萌芽芽玩了一会儿就回家去。

东西赵婉秋保管得很好,还非常新,非常白,一点也不发黄,今越随便弄了两下还真有自己想要的效果。

正拨弄着,蚊帐主人来到,“你干嘛呢?”

今越才不要告诉他自己想干嘛,他肯定会嘲笑她的,就像小时候她喜欢披着家里的床单被套假装是在穿裙子,可他却总是嘲笑她,一会儿说她矮,一会儿说她难看,每次把她逗哭,舒老师就追着他打,为了安抚她,舒老师会悄悄给她零花钱买冰棍儿和糖瓜子吃。

到头来他和舒文韵都说舒老师不是他们的亲爸,他们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我找你是有个事商量,要不要发财?”舒文明压低嗓子,贼兮兮的。

“放。”

“我这里有个门路,的确良知道吧?我能弄到一些,转手卖出去赚头很大。”

“你疯啦,这节骨眼上干这个?”

“你当我傻啊,肯定不在城里干,我去乡下,李玉兰那边也想分一杯羹,她在乡下人脉广,她家还有在公社做裁缝的亲戚……”巴拉巴拉,他负责原材料,李玉兰负责出货渠道。

“你俩都没钱,所以指望我这大款?”今越乐了,别说,她现在还真有点闲钱,上午才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呢。

“你们要多少?”

“你有多少?”

兄妹俩异口同声,相视一笑,他们在彼此的眼神里看见了闪着金光的算盘珠子。

“如果我出钱的话,大概多久能回笼资金?你知道的,我急等着用钱。”

“最多一个月,速战速决。”

而一个月,今越暂时还不搬家,打家具的钱还可以暂时不用给,她心动了,“那我出二百吧。”

舒文明一蹦三丈高,“你哪来这么多钱?!”

舒今越见瞒不住,就把自己跟中药厂合作的事说了,“这钱不全是我的,等过几天,我想给胡奶奶买两身新衣裳,她想吃啥给她买点。”

因为胡奶奶的介绍,她才能认识康永新,可惜她年纪太大了,给她钱已经没用了,反倒招来祸害,只能帮她改善一下吃穿和住宿条件。

“行吧,那你出200,我和李玉兰各出50 ,卖完之后咱们三人平分,怎么样?”

他俩既要出力还要出人脉,今越只是多出点钱而已,没有被抓的风险,算下来还是她赚了,“行。”

说好,今越当场把钱给他,他夹在胸口,吹着口哨出门去了。

晚上他也没回家吃饭,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到家,引得大院里的猫猫狗狗叫半天。

舒今越因为想着康玉琼的病,一直翻来覆去,说实在的这种已经强弩之末的病人,她并不觉得找中医就有办法,中医不是玄学,但康永新找上她,她就得尽力帮他们试试。

“睡不着吗?”舒文韵在下面问。

“嗯。”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今越怔了怔,“三姐,平心而论,你不会觉得就因为一个噩梦你把我害得那么惨,而你只要道歉我就要原谅你吧?”

舒文韵一哽。

“况且,有些伤害并不仅仅是你肉眼看见的那样。”上辈子她可是真真实实死在乡下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没把她也送乡下死一次,单纯是看在舒老师的面子上。

舒文韵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狡辩,她也想努力弥补今越,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赎罪,可今越太能干了,她似乎能解决一切难题,反倒是她和大哥二哥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刚才二哥回来把她叫出去,兴奋的嘀咕半天。

她完全成了家里的局外人。

要是以前,舒文韵会嫉妒会生气,但现在她只是恨自己,为什么当初那么自私。

她自诩比今越聪明,比她会来事,如果她去下乡的话,或许不会遭这么多罪,留在城里的今越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当然,她也会提醒她雪夜别出门,别受冻。

是的,舒今越小脚趾冻掉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无法释怀,她小时候是有讨厌这个继妹的时候,但也有喜欢她的时候,她没想到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因为自己的自私,她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早,等着康永新的消息,今越上班都有点心不在焉,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看看时间。

“今越有事?有事你就走呗,我给你掩护。”刘进步小声说。

“没事,刘哥是你有事吧?”

“嘿嘿,也不算事儿,就我闺女下午要开家长会,我这头发怪油的,好几天没洗了,身上也有股味儿……”

“去吧去吧,有事会让人去喊你。”

刘进步高高兴兴的前脚刚走,后脚朱大强进来,“他又跑了?这一天天的就知道围着灶台打转,没点男人样。”

朱大强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家里的活计一点也不沾手,并常常以此为荣,看不惯刘进步这种“小男人”做派。

“今越,有人找!”门卫大爷在外头喊,朱大强先一步动作,“不会又是来找你看病的吧?孙玉犁回村肯定把你说成神医了。”

谁知走过来的一群人,却是干部装打扮,有的戴着眼镜,一看就是知识分子的模样。

“舒医生啊,可找到你了!”石学海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握住今越的手,使劲晃动。

今越也很意外,她以为二哥说的石专家要来当面跟她探讨只是场面话,谁知道他还真的来了!

不仅亲自过来,还带来了——

“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一直说的舒今越舒医生,我身边这几位是我我们龙国血液病防治协会的会员,这位是京市医院的李专家,这位是海城医院的张专家,这位……”

巴拉巴拉,今越和朱大强被一堆“专家”介绍弄得满头雾水,敢情这些都是目前国内治疗血液病方面最厉害的专家,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

朱大强平时接触到最厉害的专家也就是省医院的医生,这些从全国各大著名医院远道而来的,他顶多只听过医院名字,一时间都傻眼了,不知道该干嘛。

还是乔大姐听见动静,连忙招呼大家伙进办公室,又叫上其他几个大姐大妈,烧水的,泡茶的,去叫牛主任的……人家专家们级别太高,街道办主任都不一定能接待得了。

牛主任下来也是战战兢兢的,这些专家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其中有两个穿着军装,肩章上面星星亮得不得了,他是知道一点的,级别不低,也就是在京市那样随处扒拉都是官儿的地方,要是放到下面省份地方上,可是大领导呢。

“几位领导莅临指导工作,我代表新桥街道欢迎你们,欢迎之至。”

石学海幽默地回应两句,给足了他面子,转头就跟今越聊起正事,“是这样的,前两天我们刚在海城开了一个学术会议,聊起血液病救治经验,我提起你用青黄散给徐文丽治白血病的事,同仁们都很感兴趣。”

何止是感兴趣,一开始大家都不信,要不是看在他也是行业权威的份上都怀疑他夸大事实了,可看了他记录在本子上的检查数据,尤其是每一次服药后的变化,他们当即就变了脸色,要求亲自来看看。

舒今越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专家,心里也有点怵,一紧张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徐文丽的病历她已经整理成册,就在自己抽屉里。

大家传阅一圈,有人开始提问:“青黄散真的只有两种药?”

“没有添加其它成分?”

今越点头,“目前该方剂可考的最早出处是《世医得效方》和《奇效良方》,而关于它的组成也有不同说法,我使用的是最精简的版本,因为从一位老医生的医学著作里看到过他的使用记录……”说出石兰省曾经的一代名医胡家老祖宗。

听说还是在苏州那边治好的病例,海城的医生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那个病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虽然已经过去了近百年,但要是能弄清楚这些信息,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病人的后人。

那么,就能知道她到底存活了多少年——生存期是检验治疗是否有效的重要指标。

今越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刨根问底,倒是不敢轻视,将自己知道的信息一一告知。

“行,这个目前可考的最早的病例,我们会去考证,那么我们现在能不能见一见徐文丽同志?”

今越没急着答应,先给菜店打电话,亲自征询二嫂的意见,她说可以才带大家过去。

专家们是省里卫生厅负责接待的处室派车接送的,今越也沾光坐了一回卫生厅的小汽车,等到菜店,看见面色红润的徐文丽正忙着给大爷大妈们称菜捆菜,大家伙愣是不敢相信她是一个癌症“病人”。

“咳,已经完全缓解一段时间了,也不算病人。”

“目前没有接受化疗,也没有服用进口药?”

“没有,我连中药都没吃了,今越说让我给身体放放假。”徐文丽笑得灿烂极了,“几位专家,你们有啥想知道的只管问我,我一定说实话,我希望能把中医治法推广出去,让更多的病友能看到重生的希望。”

这句美好的祈愿从一个差点因绝症而去世的病人嘴里说出来,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了,一位女专家甚至红了眼眶,“徐文丽同志,恭喜你迎来自己的新生,这个方子要是真的有效,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推广出去,让更多的病人和家庭获益。”

“有效,当然有效!”徐文丽大声解释,又伸出自己的手,以前因为皮下出血而导致的瘀点、紫斑都没了,白白净净的。

今越挽住这比自己还激动、仿佛一名热情洋溢的推销员的二嫂。

“徐同志你放心,这个方子到底有没有用,我们会进实验室做药理学和毒理学的研究,条件允许的话还会进行临床试验,用数据说话。”

街道办的大姐们别的不行,吃瓜和传播八卦的能力却是一绝,你一言我一语的,等今越带着专家们回到办公室,传到牛主任那里的版本已经变成——

防疫站那个小舒医生用自家的独门秘方治好了好几个白血病,惊动了上面,派出一个专家组来进行考察……而为了迎接专家组的考察,牛主任简直是与有荣焉,专门腾出一间会议室,方便他们讨论。

这场讨论持续了快三个小时,一直到下班时间,今越还没回答完大家的疑问,而讨论的议题也从白血病救治经验到青黄散组方结构,再到中医的优势病种,最后到她为什么学习中医而不是西医。

舒今越全都认真回答,还厚着脸皮要到了所有专家的联系方式,这可都是资源,万一以后遇到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摇人也要认识人才行不是?

她其实也想把青黄散推广出去,但还是那句话,因为药物本身就有的毒性,这种有害的治疗方法面世之后,面临的争议和审判将是她一个年轻中医无法承受的。

而那个跟二嫂同期生病的青年军人的死亡,又深深触动了她,她想为他们做点什么的时候,此时石学海为首的一群血液病权威专家的出现,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个切口,能打开中医药在治疗重性疾病上的口子。

想到这里,只见今越敛了敛神色,走到石学海跟前,“石老师,徐文丽的病情您是最清楚的,从怀疑到确诊,再到进口药使用、更换,肝脾肿大,而开始吃青黄散我也请教过您的意见,得到您的支持,如果将来有需要对这个病例进行追溯,我一定全力配合。”

石学海点头,“你放心,你提供的方子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说不定会成为我们攻克白血病的重要武器,如果中途有疑问,会再联系你。”

“同时,中药要是有用的话,我们也不用再受制于人,不用再大费周章的花高价购买进口药,这将是数以万计家庭的福音。”

今越高兴地将人带到牛主任已经包好的国营饭店,跟着牛主任和区里的几位领导,一起陪着专家组用餐。

她本来还纠结自己去了不会说话,不擅交际怎么办,可她忘了她才是这场考察的重点人物,不需要她主动找话题,自然有人愿意把把话往她身上引。

等回到单位,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值班室的人来告诉她,中午有一个叫康永新的人给她打过电话,她立马知道事情成了。

下班时候,徐端来接她,俩人一起去他们单位对面的六食堂吃晚饭。

“吃点清淡的吧,中午才大餐过一顿。”

徐端挑眉,“哦?”

今越哪里还能憋得住,立马嘚吧嘚吧将上午的事和盘托出,“听说他们要去寻找当初胡家老祖宗治过的那个妇人的后人,还要把青黛和雄黄拿进实验室里研究,尤其是雄黄用量,用到多少克对肝肾有损伤,多少克会造成不可逆损伤,多少又是致死量。”

“当然,我也说了,这个方子是不是对临床上的所有白血病分型都有效,我也不知道,或许对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只是恰巧有用,别的就没用了呢?反正这得他们自己研究。”

不得不说,任何时候科研立项和经费在临床医学上的投入都比中医高得多,要是在中医界想搞个这么耗资巨大且争议颇多的研究,那光申请就不一定能通过。

徐端静静地听着她的埋怨,偶尔应和两声,给点他外行人的建议,总是能一针见血。

今越几乎是满眼崇拜,“你怎么懂这么多。”

“我从事的领域也略有接触。”

其实不是的,因为她年纪小,他不放心,总是跟在她后头,多了解一些医学界的事,专业的不懂,但政策性的,宏观上的东西,他比今越懂得多。

今越却不知道,当真信了他的胡说八道。“诶对了,你说你一直不回家吃饭,包大姐没意见?”

徐端好笑,“不提她好不好?”

今越脸一红,她就是小心眼,想点一下子,“你侄子,徐思齐是不是有对象了?”

“不太清楚。”

“你看你这叔叔当的,哪天让他把对象叫到家里去,认识认识。”今越存着坏心思,虽然她暂时是不跟舒文韵计较了,但她挺想看看,身为女主角的姐姐忽然发现自己这炮灰路人甲忽然跟书里最大的大佬谈上了,会是什么表情。

倒不是想气她,就是单纯想看看女主角的应变能力。

徐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没安好心吧?”

今越眯起眼睛,像一只满足的慵懒的小猫,他手痒得很,刮了刮她鼻头,“饭吃到鼻子上。”

“不信,除非我看看。”

他伸出食指,指尖上确实有一粒白色的米饭。

六食堂的生意好是有原因的,不仅菜品色香味俱全,分量十足,就连米饭也比别的地方软糯香甜,这在碳水脑袋舒今越看来,一粒米可不仅仅是一粒米,那是香甜的一粒米……

她忍不住凑近,似乎是想要闻闻米饭的香味。

她的呼吸均匀的洒在他手上,温热的,凉凉的,男人的眼眸深了深。

今越得逞,心里说:哼,我看你能克制到什么时候!不算闹矛盾那两个月,他们其实已经暧昧了挺长时间,现在成为正式男女朋友也有段时间了,他居然还这么一板一眼的,连手都没正式牵过。

他忍得住,她快忍不住了喂!

吃完饭,今越叫上徐端跟她去医院,在门口和康永新汇合。

康永新差点没认出她来,定睛辨认了两秒,“真是你啊。”

经过一天休整,他人依然蔫蔫的,眼角发红,头发凌乱,但他还是寄希望于今越的法子能管用。“我先进去,把病房的窗帘拉上,等她睡着,你们再进去。”

徐端看着舒今越,她刚吃完饭就拿出一堆化妆品,一通鼓捣,把眉毛画得弯弯的,眼睛画得有点不像她了,两颊还各有一团粉红……怎么说呢,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忽然有点慈眉善目。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病房门口,里面隐隐有呼吸声传来,比平时略深,说明是睡着了。

***

康玉琼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总觉得房间里有动静,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连续两天拒绝打任何针水,拒绝吃任何东西,等的就是那一刻的到来。

她想,只要她愿意,哥哥也不会为难她的吧。

至于有什么动静,进来什么人又出去什么人,跟她一个活死人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忽然感觉屋里有道亮光,她睁开眼,就见一个身穿白纱,手捧白玉瓶的女观音,飘到自己对面……康玉琼揉了揉眼睛,是真的,一束温暖的白光伴随着女观音。

她坐不起来,只能仰头,扭着脖子,看着那位慈眉善目的观音娘娘,眨巴眨巴眼,难以置信:“您是真的观音娘娘吗?”

观音娘娘但笑不语,就这么静静地,温暖地看着她。

画像上的娘娘就是这个样子,康玉琼不疑有他,虔诚地问:“您是来接我了吗?”

观音和颜悦色,“非也。”

“我平生没做过什么坏事,这么多年还诚心的抄了那么多佛经,我……”

“住嘴,我佛有三不渡,一不渡无缘之人,二不渡无信之人,三不渡无愿之人,你可知自己犯了何错?”菩萨即使生气也是慈眉善目的。

“信女不知。”

“你口口声声诚心信佛,其实却是叶公好龙,此为无缘;你既已在我面前答应你的父母会努力活下去,现在却妄图轻生,此为无信;现在你又一心求死,无欲无求,缺乏积极向上的态度,此为无愿。”菩萨颇有点疾言厉色的模样,“你服不服?”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她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她反驳不了一个字。

她的脑海里出现当年父母临终前拉着她手的画面,他们把她托付给哥哥,然后画面一转,又变成哥哥背着她,冒雨踉跄在泥泞的马路上,雨衣全披她身上,哥哥全身湿透了,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她的眼泪也一起落在他脖颈上。

雨水是凉的,眼泪是热的。

哥哥立马安慰她别害怕,别哭,他一定不会抛下她,会治好她……画面一转,变成一个大雪天,他穿着破棉衣,背着暖烘烘裹在军大衣里的她,踩着“嘎吱”响的积雪,一步步走向医院。

……

这样的雨夜,这样的雪天,不知道有多少个,他从青年熬成了中年,鬓角和胡子都白了,背也佝偻了。

而一想到自己这几年的状态,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动不动就冲哥哥发脾气,逼他让她死,康玉琼顿时“哇”一声嚎啕大哭。

她泪如雨下,双手合十:“娘娘教训得是,您说得对,我不是个好的不配跟您走,我活该,我……”

“住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还有挽救的机会。”

“怎么挽救,我也没几天可活了,我……”

“且慢,你阳寿未尽,说死为时尚早,不信且让本尊替你看上一看。”

康玉琼被她左一个“住嘴”右一个“住嘴”给训斥住了,哪里还敢说话,乖乖伸出手。

心里还说,菩萨果然是菩萨,身上都是暖暖的,软软的,跟她这将死之人不一样……嗯,她也不敢抬眼多看,毕竟在她的意识里,这是亵渎。

她只知道,今天的菩萨特别的慈眉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