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叔老两口年纪跟舒老师差不多, 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今越自然也知道他们家情况。
原本冯大叔在机械厂上班,老伴儿在街道上扫厕所, 专门负责柳叶胡同和槐树胡同的几个公共厕所,儿子儿媳也都是工人,日子不赖。
可他们的闺女春霞就没这么好过了。
冯春霞四十出头,年轻时候长得好, 手脚又勤快,嫁给一矿务局干部, 人直接在矿机关报社给她安排了工作, 啥也不用干,天天坐办公室, 是柳叶胡同这一带出名的嫁得好。
可惜那都只是外人看见的, 冯家老两口背地里不知道咽了多少眼泪:女婿倒是个孝顺的, 可惜婆家重男轻女, 春霞肚子又“不争气”,结婚二十年了愣是没生下一个儿子, 为此春霞在婆家也是经常眼泪泡饭。
冯家老两口为了补贴闺女看那种“不会生儿子”的病, 家里也闹过好几次矛盾, 儿子儿媳有意见, 觉得他们偏心, 可冯家老两口一辈子就只俩孩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跟儿女双全的儿子比起来,明显闺女的境况更让他们心疼。
冯大叔也是不得已才这么抠,恨不得一粒花生米掰成八瓣吃,平时也跟赵婉秋一样喜欢去菜店找舒文明捡些烂菜叶子烂黄瓜的回来。
今越一听他说冯春霞的病, 顿时头大,抢在他说话之前先声明:“大叔您误会了,我只是看病,生男生女我也控制不了,这是随机的事。”
要是能控制生男生女,那她真成“神医”了。她没记错的话,冯春霞结婚十多年,已经生了四个闺女,最大的都参加工作了,最小的正月里来拜年才刚会跑呢。
当然,中间好像送出去过一个,送给她那不会生养的远房小姑子的妯娌,她不清楚,这种不体面的事冯家人也不会提,她都是从赵婉秋那里道听途说来的。
冯大叔老脸一红,臊得不行,“不是这个,是真的怪病。”
心说:看吧,全大院都知道春霞那档子破事,可真够糟心的。
“你春霞姐她……正月里没回来拜年你知道吧?”
今越本来没注意,他一说,还真是。春霞姐人好,每次回来都会给大院的孩子们分点花生糖果啥的,她小时候每年都期盼春霞姐回家呢,因为春霞姐每次给她的好像都比别人的多两颗。
别人都叫她小草包小笨蛋,只有春霞姐不仅不叫她外号,还会对她与众不同些,这种隐隐的“不一样”在小孩心里就是一种偏爱。
算上上辈子,她和春霞姐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隔了二十多年。
冯大叔一跺脚:“哎呀,其实这事也瞒不住,我跟你说实话吧,你春霞姐她上个月又生了。”
啊?!!
舒今越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嘴巴,让它争气点,别张开。
可心里却着实震惊了三分钟,又生了啊,那是小老五了吧?虽说这年头多子女家庭很多,可她两口子都是干部啊,这样的身份,四十岁不到就生五六个的,还真不多,按照正常孕育速度来算,冯春霞这十来年婚姻生活,不是在生孩子就是在生孩子的路上,基本上一个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呢,下一个又怀上了。
跟颗粒无收的大嫂刘慧芳比起来,这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又生了个闺女,刚出生她婆婆就说要送乡下去,你姐夫实在受不了了,和他们大吵一架搬出去,这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这么多年,两口子每个月工资上交,手里一分不许留,四个孙女上学的钱都得指望老人,时间一长他们愈发没有话语权。
这不,这次闹分家,老两口正好拿捏他们,一分一厘、一针一线都不给带走,他们带着几个尚未成年的闺女和刚出生的小老五出去租房子过,月子就没做好。
“刚开始是闹起来那晚吹了冷风,发烧,头疼,她怕你姐夫担心一直没说,等你姐夫发现不对劲送医院的时候,医生也说只是月子病,让回去好好养着就行。”加上正在喂奶,也不好用药,就让多喝水,多排小便就行。
“这一养,就养了两个月,病没好,反倒愈发严重,居然变成了糖尿病。”冯大叔唉声叹气的,也顾不上李大妈在旁边猫着听,反正这些事瞒不了多久。
今越一愣,“糖尿病?”
“是啊,你姐夫请了城东的李大夫来看,说是糖尿病。但我听收音机里说,糖尿病有遗传的因素,我们家往上数三代都没这病,你春霞姐才三十来岁,怎么就会得这个病?”
“这倒不是,科学上只说有遗传因素,并不是说所有糖尿病都是遗传的,至于年纪,只是说中老年是高发年龄段,也不是绝对的。”她在乡下遇到过一个最小的糖尿病病人才十七岁。
况且,跟其他人比起来,冯春霞还有个特殊情况就是刚结束一次妊娠,有种病叫妊娠期糖尿病。
不过,想是这么想,今越也知道看病的时候不能被病人和家属牵着鼻子走,不能他们说是糖尿病就先入为主当成糖尿病来看,“大叔您先说说我春霞姐都有些什么症状。”
“这俩月,总是叫口渴,一天能喝两水壶的水,但喝了立马就想小便,一天要跑十几二十次厕所。更奇怪的是,她明明每顿都吃得多,比你姐夫还能吃,体重却反倒轻了七八斤,看着着实吓人。”
多饮、多食、多尿、体重减轻,每个学医的都知道的“三多一少”,可不就是糖尿病的诊断标准(之一)嘛。
难怪有医生说她是糖尿病。
今越沉吟片刻,“测过血糖没?”
“测过,还测过尿糖,都说不高,你说怪不怪?”
舒今越皱眉,尿糖阴性还能说得过去,但血糖也不高,这确实有点奇怪。
“测了几次,是空腹还是餐后?”
“连续测了一个礼拜,饿着肚子和吃了东西测都不高。”
今越抿了抿嘴,那这还真不能叫糖尿病,看来自己一开始判断没错,没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这样吧,大叔,我也不敢说会不会治,你们要想试试的话,抽空让春霞姐过来一趟,成吗?”
她最近确实挺忙的,没时间跑那么远。
“好好好,没问题,我明天一早就去告诉他们。”
回到屋里,赵婉秋一听冯春霞疑似糖尿病,也很是惊诧,“这个病啊,说严重吧也不严重,但说不严重,又挺严重的。我们科以前那护士长,她大姑姐就是糖尿病死的。”
舒文明也诧异,他记得他们菜店好几个同事家里都有老人生这个病,“糖尿病居然会死人?”
“唉,她那也不好说。”
那病人当初还是在她科里管的呢,因为血糖太高,已经达到酮症酸中毒了,来医院抢救期间都是她在管。因为她技术好,责任心又强,同事们虽然不喜欢她,但要是谁家亲朋好友来住院,又都会把人分给她管。
“那个病人不听话,不让吃水果和糖,她还偷着吃,幸好我早有准备,把她抓个现行,要是别人还真抓不住她。”
住着院呢,可每天测血糖还是高,大家都以为是胰岛素剂量不够,可她赵婉秋是谁?尾随病人去扔垃圾,从她一堆脏兮兮的垃圾里翻出糖纸,她还嘴硬不认,后来她连续蹲守几天直接将她吃糖抓个现行,这才把她嘴馋的毛病杀住。
“可惜这人实在是不听医嘱,出院后血糖一直控制不好,有一天晚上大冬天的,自己在家泡脚直接把脚给烫伤了,后来搞成截肢,控制不住感染,人就没了。”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舒文明奇怪,“泡脚怎么就截肢了?”
“你不知道,糖尿病人的神经受损,对温度感应失灵,明明是已经非常烫的水,她一点感觉不到,以为是不够热,不停的往里加开水,那一双脚简直……烫得都熟了,来到医院差点吓死个人。”
糖尿病足的感染是非常难控制的,伤口也非常难愈合,为了控制感染蔓延,只能截肢,能保住一点是一点。
“谁知道,就是截肢也没控制住感染,唉。”赵婉秋叹息一声,她自觉自己没做错,最大程度的维护了病人的生命健康权,可护士长却恨上她了,从那以后总是给她小鞋穿,升职称卡了她好多年。
因为护士长不签字,她的职称评定一直过不去,纵使专业技术再好,也就那样。
几个孩子心说原来如此,他们只知道赵婉秋工作上一直被人为难,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渊源。
今越想起这么恶劣的关系,她上次还为了自己留城的事去求人,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赵婉秋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嗐,瞧我,说那些老黄历干啥,咱们刚才不是说春霞嘛?”
她改嫁过来的时候,春霞已经结婚了,她没怎么接触过,但听赵大妈她们说,春霞是个好姑娘,路上遇到都会笑着跟人打招呼,更别说每年回娘家都给孩子们糖。
东西不多,但大家都记着这份情。
“上次我还听人骂她婆家不做人,居然把孩子送人,没想到她这么快又生了……”赵婉秋叹息一声,“老舒没说错,女孩子嫁人,光女婿好不行,还得看他爹妈。”
今越撇嘴,“得了吧,我可不觉得她嫁的男人有多好,要真好就不会两一年生一胎了,他不上炕难道是他爹妈给绑上去的?”他不那啥小蝌蚪出来,难道是他爹妈给他那啥出来的?
可饶是后面一句没说,也把舒家人惊到:“舒今越你一小姑娘瞎说啥呢,呸呸呸,不许在外头说这种话。”
舒今越悄悄吐舌头,老舒一家还是太保守,她做阿飘时候看的可多了,什么文啊,电影啥的,她一开始觉得那些年轻人都是些臭流氓,怎么能看这个,后来看着看着,自己都觉得腻了。
她甚至想,看了那么多都是纸上谈兵,要是能来场货真价实的,该多好啊。
看吧,阿飘多无聊,又多可怜。
就在大家一致批评今越的狼虎之词时,舒文韵也赞成道:“今越没说错,他要不愿意,不还有安全套嘛?”
舒老师捶胸顿足:完了完了,两个闺女都学坏了。
舒今越没想到,她治好孙铁牛的事居然传那么快,第二天刚到单位,楼上几位街道办的大姐就下来找她八卦。
“小舒你真把那小伙子治好了?”父子俩住在小隔间里咕噜咕噜煮中药,大家都知道,也都以为这就是给他生前最后一点人道关怀,所以连牛主任都睁只眼闭只眼。
跟她们一样震惊的,还有朱大强和刘进步两位同事,他们当初是极力阻止今越冒险的。
“今越你真的才十九岁?”刘进步眯着眼,上下打量她,“你在乡下那三年是不是得了老中医的偏方,独门绝技?”
今越好笑,世上哪有包治百病的偏方,就是张仲景孙思邈再世也不敢这么说。
“这事站里知道了,可能最近会让你去开个会,你先准备一下,最好是把治疗思路和经过都写下来。”朱大强进门说,“这种冒险可一不可二,记住,啊。”
舒今越面上答应,知道他古板,也是为自己好,没必要跟他纠结一次还是两次,反正要是再遇到,她还是做不出袖手旁观的事。
是的,她不否认自己的小心思,譬如给杨老太太治病的时候,她就怀着以此为自己谋个工作的想法,她确实不够纯粹,但她也不是完全功利。
算了算了,反正都重活一次的人了,纠结这些没意义,她现在就想对自己好点,把自己重新养一遍。
上次的奶粉票已经用完了,什么时候去鬼市上找张良伟问问,能不能再弄几张来。
这两三个月她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变好了,以前动不动就头晕、胃疼的毛病都好久没出现了,就是头发还黄黄的……今越苦恼的摸了摸自己头发。
然而,她的“出名”远不止于此,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牛主任居然亲自来了一趟,笑眯眯的问她:“小舒啊,最近工作累不累?要不把你调去办公室?这里的活就让老朱和小刘干就行,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太累。”
舒今越心里疑惑,面上却说不累,她才不要去干办公室呢。街道办的工作比她想象的繁琐多了,对上要跟接受区里安排的各种指令性工作,对下要跟老百姓接触,什么难缠的无赖都能遇到,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解决,她的性格还真不适合干这些工作。
不过,奇怪的是,她和牛主任虽说经常能碰到,但仅限于打个招呼,他今天哪根筋没搭对?
“这样啊,不累好啊,这样吧,年轻人就是要多挑担子,我们办公室的小李最近请假了,正好有个紧急文件要送物资局,你帮忙跑一下?”
“放心,下午上班就去,送完文件就不用来了,回家休息吧。”
舒今越本来老大不乐意,一听后半句,这样的好事她希望天天有!
“今越丫头,是你吗?”乐颠颠的刚出单位门口,遇见拄着拐杖的胡奶奶。
“胡奶奶您去哪儿,一个人吗,要不要我送您?”
“回家,那你把我扶回家吧。”
今越搀着她,过了马路,走进槐树胡同,“胡奶奶,最近没人来烦您了吧?”
胡奶奶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小鬼丫头,就你主意多。”
“我哪有,奶奶冤枉我。”
“欺负我老眼昏花,别以为我不知道。”胡奶奶说着,没牙的嘴却笑起来,最近确实清净多了。
“听说你会做药丸子,还做了逍遥丸?”
“怎么连您老人家也知道了,咱们柳叶胡同真是没秘密。”
胡奶奶又笑起来,“不过你的药丸子,光用面粉还不行,缺点饴糖。”
啊?逍遥丸里还要加饴糖?舒今越第一次听说,她没在药厂里待过,只知道基础配方,然后再加点大多数成药里都会加的面粉做辅料就行,倒是没想那么多。
“先说说你是怎么做的。”老人家甩开她的手,脸一板,像古时候背着手巡视学堂的先生。
她虽然很老了,也很瘦,骨头都快缩成一团了,可腰杆子还非常硬朗,不用穿金戴银,身上就有千金大小姐的气势。
今越不由得像个学生一样站直身子,“我,我就煮进一锅里,过滤之后浓缩,再加面粉捏成丸子。”
胡奶奶嗤笑一声,“你这样的,以前要在我们家,连当学徒都不够。”
今越汗颜,她当然知道自己这种方法简单粗暴,甚至都不科学,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可她没有那么多专业设备啊,关键也不懂。
她最大的问题就是,确实学过医,但不系统,那位教她的老中医自己也是跟师学艺,师父没教的就不会,她也一样,师祖没教给师父的她不会,虽然做阿飘的时候是看了很多书,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但都是零散的珍珠,缺少一根把它们穿成项链的绳子。
靠着这些零碎的知识,她是能治很多病,但除了治病之外的东西,譬如药材炮制、成药制剂,她就只能以最朴素最原始的思维去琢磨。
果然,胡奶奶再次嗤笑一声,“你知道当归、薄荷和柴胡吗,里面的挥发油才是主要有效成分,你煮两个小时,魂都让你煮没了。”
今越脸红。
“就你这样的技术,以后还是别做了,省得丢老祖宗的脸。”
今越低着头,她有点委屈,她一直以为自己跟胡奶奶关系不错,她经常扶她过马路呢,要是搁她小学,都够她写两年的作文素材了。可胡奶奶怎么骂人,还骂这么难听,她这不是不懂吗,不懂还不能犯错了?难道她从小到老都没犯过错?她以前还是恋爱脑呢哼!
“在心里骂我也没用,你这不踏实的毛病,得改改。”
“你也别不服气,我们家以前做的逍遥丸,确实是没人说个不字,等你哪天能做出来,再跟我叫板。”胡奶奶挥挥手,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回家了。
留舒今越一个人在门口,她都怀疑人生了,自己真有那么差劲吗?
对,她上辈子是很失败,是个草包死得很惨,没吃过什么好吃的没享受过爱情的滋味就死了,可她现在不是在努力的好好生活吗?不仅自己想办法留城了,还治好了好几个人的病,让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
算了算了,不跟老奶奶计较,这样的老奶奶就只能存在小学生作文里。
舒今越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蹦跶着,乐颠颠的回家吃午饭,毕竟下午不用上班嘛!
她开开心心拿着牛皮纸袋出门坐公交,下班前就问清楚了,这次要送到市物资局,不是区物资局,坐三路车也就五个站。
因为心情好,她还抽空洗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把刘海弄得飘逸一些,不要太贴头皮,显得发量多一点,甚至换了条裙子。
当然,现在叫布拉吉,白底紫色小花的齐膝连衣裙,腰线掐得极好,细细一把,露出来的小腿十分白净,再配上牛筋底黑布鞋,挺拔得就像一棵水嫩的小葱。
她刚走进物资局大门口,就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同志找谁?”有个年轻男同志主动问她。
“我找储备管理科。”
“诶,那是我们科,你哪个单位的?”男青年笑起来,这好啊,可得好好聊聊。
“你们科长在吗?”这份材料牛主任让一定要亲手交给科长。
男青年脸一僵,心说怎么又是找徐科长的,莫非也是听到消息,借着由头来的?
实在是不怪他多想,自从新科长上任后,也不知道谁传出消息说科长年轻有为,长相俊俏,不仅局里领导主动介绍闺女侄女外甥女给他认识,就连外单位来办事的女同志也要找机会多看两眼。
这真的是,把他们其他单身男同志衬成啥了都。
不情不愿却也不敢不带人过去,把今越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口,他敲了敲门。
“进来。”
今越正想说怎么声音有点耳熟,门一开,嘿!“徐……科长好,我是新桥街道来送资料的。”
徐端正握着钢笔在写什么,听见声音抬头一看,也笑起来,“怎么是你?”
“牛主任让我来的,原来你在这里上班。”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穿着干部装,表情严肃,但今越就是不怕他,毕竟他是给她热牛奶,给她很多巧克力,还听她絮絮叨叨的徐叔叔。
他真的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小李先忙去吧。”徐端从椅子上起身,拿出一个干净的搪瓷杯,又用开水涮了涮,给她泡了一杯水。
今越没坐,好奇地打量他的办公室,很简洁,桌上只有几份文件和一支钢笔,一瓶墨水,靠墙的文件柜里整齐摆放着一些书和文件,第一印象就是整齐,齐刷刷的排兵布阵的整齐。
今越身边的男性,他们居住的环境和用过的东西,都没有这种整齐的感觉,哪怕是女性,也没有这么整齐的,这不由得让她猜想,徐端的被子是不是永远豆腐块,衣服是不是永远叠得有棱有角?
“想什么?”
今越抿了抿嘴角,狡黠的笑笑,接过水喝了一口,“真甜。”
“加了点蜂蜜,不介意吧?”
今越摇头,怎么会介意呢,这可是舒家舍不得买的好东西,徐叔叔怎么好像永远有一些甜甜的好吃的东西。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水温刚刚好,甜度适中,一点也不腻。
“牛主任怎么让你来,你不是在防疫站吗?”徐端一面说话,一面将外面的干部装扣子解开,露出修长的脖颈,虽然不够白,但喉结明显,好像比一般男人都大,就连鼻子也是……今越的眼神落他鼻子上。
然后,脑海里就出现手机上那些话,什么鼻子大喉结大的那啥也大,什么手指长的那啥也长。
啊,徐叔叔的手指也是很长的呀……
“嗯?”徐端见她盯着自己若有所思,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你跟谁都这么好说话吗?”中午刚经历过胡奶奶的一顿喷,现在觉得徐叔叔真是个大好人,特别好说话,特别会鼓励人,会照顾人的感受和情绪。
徐端一怔,又笑了,“想什么呢,还要吗,水在那边,紫色壶里的是温水。”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今越盯着他的眼睛,再次想从中看出点什么。
她不是对谁都这么自来熟的,可徐叔叔不一样,她敢在他面前造次,凭的是一种直觉,他不会对她生气的直觉。
可是,如果是完全的陌生人,怎么会毫无芥蒂的包容另一个人呢?就连胡奶奶那样的老太太,自己一直以为和她很好的,她都能喷自己,可在徐叔叔面前,她已经胡闹过几次了,他一直都在包容她。
她一副得不到合理解释就不罢休的样子,像一只仰着头不服气的小猫,悄悄窝起了自己的爪子,准备一言不合就挠人。
“你先坐下,我可以跟你聊聊吗?”徐端把自己的凳子拉过来,坐得离她近些,近到她能看清他颗粒分明的眉毛,能看清他高大挺拔的鼻梁,以及鼻尖上一些不太明显的毛孔。
“我们家和你父亲,也就是利民大哥的渊源,你应该知道了,我们家一直很感激他当年……但碍于各种原因,我们一直没找到你和你母亲,直到去年下半年。”
今越点头,表示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这件事的,但在我这里,没有你父亲,就没有我们家。”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但今越莫名听出一种沉重的感觉。
“思齐有时候做事不太周到,我希望你以后有什么困难,都能来找我,把我当成一个能护你周全的人,可以吗?”
他的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仿佛敲在她的心上。
护她周全吗?刚到乡下的时候,今越也曾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他她可以是父亲,母亲,兄长,姐妹,也可以是对象,好友……可直到她死在那个寒冷的夜里,这样的人也没出现。
“我不知道你在乡下经历了什么,但你只需要记住,以后都不会了,永远不会。”
今越哼一声,她讨厌徐端说这个,“说大话谁不会。”
胡奶奶比你还狂呢。
徐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不赞成小孩乱说话,又似乎是拿她没办法。
这样显得她在无理取闹,不识好歹似的。今越愈发不高兴,冷哼一声,“你没必要给自己戴枷锁,我父亲的去世又不是你造成的,徐厂长都没你这觉悟。”
反正什么都要靠她自己。
其实她是在说气话,她完全能理解徐厂长在她留城这件事上想帮忙又帮不上忙的无力,徐思齐能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么多岗位,其实他背后也出力了的。
“你要知道,苏今越很聪明,比很多人都优秀,没有我们,你一样能办成很多事。”
今越嘴角不由自主翘起来,心说那肯定的啊,留城都是她自己想办法搞定的。
“但你可以稍微不那么累点,脏活累活可以找我。”
“这还差不多。”今越觉得自己心情又好了,“行,我记住了,反正我知道你家住哪里,也知道你单位在哪里,以后肯定要找你……嗯,找你帮我干脏活累活。”
徐端轻轻地笑起来,有一瞬间想揉揉她的头顶。
“你想买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今越平时肯定有很多想买的,可在这一刻,她什么都想不出来,略微遗憾的摇头,可惜咯。
“皮鞋还要吗?”
“啊?”
徐端笑笑,“听说你要买皮鞋,你父母的已经有了,那就给自己买吧。”
今越脸红,因为她想到了自己拿去换皮鞋的巧克力,比借花献佛还让人不齿。
“三十六码的可以吗?”
“什么?”
徐端没回答,仔细看了看她的脚和现在穿着的鞋子,“三十六可能大了一点,我找找看有没有三十五码半的。”
舒今越不自在的缩了缩脚,她这双布鞋前面大脚趾的地方破了两个很小的口子,再穿就要露出大兄弟了,鞋底看着没什么,但其实底部已经被磨得很光滑,雨雪天气很容易摔跤,更别说里面的袜子,袜底和脚趾都破了,用旧衣服上拆下来的布料补过。
舒家任何一件旧衣服破衣服都不能扔,拆拆换换总会以圆形、正方形和三角形出现在所有人的身上。
徐端并未再看她的鞋,而是起身去柜子里,将刚才她说“好甜”的蜂蜜,连罐子一起打包,用一个网兜装好,“拿回去吃。”
这让今越又想起上次的巧克力,最近心情好,很少再梦见上辈子的事,所以没在被窝里偷吃了……当然,她也不想吃出一口坏牙。
“巧克力还要吗?”
舒今越红了脸,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没带身边,改天给你送去。”
舒今越真的很想问,他为什么总是有一些甜甜的很好吃的东西在身边?
“走吧,我正好出去办事,送你一程。”他把衣服扣子扣起来,扣到最上面,大大的喉结一半藏在衣服里,一半露在外面。
去车棚里推出自行车,他自己先坐上去,稳住车身。
今越也不扭捏,坐到后座上,侧着身子,拢了拢裙子,双腿并拢,又怕保持不了平衡,可车座上又没什么可以扶的。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扶着我。”徐端没回头,把车子骑得很慢很慢。
今越的脸红了一下,心说不就是扶一下嘛,又不会少块肉,比这亲密的东西她都看腻了好吗。
于是,男人感觉自己衣角被轻轻的碰了一下,接着往下一沉,就像一只小猫,用爪子轻轻地薅住了一样。
舒今越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过了最初的紧张,发现他骑车比姚青青稳当得多,心情就放松下来,开始叨叨自己在单位的事,主要是讲孙铁牛这次疑似血吸虫病的事。
她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只偶尔的“嗯”一声,表示他在听,她就能继续叭叭一段,见她停下,他就会用疑惑的语气“嗯”一声,她又能继续叭叭。
送到柳叶胡同,他没进去,把蜂蜜罐子递给她,“不要用太烫的水冲,也别空腹喝。”
舒今越感觉,徐叔叔真的太唠叨了,上次叮嘱她天黑注意安全,这次居然连蜂蜜泡水这么简单的事也要叮嘱……不识好歹地想,哼,他是觉得自己没吃过蜂蜜,会把他蜂蜜浪费掉吧。
跟胡奶奶一样,看不起谁呢。
“我就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徐端正准备上车,听见气鼓鼓这一句,不由得好笑,“你啊,快回家吧。”
舒今越见他长腿都跨上去一条又停住,顿时来气,“那行,你先别走,看着我到家再走。”
她觉得自己真的有毛病,对着胡奶奶怂得要死,觉得他好说话却故意不识好歹地为难人家,这次他一定发现自己在装乖了吧?等他看透自己的本质,肯定就不会再搭理她了吧?
父亲对他们家的恩情,那都早八百年的事了,谁会真的记一辈子,徐思齐就一心想甩脱她们家呢。
“好。”
舒今越顿时一僵,好想问问他,大哥你是真的这么好说话,一点点脾气都没有吗?就你这样的还当团长,你手底下的兵都要翻天了吧!
为了展现自己,她肯定不能像平时那样蹦蹦跳跳,她要慢慢的,挺着胸,收着腹,默念“鼻孔扫地雷,下巴夹核桃,咪咪发激光,屁股夹大钞”【1】,要走出气质,走出优雅。
平时只需要一分多钟的路程,她愣是走了三分钟,走到大门口回头一看,他真的还在,还冲她挥挥手。
虽然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知道,他要么被自己这优雅气质迷倒了,要么就是笑岔气了。
“今越愣着干嘛,快进屋啊,你冯大叔他们都等一会儿了。”舒老师见她站门口,出声提醒。
“知道你下午送个文件就能下班,你冯大叔他们接了春霞姐就过来了。”
舒今越连忙收起自己那些顶顶幼稚的想法,进屋跟众人打招呼,首先看向坐在凳子上的中年女人。
女人包着头巾,穿着大棉袄,怀里还抱着个瘦巴巴的小婴儿,旁边站了一个学龄前儿童,穿的倒是还行,但眼神怯生生的,不敢跟人对视,更不敢主动喊人。
冯春霞教她喊姨姨,她不敢说话,一会儿吃手指头,一会儿盯着今越手里的蜂蜜罐子瞧。
“这孩子,胆子小。”冯春霞不好有意思的解释,“没想到今越都长这么大,成大姑娘了,我印象中还是个跟咱们家五妹差不多大的孩子。”
被点到名的五妹抬头看看今越,又看看妈妈,大眼睛水汪汪的。
今越想到待会儿要聊的话题,示意冯大叔老两口把小孩带走,主要是也怕孩子吵闹,影响大人干正事。
“今越现在可是名人,听我爸说现在整个柳叶胡同都知道你治好了好几例疑难杂症,我爸就说让我来试试,倒是麻烦你了。”冯春霞浅浅的笑着,像个温暖的大姐姐。
今越记得,自己小时候收了她给的花生和糖果,她还会用暖和的大手顺带摸摸她的小耳朵,问她“小今越冷不冷呀”“今年吃饺子没有呀”。而现在,冯春霞的手却没多少温度。
过度频繁的生育和一言难尽的婚姻带走了她的体温。
“春霞姐别客气,我也不能保证一定有办法,只是试试。”
“就是试试,我也很高兴了,我们看过好几个大夫,都说是糖尿病,可血糖又正常,西医说不是……一边说是,一边说不是,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什么病。”冯春霞叹气,眼神暗淡下来。
跟孙铁牛一样,难在到底是什么病都不知道,无处下药。
“春霞姐怀孕期间血糖高不高?”
“测过不高。”
那就排除了妊娠期糖尿病,今越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腕,将三根手指搭在桡动脉上。
刚一搭上去,她眉头就皱起来——这脉象洪实有力,是典型的洪脉。
顾名思义,洪脉就是像洪水一样波涛汹涌的脉象,是里热证的表现。可冯春霞现在穿着大棉袄还怕冷,手脚冰凉得一点温度也没有,哪里有热的表现?
况且,里热证伴随的是尿少,这与她类似于糖尿病的多尿症状完全相反。
脉象和症状,完全是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