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很奇怪, 她在手机上看过,几十年后的医生好像不会这么主动的热心,做什么都必须有证、有理、有据, 因为一个搞不好就会被人举报、状告,轻则道歉赔钱,重则职业生涯不保,牢狱之灾。无论社会新闻还是医疗剧, 甚至医学生课堂上来自教授的忠告,都给人一种医患关系非常紧张、互相防备的感觉。

可明明这时候的人, 莫名的热心, 也不怕担责任。

自己死后几十年里,社会方方面面都在变化, 她作为一个看客似乎什么都知道, 又似乎不是很明白。

不过, 当务之急是孙铁牛的病。吃上药后, 舒今越帮忙量了体温和血压,交代每隔四个小时喝一次温热的药, 自己就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 来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孙铁牛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知道他拉了两次肚子, 但拉完立马倒头就睡, 没有恶心和腹痛, 今越就放心了。

今天还有件值得高兴的事——发工资了!

舒今越上了快两个月的班,终于领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工资,整整37块!

当天下午她就上百货商店买了一瓶雪花膏,晚上去鬼市买了两斤鸡蛋和上好的五花肉。

当然,肉是找那倒爷提前预定的, 明天一早让赵婉秋去桥底下拿就行。这种抢手的东西,要不是倒爷也有意想跟他们交个朋友,还真买不到。

倒是朱大强对孙铁牛的病情特别上心,一没事就去小隔间里看看,量个血压测个体温啥的,还跟爷俩聊天一聊就是半小时。

舒今越似乎看起来没他那么上心,但也没闲着,去废品收购站找了本《伤寒杂病论》来看着。她记性好,基本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不过还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她打算去图书馆借点相关注解的书来看看。

刚走出单位门口,就遇见一熟人。

“今越,真是你啊,远远看着像,我都不敢认。”居然是黄梅。

舒今越原本的头发快及腰了,但太黄,又绒,脱发也很严重,她干脆给剪成齐耳短发,扒拉一点刘海下来,有点像后世的空气刘海,把脸型修饰得小巧秀气,白白嫩嫩的,倒是有种纤细的漂亮。

这样的发型放舒文韵身上是埋没五官,可在今越身上却很好的做到了扬长避短。

“我看你往这方向,是打算去哪儿?”

“去图书馆一趟,黄梅姐刚下班?”

黄梅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来,我刚好也要去那边办事,载你一程。”

经过这段时间调养,黄阿姨的身体又好不少,以前像水一样下注的白带少了,已经达到正常状态,整个人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听说我要招婿,我爸都快气疯了,四处跟人骂我不孝。”喝了酒还想动手。

可惜黄梅现在也不是吃素的,他想打也要有本事打到再说。

黄梅和母亲彻夜畅谈之后,母女达成共识,开始为将来做打算。

黄阿姨打算自己的工作卖掉,哪怕少点钱也不能便宜侄子一家,最近已经谈妥了一个愿意买的,黄梅现在就是去跟人办交接手续。

“反正我们卖也卖了,他能怎么着吧,发动全家数落我?随便。”只要钱进了她的口袋就行。

聊了一会儿,俩人约好过几天一起春游,市图书馆就到了,今越拿出自己的工作证,先去前台登记,结果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本注解伤寒论的。

她不信邪,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

工作人员看她没头苍蝇似的找来找去,问她要什么书,“这个啊,医学类的,我们这里不多,你要不去医学院问问。”

石兰省现在的中医学院暂停招生,合并在医学院里,叫做中医系,连带着图书资料也合并进学校图书馆。

所幸这里离医学院也不远,今越搭了一趟公交,四个站就到。门卫看她样子还当是普通学生,一个字没问就放她进去了。

石兰医学院是她上辈子的梦中情校,虽然跟北大清华没法比,但对一个基础很差、智商普通、脱离学业多年的大龄知青来说,已经是难以企及的高度。

现在,光明正大的走在校园里,仿佛大学梦也圆了一半。

她只顾着自己看校园风光,路口拐出来一人也没注意到她,“哎呀。”

“对不起同志。”

“是我不小心。”

俩人异口同声,都忙着和对方道歉。

对方是一名二十出头的男青年,高个子,白皮肤,架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眼神很礼貌地和今越对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急着赶路没注意,同志你没事吧?”

“没事。”其实崴了一下脚。

男青年把散落一地的纸张捡起来,再次道歉。

舒今越好笑,这人的道歉好像用不完似的,“行了,我真的没事。”

男青年见她走路姿势不对,“是不是崴脚了,我送你去校医院看看。”

今越是真觉得没啥,大马路上都会崴脚呢,一点小事不用上医院,见他还要坚持,干脆岔开话题,“你哪个班的?”

“哦,我是临床医学系三年级的,你是一年级的吗?”

今越没解释自己不是学生,主要是觉得今后不会再见面,说那么多没那必要。

“真的不用送你去医院看看吗?”

今越好笑,故意逗他:“既然你是学医的,要不你帮我看看吧?”

男青年红了脸,“我……我是学妇产科学的。”

今越怔了怔,忍住笑意,心说这年头学妇产科的男生,还真不多啊。

听说她要去图书馆,男同学顺路带她过去,还好心告诉她中医系的书籍在三楼左边第几个书架。

“谢谢你,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饭吧?”其实这就是今越的敷衍大法,不说时间不留联系方式的邀约,就是空口白话。

但男生还真当真了,红着脸说:“不能让女同志请客,该我请你才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舒今越。”女孩笑眯了眼,露出雪白的牙齿,明明不高的个子,也不明艳的五官,却显得有种小猫似的狡黠。

男生的脸更红了,迷迷瞪瞪离开图书馆,直到回到宿舍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告诉她名字,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嗯,不过应该不难找到她吧,中医系一年级的新生,舒今越。

今越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借到书后,她忙着回单位上班,趁着没事的时候看看,做做笔记。

借着别人的注解,那些晦涩难懂的经典条文似乎也变成了白话文,今越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一连喝了三天的小柴胡汤,孙铁牛的精气神好了很多,能吃下饭,也能睡着觉了,甚至连双腿也有了力气,能下地扶着墙走几步。

在连续锻炼三天之后,今越让他们先回家,毕竟在城里吃喝都要花钱,他们带来的粮票也不够了,以后按期每周来复诊一次就行。

肝脾不是一朝一夕肿大起来的,要消下去也不是几副药的事。

刘进步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小舒,孙铁牛在区医院都被判死刑的人,在你手里治了几天不仅没……看着精神头反倒好起来。”

朱大强嘴上没说什么,但眼神一直注视着今越这边。

“等着吧,过段时间效果会更明显。”

“哟呵,都不带谦虚的?”

今越挺了挺胸膛,她是真的对自己的医术自信,毕竟在在乡下那么多年,看过的疑难杂症也不少了,都是没钱上大医院,或者在大医院没法治的。

舒文明那边动作很快,在跟那名叫张良伟的倒爷接触几次之后,觉得那人还不错,虽然混迹鬼市,但品性不差,也比较有原则,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于是把有粮票的消息透露给单位李大姐。

李大姐立马从她爱人那里拿来二十条腈纶枕巾,当然,保险起见,他们不谈价格,只说是家里男人发的福利,用不完,看舒文明大小伙子以后结婚用得上,就“送”他了。

而舒文明呢,为了感谢老大姐,无以为报,只能“送”上几张粮票,解他们家燃眉之急。

中间也没用上钱,都是以物易物,舒文明从中赚了两条枕巾和四斤粮票的差价而已,这么点东西,又是实物,说破天也不算投机倒把。

“二哥你真狡猾。”今越还生怕他会留下尾巴。

“我有那么傻吗,张良伟和李大姐都是嘴紧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敢。”

就大院里那些邻居,也不是谁都适合帮这忙的,上次李大妈没买到皮鞋,平时跟她别苗头的大妈们人手一双,她可是气得不轻,要是让她抓住舒家兄妹俩的小辫子,还不得可着劲的闹大?

要是让舒老师和赵婉秋知道他们干的这些事,估计会被吓得够呛,连门都不让他们出了。

“对了,你那个叫徐文丽的同事那么厉害,后天春游把她叫上呗?”

“叫那大馋丫头,你吃的准备够没?”

“这叫维护人脉,你懂不懂?”别看舒今越说话一套一套的,其实她的人生经历少得可怜,甚至可以说都是小说和电视上看来的,纸上谈兵。

不过,她有点担心,临时约人好像有凑人头的意思,不知道徐文丽会不会去。

因为是星期天,除了舒家兄妹仨,今越还约了黄梅和姚青青,本来还想约徐思齐的,但舒文韵主动说她也要去,今越就没叫他。

手里有工资,今越买东西也没那么抠搜了,找刘进步要一点卤水,鬼市上买两斤鹌鹑蛋,提前让赵婉秋卤出来,剩下的卤料汁儿也别浪费,顺带卤点土豆、莲藕、毛豆,反正是蔬菜,有菜店上班的二哥,也不贵。

她不由得想起以前看过的各种卤鸭货,鸭脖鸭翅鸭肠鸭胗鸭锁骨,看美食博主和文字描述非常好吃,可她压根没吃过……好想试试呀!

闻不着吃不上的阿飘太可怜了!

舒家五口人凑不出一辆自行车,但姚青青、黄梅都有,她俩一人载舒今越,一人载舒文韵,路上还能换着骑,不至于太累。

而舒文明就这么落单了……

今越笑哈哈,“二哥,你记得自己去坐公交啊,在咱们胡同口先坐三路车,再转六路,快一点,路上别耽搁的话,还能赶上咱们一点残羹冷炙。”

舒文明牙痒痒,暗自发誓两年之内必须买上一辆自行车,以前不觉得怎么着,现在发现男人没车太没面子了!

搞钱,必须搞钱,搞钱是男人的面子,是男人的尊严!

“拿来吧,你们骑车慢点。”他把吃的喝的全接过去,一人扛着走到胡同口。

这年头的公共汽车不多,发车间隔都在半小时以上,偏偏他刚到站,三路车就开走了,那师傅跟没看见他似的……哦不,看见了,人还故意踩了脚油门呢。

舒今越在背后哈哈大笑,舒文韵也忍俊不禁。

“今越你这二哥真逗,他平时也这么倒霉吗?”

“倒霉,太倒霉啦。”别人一年级就能当少先队员,她二哥直到五年级要毕业才勉强混上条红领巾戴戴;初中毕业招工吧,第一批招正式工,偏偏考试那天他拉肚子;第二批厂里招学徒工,他又忘拿户口本,等拿来人家都结束了。

舒老师没少骂他,可丢三落四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当然,“家丑”不可外扬,舒今越没说这些,正想让姚青青帮忙留意着,有合适的女孩给二哥介绍介绍。

“诶诶今越你快看,你二哥……”

原来,一直在胡同口等车的舒文明,居然遇到了刚好来这边玩的同事。

今越让姚青青快骑过去,她要猫着听听……不过,听见一声“大馋丫头”,她断定这个身穿花裙子、骑着最新款大永久的丰腴女孩就是传说中的徐文丽。

也不知道舒文明怎么跟人说的,昨晚他回来气哼哼地说徐文丽不去春游,今越还有点惋惜,没想到现在居然在家门口碰到了,这也太巧了吧!

果然,舒文明和徐文丽争执几句,最后不知道说了什么,今越看见徐文丽吞咽口水的动作,然后就乖乖下车,让舒文明骑上,她横坐在后座,高高兴兴地奔着她们来了。

“文丽姐,你能来太好了!”

徐文丽白净净的脸蛋顿时染上红晕,像丰润多汁、又脆又甜的秋天大苹果,今越看着都想咬一口。

女孩长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连脸蛋也是圆圆的,黑黝黝的头发扎两根小辫儿,看起来非常可爱,这哪是舒文明嘴里的大馋丫头嘛。

“我……我本来家里有事,去不了,我过来你们胡同这边是正好来找……对,找我一亲戚,不过舒文明让我去,那我就去吧,不然他没车子骑,也挺不方便的,对吧?”

今越嘴上笑嘻嘻,您是专门穿着花裙子冻得瑟瑟发抖、专门换上彩色尼龙袜黑皮鞋、专门用漂亮丝巾绑头发,还大老远跑来柳叶胡同找亲戚,又正巧不小心遇上同事的。

心里却像猫抓一样好奇,二哥跟文丽姐是不是有点什么?上次她就该想到的,毕竟就是再怎么地主家的傻大儿也不至于干出用两块巧克力换一双皮鞋的事。

徐文丽应该是对二哥有意思,二哥有没有那个意思暂时还看不出来,因为他对谁都是人嫌狗厌的样子。

三辆自行车,六个人,就这么边骑边聊,很快到了西山脚下。

过去这个冬天冷,但春天来得也很早,空气中还带着丝丝寒意,山上却已经开起粉白色的桃花,路边的小草也转绿了。

这样的时节正适合春游,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很多,全都涌向西山公园。

但几人没进公园,而是爬到西山半山腰,顺着一条小路往下走,弯弯拐拐半小时来到一块开阔的平地。

“看,我没说错吧,这是我哥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以前跟他朋友最爱来的,有一次被我跟踪到了,嘿嘿……”姚青青说起去世的哥哥,倒是没有再掉眼泪。

黄梅也接嘴道:“要不是你带着,一般人咱也找不到这么个风水宝地啊。”

这块平地不大不小,长满嫩绿色的草芽,还有一些紫色和黄色的不知名野花,旁边一条山泉水冲刷出来的小沟渠,里面还流淌着清澈的泉水,视线正前方一览无余,能看到山脚郁郁葱葱的树木,关键这里还神奇的没什么山风。

书城市的春天,最出名的就是风和燥,这里全都完美的避开了。

“这么好的地方,以后我们经常来吧?”徐文丽用手扇风,人圆润,就比较怕热。

“切,就你,还想经常来,要不是在后面推车,你能上得来?”舒文明甩甩累得酸疼的胳膊,“你能不能少吃点,减减肥。”

徐文丽的脸唰的红了,手脚都有点不知道该放哪儿。

舒今越气死了,一巴掌呼他背上,“滚一边去,你以为谁都跟你瘦猴儿似的,咱们文丽姐这叫福相。”

“文丽姐别理他,他这嘴比公共厕所还臭。”一向文雅的舒文韵也忍不住骂人。

徐文丽“噗嗤”一声又笑出来,“我也觉得他嘴臭,哼。”

为了惩罚他的嘴臭,五个女孩把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让他去捡柴火,一会儿让他把水果拿出来清洗干净,而女孩子们,就到处摘野花臭美。

几个女孩都在城里长大,除了舒今越,她们都很少有机会看见这么原生态的野花,今越帮她们一人编了个花环,五颜六色的戴头上,看着可美了。

玩到太阳升上半空,舒文明忽然想起一件事,“十点半了,我得下山去接人。”

“还有人要来吗?谁呀,我认识不?”徐文丽乐颠颠戴着花环去他跟前转悠。

舒今越心头暗叫不好。

本来,舒文明要是早说徐文丽对他有意思的事,今越就不会约李家那表妹了,可约都约了,又不能说让人别来,现在可好,人马上就到了,今天可是相亲局。

偏偏舒文明还长了张破嘴——“我相亲对象。”

舒今越:“……”啊啊啊,二哥你活该单身啊!

一贯打圆场的舒文韵:“……”

姚青青和黄梅也下意识看向徐文丽,这一路走来,她们要是还看不明白那就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谁知徐文丽眼睛一动,不仅不生气,还更兴奋了,“哇?真的吗?走,我跟你去接,我得帮你好好把把关。”

众人:“……”

几个女孩对视一眼,怎么感觉两个都没心没肺的,好吧,这就不是她们该操心的事。

舒文韵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席子,昨天洗刷干净,现在铺在草地上就能直接坐了,黄梅搬来几块干净平整的石头,既能压住席子,又能当小桌板用。

姚青青则是自己拿火柴准备生火,今越把准备好的零嘴拿出来,黄梅也准备了一些,是黄阿姨炒的瓜子和花生。

今越抓了一把,“嗯,真香,还是五香味的。”

“我妈以前在国营饭店最拿手的就是做小吃,像什么炸油条炸果子炸麻花,每年春节前后多少人排队就为了买她炸的果子。”支个炉子,一口大铁锅,现炸现卖。

“至于这炒瓜子,她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小时候只有过生日才能吃上,今儿是沾了今越的光。”这年头啥都缺,电影院门口卖的瓜子,那都是按把或者杯卖,五厘一杯,也嗑不了多久。

黄阿姨自从听说她们要来春游后,就说要做点吃的让闺女带给今越。上次买工作不欢而散,她事后也很愧疚,更别说今越还不计前嫌帮她看病。

“嗐,多大点事,我可不跟你们见外,以后想吃就去找阿姨。”她想好了,下个月发工资就买几斤生瓜子,请黄阿姨帮忙炒一下,回头让舒老师和赵婉秋也尝尝。

姚青青尝了一把,也说好吃。“你妈妈真厉害,会做这么多好吃的,我妈就啥都不会,她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勘探,我和我哥小时候要见她一面都难,整条胡同就我们兄妹俩和……徐二哥最可怜。”

今越见她提起早逝的父母已经能平淡对待,也就没特意岔开话题,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接两句,也没想起来问“徐二哥”是谁。

姚青青虽然吃穿不愁,有大房子好工作,可她没有亲人了。今越想起刚把她救上来那晚,自己的态度好像有点恶劣,她忽然有点愧疚。

不过,这种愧疚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舒文明带着人上来了。

小李有事没上来,把表妹送到山脚,交给舒文明就赶回去值班了。小李表妹是个拥有小麦色肤色的年轻女孩,个子高挑,花棉袄,绿头巾,走起路来虎虎生威。

徐文丽为了追上她的脚步,累得气喘吁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越发现,舒文明偶尔会回头等她,遇到难上的坡坎还会用棍子拉她一把。

小李表妹是个健谈的女孩,上来就跟今越几人打招呼,女孩子嘛,发型、服饰、好吃好玩的,一聊开就热乎起来了。

“这瓜子真好吃,跟我们在村里吃的不一样,是加了大料炒的吧?”

“阿姨手真巧,以后有机会也教教我,我们家自留地顺着地埂种了一溜向日葵,每年都能收二十来斤葵花籽,今年雨水好,应该能收三十来斤。”

“我们家啊,瓜瓜果果种得多,别人家都种粮食多,我妈说我们家孩子多,小孩都嘴馋,就种点零嘴吧。”

今越听她聊天,再看她健康的体型和充沛的体能,推断他们家应该壮劳力很多,每年光生产队分的粮食就够吃,所以也不稀罕自留地种粮食。

这倒是跟上次在人民公园见面那个王晓红家差不多。

但姑娘性格比王晓红好多了,不摆脸色,懂得尊重人,跟谁都不卑不亢,就连跟相亲对象舒文明,她也能大大方方主动挑起话头聊天。

这样的女孩子即使不做自己二嫂,能成为她的朋友也好啊……当然,现在因为徐文丽的关系,今越可不打算再管二哥了。

她现在好奇的是二哥上辈子,是不是也有徐文丽这么个女孩喜欢他,但他为什么没跟她在一起,还远走他乡,终身未娶呢?

大家边吃东西边聊天,玩了两个小时,舒今越手痒,准备到周围的山里看看。

她对农村生活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讨厌那里盘根错节铁桶一般的宗族势力,一方面又深爱宝藏一样的山林,那里简直是中草药的天堂。

这不,她只随便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些在农村常用的草药,有止血的,化痰的,通气的,消食的……真是看着就稀罕。

“今越采这些东西干嘛?”姚青青追过来,她手里采了一些白色的小野花。

“带回家做药丸子。”舒家父母都是很节省的人,平时有个伤风感冒都不舍得吃药,更不会上医院,赵婉秋还是老护士呢,照样在吃过期药。

怕儿女们说,她都是悄悄躲着吃,要不是今越前几天给他们整理药箱,还发现不了。

“这个是什么?”

“柴胡,具有疏肝解郁的功效。”回去可以做成逍遥丸,正好适合脾气爆爱生气的赵婉秋吃。

“那从土里挖出来这个呢?”

“白芨,止血的,用于咳血吐血之类的病症。”

她找到一个,姚青青问一个,边问边帮着采挖,不用一个小时,她装零嘴的小提篮就装得满满登登。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几人拾掇拾掇准备回家,今越已经挖了满满好几筐的药材,婉拒了李家表妹的邀约,大家怎么来的,现在依然怎么回去。

李玉兰很高兴,这些风景其实她从小到大都看腻了,但跟她们在一起玩,她们不仅不会嫌弃她不识字,还教她打扑克,跟她聊城里时兴的衣服雪花膏和电影,好像连风景都不一样了。

“咱们认识晚了,错过了我们家杀年猪,今年冬天,等我们家再杀猪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来……今年养了三头,交了任务猪还剩两头,能杀很多肉呢,到时候让我妈给做酸菜炖猪血,可香呐!”

众人答应说好,“你有空上城里找我们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去公园划船。”徐文丽也很喜欢她,早忘了她是舒文明相亲对象这茬。

回到家里,老两口最关心的就是和李玉兰见面这事,问姑娘人怎么样,听今越和文韵都夸好,他们连忙又问舒文明。

“挺好的。”这一次,舒文明没有被打击。

老两口眼睛一亮,这还是他第一次说相亲对象“挺好”,莫非是有戏?

“那你赶紧把握住,只要你们能处好,我们对女方家庭没意见,争取早点把事情办喽,了却我一桩心事。”

舒文明烦躁,“这都哪跟哪,你以为我想跟人办就能办啊,自己啥条件我有数。”

“你也不能妄自菲薄啊。”

舒文明烦躁地甩甩头发,溜了。

老两口又审问今越和文韵,是不是今天舒文明和李玉兰相处的时候闹别扭了,姐俩摇头,在不确定二哥对徐文丽什么态度之前,她们暂时不暴露她。

老人嘛,万一心急办坏事就不好了。

这可又把老两口急得唉声叹气,接连两天食不下咽。

采药回来之后,今越忙得不可开交,药材清洗、自然晒干之后,她开始炮制,炮制风干之后,有些组方里没采到的药材还要上医院和药材公司去配,又接着磨粉、熬煮和提炼,紧接着又是加辅料,捏丸子……等做出成品药丸,已经进入农历四月。

家里空间有限,只能把炉子和铁锅端到大院里来加工。

“今越你这是熬啥呢,咋这么味儿呢?”

“熬药,中药。”白天要上班,周末还去收购站捡漏,只能晚上加班加点了。

“哎哟,你们家谁病了?”

今越不得不解释自己做药丸的事,反正在大杂院就没有秘密。

众人一听是做逍遥丸,顿时就热闹起来,这药名可是耳熟能详的啊,今越一边干活,一边跟她们讲解逍遥丸的组成、功效和主治病症。

本来,她治好杨老太太的事,大家多少觉得有点“瞎猫碰死耗子”的运气,后来虽然也找她看点小毛病,但小毛病谁都会看,也体现不出她的水平。可现在,她居然把这些东西讲得头头是道,原先对她学医经历怀疑的人,顿时也信了。

这种东西,就是编你也要懂点才能编得像嘛。

“你说这是适合心情不好的人吃的?那给我来一瓶。”赵大妈忽然说。

“赵大妈您老人家咋啦?”

“嗐,还不是我家老三气的,对象介绍好几个,一直没成,我这心里着急啊,他马上就二十三了。”顺便回家拿来五个鸡蛋感谢今越。

舒老师幽幽的想:那我早八百年就该把逍遥丸当饭吃了。

其他人一听,谁家没点糟心事啊,顿时也来了兴趣,让拿着钱上医院买药,他们肯定舍不得,但像赵大妈那样拿点家里有的东西换,那种割肉感顿时就没了。

于是,杨大妈用半条自己腌的二指宽的腊肉,刘大姐用娘家送来的干蘑菇……冯大叔着急了,他也想给老伴儿换点来吃,吭哧半天,一跺脚,“今越,我家乡下侄子种的旱烟,你要不?”

今越刚想说自己又不抽烟,可想起舒老师每天都要把年前刘干事传他那两根纸烟拿出来闻闻,顿时话锋一转:“可以的大叔,自家种的才够味儿。”

都说不吃嗟来之食,可他爱闻来自刘干事的嗟来之烟,有了冯大叔送的,给舒老师卷了,让他抽两口有骨气的。

……

第一批成药,留够家里人吃的,全都被换光光。这可是实打实的净赚啊,毕竟大部分原材料都是从山里采摘来的,花钱买的只有其中两味药,而且都是价格很便宜的草药,成本可以忽略不计。

就连舒文明,看向今越的眼神都开始高深莫测起来,甚至,他心里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然,药不能乱吃,今越也不是谁换都同意的,她得把个脉,问一下症状,病情不一样,服用剂量和时间也不一样。

这边正忙得不亦乐乎,那边门口忽然跑进来几个孩子,“今越姐姐,有人找你来啦!”

话音刚落,大门口就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这非年非节的,谁家放炮仗啊?”

“来找今越姐姐的人,好几个呐!”

“这炮仗少说也是二百响的吧,有哑炮吗?我要捡哑炮!”

“小舒大夫,谢谢你治好了我家铁牛啊,我们全家感谢你来喽。”七八个穿着羊皮袄子的,包着白头巾的,绿头巾的,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乡下社员。

众人大感稀罕,他们只知道舒今越在防疫站上班,逮老鼠灭蚊子,没听说她还看门诊啊。

“老赵,真是你家今越?”

“舒老师,你家今越这次又治好疑难杂症了?”

舒老师和赵婉秋两脸懵逼,他们也不知道啊!孩子下班回家就鼓捣那些药丸子,偶尔说工作的事,他们都是教育她要谦虚,要主动抹桌子扫地。

今越倒是没空管这些,她正看着人群之后,那个一个多月前用平板车拉来、长着一双筷子腿、肚子像青蛙、双目无神的年轻人,现在居然是自己走着来的!

双眼炯炯有神,面色红润,肚子也平了,跟谁说他一个多月前还是让回家准备后事的人,谁都不会信吧……

“本来上星期该来找小舒大夫复诊的,但铁牛说他再养养,养好些自己走着来感谢你,我们都不信,你看看现在……他真是一路自己走着来的啊,咱们让他坐车上他都不愿意。”

孙老汉满面红光,继续道:“自从吃了小舒大夫的药,铁牛就没叫肚子疼了,也不发烧了,从一开始能吃半个窝头到现在能吃下三个,要不是家里粮食不够,他能吃五个!”

“前天还开始下地干活了,咱们队上的人都不敢相信。”孙母补充道,又拉过身边一个脸红红的姑娘,“这是我家儿媳妇,下个月她跟铁牛就结婚了。”

“要是铁牛没生这个怪病,他俩早结了,娃都能跑喽。”也正是她的不离不弃,给了孙铁牛战胜病魔的勇气和信心。

两个小年轻含情脉脉对视,姑娘的脸更红了。

“今天一大早我们就进城了,先上医院做检查,你看这单子上写的,说肿大的肝脾都回缩了,大夫还以为看错了,检查了两遍呢!”

今越接过单子一看,还真是。再摸脉象,弦脉也没了,从容和缓,柔和有力,胃、神、根俱全。

这完全是健康人的脉象——首战告捷!

其他人从孙家人嘴里问到了孙铁牛以前的病情,那可真叫一个惊心动魄,就连一直看不惯舒今越的李大妈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毕竟,孙家人没必要说谎,谁会拿自家独子的生命健康给个外人抬轿子呢?她就是这么坚信的。

就连附近几个大院听见动静的街坊也过来,听得啧啧称奇,冲着今越竖大拇指。

“以前我就说今越这孩子聪明,现在看没说错吧?”

“可不,今越这孩子下乡也是因祸得福了,本事学到手比啥都强,大夫在哪儿都吃香。”

说实话,老舒家这条件,即使是大杂院里,也属于比较底层比较没出息那款,但现在人出了个舒今越,搞不好以后就是金凤凰了,可不得打好关系?

再联想到年前来请她去看病的大领导,更加坐实了大领导给她安排工作的传闻,大家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这边,孙家不仅全家出动,还给今越送了十斤苞米,两大筐子土豆,七八个大白萝卜。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对于一贫如洗的孙家来说,已经是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赵婉秋见实在推辞不过,就只收下几个土豆和萝卜,意思一下,“这些东西在城里买不到这么新鲜的,我们就收下了,苞米面你们带回去,给铁牛补补身子,早点恢复,早点挣工分娶媳妇儿。”

其他人都觉得赵婉秋做得对,不能“趁火打劫”,唯独李大妈咋舌,苞米是粗粮,十斤呐!赵婉秋这败家老娘们,居然还往外推,要是她,她还不得再薅十斤来……

双方推拒半天,孙家最终还是收下了,但说好下个月小两口结婚,让今越一家子都去,他们养了头猪,才百来斤出头,本来是舍不得杀的,但为了庆祝儿子的健康,结婚也是一件大喜事,就狠心宰了,让他们一定要去。

要是一家子都去吃,这就是占便宜。舒家人不是这样的人,但人多,推来推去的不好看,只能暂时先答应,心想到时候找个理由不去就行。

热热闹闹聊了两个多小时,天都黑了,孙家人才离开,今越是真的累。

又要上班,又要做药,还得应付人情往来,生产队的驴也不带这么辛苦的啊!

谁知她刚想进屋休息,冯大叔忽然叫住她,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今越有点迷糊,难道他想把刚送的旱烟要回去?可舒老师已经美滋滋抽上了呀!

不怪今越多想,主要是冯大叔在大院里,有个外号叫“冯老抠”,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给他一粒花生米,他能下完三个月的酒……如果舍得喝酒的话。

“冯大叔,您要是……”

“今越啊,能不能去帮你春霞姐看看?她最近生了个怪病,看了不少大夫都没办法,这不,把你冯大妈都急上火了,我才跟你换的逍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