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腊月二十四一大早, 老舒家全家起个大早。

赵婉秋给三个儿女熬了苞米粥,还一人煮了个水煮蛋,今越多了一杯热奶。

苞米粥虽然粗糙, 但终究是热乎的,能填饱肚子,合着香喷喷的鸡蛋一起,吃进肚子里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

今越挎着绿书包, 装着需要的证明材料和文件,跟望女石舒老师和赵女士拜拜:“爸妈, 我走了。”

“中午回家吃饭, 啊。”

“好嘞。”

毛茸茸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梳成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 还扎上小时候的红头绳, 看起来就跟个中学生似的。

今越觉得, 年轻的感觉真好!

现在的防疫站是县(区)级单位, 但跟区医院不一样,因为不承担基本诊疗工作, 存在感不强, 只有爱国卫生运动和除四害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来, 哦, 还有这么个单位啊。

每个区卫生防疫站在下属的几个街道都设立有工作站, 舒今越来报道的就是柳叶胡同所在的新桥街道办防疫站。

走出柳叶胡同, 左转一百米不到,过马路到对面去,就是新桥街道办。当然,现在的正式名称叫街道革某会,十年前还叫人民公社, 改了四五年了,大家还是习惯叫街道办,或者居委会。

别看现在的新桥街道寂寂无名,今越做阿飘的时候听舒老师提过,以后因为城市扩建,平房改楼房,人口密度急剧增加,新桥街道会再次划分成北新桥和南新桥两个街道办。

这不,现在的新桥街道办就管着附近八条胡同,算是书城市里非常大的街道了,办事处占了整整一栋三层小楼和一座大杂院。今越不知道全国其它城市,只记得书城市目前是街道防疫站归属于街道办,虽是卫生系统,但却又不完全属于卫生系统,还要受所在街道办的管辖。

她带着资料先上街道办管理人事档案的科室做好登记,然后就被安排去找分管卫生防疫工作的朱主任。

防疫站在街道办里有三间办公室,还有一个类似于对外窗口的工作间,今越在工作间里找到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的朱大强。

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同志,头顶秃了一半,瘦瘦小小的,跟大和强都没什么关系的长相。

“朱主任您好,我是来报道的,我叫……”

“舒今越是吧?昨天站里开会已经通知过了,你先等我一下。”

朱大强把笼子里吱哇乱叫、垂死挣扎的老鼠递给一旁等着来收样本的同事,防疫站每周都有鼠疫等传染病监测的任务,还真让姚青青说中了。

不过,今越并不害怕老鼠,她在乡下最饿的时候还吃过田鼠呢,有个十六岁的男孩实在是饿得惨了,烤出来还邀约她们几个女知青“有福同享”。

刚开始她不知道是老鼠肉,还吃得津津有味,后来知道的时候不敢吃了,但那种烤肉的美好滋味却怎么也忘不掉。

于是,看着那几只吱哇乱叫的小老鼠,还有点亲切感。

见她面不改色,朱大强倒是先松口气,心说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说实话,昨天知道上面给他分了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他是十分不乐意的。

签完字,肥皂洗手后,脱掉工作服,朱大强带着今越去看几间屋子。

“目前新桥站就只有我,刘进步和你,一共三名同志。”这还是因为新桥街道辖区人口多,其它街道只有两人,有的街道甚至只有一人。

“办公室咱们用的是右边这间,正好群众来办事方便,中间这间存放文件资料,左边这间存放各类药具。”

今越一边看一边记,趁着他开门进去的时候,把墙上粘贴着的各类药具目录过了一眼,不仅要知道都有些什么,还要记住具体的摆放位置、存放条件和使用方法,以防只有她一个人上班的时候,被群众一问三不知。

而所谓的办公室,就只有两张旧桌子,两把热水壶。

“这几天刘进步请假,你先坐他的位置,过两天我去街道办给你要张桌子。”朱大强指指靠窗的位置,自己坐下捧着搪瓷缸喝水。

今越记着舒老师教的,赶紧打水把办公桌椅抹一遍,抹布洗干净晾窗台上,这才坐下整理自己的东西。

“你家是柳叶胡同的,我记得这边倒是好几户姓舒的人家,你爸是……”

“舒立农。”

朱大强一拍脑门,“哎哟,你是舒老师家的!你爸以前在新桥小学对吧?还教过我家仨儿子呢,我记得他教的是语文,写得一手好字,大家都请他出黑板报。”

今越笑起来,看吧,这就是在家门口上班的好处,随便扒拉一下都是熟人。

“你爸现在还写字不?我还寻思请谁写春联呢。”

帮街坊邻居们写春联可是舒老师的一大爱好,为此他经常自掏腰包买红纸和笔墨,赵婉秋念了大半辈子他就是改不了。

“写,您需要几副,想写啥样式的,明天我给您带过来。”

于是,借着舒老师这个活雷锋,今越和直属领导的距离瞬间拉近一大截,朱大强看她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我们站里工作不多,星期一到星期三要下去卫生监督,星期四做健康教育,星期五星期六做日常工作。”

现在的卫生监督所尚未单独划分出去,还归属于卫生防疫站,这确实是目前比较重要的工作。

“不过你一女同志,出去太累了,卫生监督就由我和刘进步去,你留站里就行。”朱大强喝完一缸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哎哟,十点半了,我叫儿子在粮站排着队呢,先去一趟,你看着点啊,有事来粮站找我,就街角那家。”

今越起身送他。

当然,朱大强这一出去就一直没回来,今越也乐得领导不在跟前,自己在办事处大院里转了一圈,熟悉下环境,又看了会儿书。

下班时间一到,锁门,回家,干饭。

简直不要太爽!

中饭赵婉秋蒸了一锅杂合面窝头,炒个土豆丝,就着点咸菜,一个劲劝今越多吃点。

“我倒是想多吃,可这上顿杂合面下顿苞米粥的,妈咱们啥时候能吃顿细粮?”

“你想吃细粮,我还想吃肉呢!”

今越撇撇嘴,她知道家里缺粮,但总吃粗粮她的胃实在受不了,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把自己身体调理好。

“马上过年了,应该有农民来鬼市卖粮食的,我晚上过去看看。”舒老师心疼孩子,老二、文韵和今越,晚上那顿都在家吃,是该换点好的。

“行,爸只管去,等发了工资我也给你们交伙食费。”她现在是十六级工资,每月37块。

“我们正想跟你说这事,伙食费不用你交,你还要还你大哥二哥钱,年轻女同志花销也大,你的工资自个儿管就行。”舒老师说完,再三嘱咐,“别跟他们几个说。”

今越想说自己手里还有钱,但也知道这是父母的心意,要是自己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们,他们的愧疚将无处安放。

反正,来日方长,以后慢慢补贴他们就行了。

站里工作量不大,又临近年关,今越打了几天酱油,腊月二十八这天,还往家扛了两块肥皂,两斤苹果和一斤清油!

每年这个时候,大院里的人都眼巴巴瞅着,谁家是工人,发了什么福利,谁家有当干部的,比工人多了些什么,仿佛这就是一个家庭的体面,谁都想拔得头筹。

当然,头筹肯定是赵大叔,他是三级焊工嘛,厂里的紧缺人才,光徒弟就有四个,徒弟又带出好几个徒孙。

可谁也没想到,才上了四天班的舒今越,居然也发了福利,还全都是硬通货!

李大妈嘴巴里直冒酸水:“今越这啥单位啊,可别是领导弄错了。”

“多领的东西要是不退回去,那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

赵婉秋白她一眼,“我家今越出息,都是她该得的。”

当事人·摸鱼·舒今越:“……”我也怀疑领导是不是把我入职时间记错了。

不过,朱大强和刘进步的确实比她丰厚多了,并且鼓励她好好干,明年她也能发这么多。

这个年,舒家可谓风光无限,四个孩子全都有了工作,还都发了不错的过年福利,整个春节期间,舒老师和赵婉秋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除夕夜大家一起过,初二舒文晏和刘慧芳回娘家,初三舒老师那几位常来往的学生们上门拜年,初四菜店开始上班,初五舒文韵要值班,初六那天,今越也开始上班了。

春节前后的班,今越称之为摸鱼最佳窗口期,除了打扫卫生,聊聊春节见闻,就没啥事可干。

上午和街道办的一起到辖区打扫一下胡同公共卫生,主要是扫扫炮仗皮啥的。每个大院出一人,一条胡同算下来也有好几十人,倒也不累。

今越瘦小,朱大强和刘进步都很照顾她,让她随便划拉几下就行,重活累活都是他们抢着干了。

刚过完春节,学校不上课,外头开门上班的厂矿单位还不多,也不用下去卫生监督,下午是站里最清闲的时候,俩老爷们捧张报纸,呷着茶水就是大半天。

“初二跟我媳妇儿回老丈人家,我那连襟拎了一瓶茅台,哎哟喂,全家恨不得把他捧上天,啧啧啧……”刘进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同志,白胖白胖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

但今越知道,他跟自己这半路出家的不一样,他是正经科班教育出身,五年制预防医学专业毕业的,六十年代当之无愧的高材生。

至于为什么甘心窝在基层,她暂时还没弄清楚。

“不就在卫生局当个科长,可把他能的,哼。”

朱大强见惯不怪,走亲戚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尤其妯娌、连襟之间,那更叫一个微妙。

今越正听得津津有味,刘干事忽然屁颠屁颠来了,“今越啊,你爸最近咋样?”

今越一头雾水,朱大强和刘进步冲她眨眼。

“你爸要是心情还不错的话,明儿我让刘东去给他拜个年?刘东这孩子老惦记着他,但当年那事……啧,他做晚辈的应该主动上门赔礼道歉,你说对吧?”

今越明白了,敢情刘干事现在还想巴结他们家?

“对了,你姐最近咋样,刘东说想去看看她,又怕她生气。”

不等她说舒文韵快有对象了,刘干事又急忙问:“这两天你们上杨副主任家拜年了吧?老太太身体好点没?”

他不说,今越都快忘了这茬。来报道之前她还去给她诊过一次脉,杨老太太身体恢复得挺快,因为那本来也不是什么绝症。

她现在时刻谨记大佬的提醒,尽量不跟杨家扯上关系,但也不敢真得罪人,毕竟人家现在风头无两。

“你们不会是都不知道上门拜个年吧?哎哟喂小祖宗,你爸那榆木脑袋,咋你们兄妹几个也不开窍,这么好的机会,要是给我,我能……”

“咳咳,老刘你们科没事吗?”朱大强打断他,“小舒去药具间找一下那啥,赶紧的。”

今越憋着笑去了。

她觉得大哥说得没错,站的高度不一样,看见的风景也不一样了,以前的刘干事在舒家面前高人一等,现在也就那样。

今越刚走到药具间门口,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吵嚷,各个办公室都有人伸头出来看。

“又来闹了?大正月的,还能不能让人好过了。”说话的是对门财务科的乔大姐。

今越竖起小耳朵,似乎来“闹”的人不是第一次了。

“胡奶奶也是可怜,本来日子就够难的,还摊上这么个没良心的侄孙。”

“关键这侄孙还没血缘关系,你说闹心不闹心?”

今越听了一会儿,“乔大姐,你们说的是槐树胡同的胡奶奶吗?”

“可不就是她。”乔大姐刚说完,吵嚷声从门口往里走,奔着办公室的方向来,今越于是看见一个牛高马大的年轻男人,一手拽着一位踉踉跄跄的白发老太太,一手拉着刚从外头开会回来的街道办牛主任的手臂。

“牛主任得给咱们老百姓一个说法,咋我姑奶奶的房子,我进不了,这还有王法吗?”

胡奶奶就是上次舒文明好心卖西红柿那老人,是槐树胡同的孤寡老人,自打今越记事起,她就知道这老太太。她一双小脚走路不稳,几乎整个柳叶胡同和槐树胡同的小学生都写过“扶老奶奶过马路”的作文,情节无论是杜撰或者真实,主角都是胡奶奶。

附近一直流传着她的故事:胡奶奶年轻时候是大地主家的大小姐,家里做药材生意,从皖省亳州迁过来的大户人家,整个槐树胡同几乎一半的房子都是他们家的,书城市一半的药材铺子都姓胡。

可惜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有点恋爱脑,看上自家药铺里一名伙计,死活闹着要嫁给他。胡老爷拗不过这独女,只得妥协,把伙计招来做上门女婿,不仅教他做生意,还把药材进出货各种门路全都交给他。

刚开始小两口也蜜里调油过一段时间,可惜好几年了胡奶奶一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赘婿就偷偷在外头养了女人,直到那女人抱着儿子闹到胡家门口,胡老爷一气之下中风了。

胡奶奶性情刚烈,闹着要离婚。

可惜,婚没离成,世道就乱了,赘婿在去亳州进药材的路上被土匪打死,养的女人撇下孩子跑了,私生子不知被谁唆使哭到胡家大门口。

做生意的讲究个积德行善,胡家不忍心孩子饿死,就养了几年,对外宣称是胡奶奶的侄子,不仅供吃供喝还供上学和娶媳妇。

这一养就养到解放后,胡家历来安分守己,倒也没怎么被波及,甚至还主动把祖业里的多家药铺也变成公私合营的药材商店。

这本来是好事,可偏偏“侄子”眼看着“自己的”东西变成公家的,他原本的“家业”所剩无几,顿时狗急跳墙,到处举报,攀咬胡奶奶,把胡奶奶气得大病一场。

事情要是到这里就好了,可惜这白眼狼跟他那赘婿爹一样不是东西,多年来一直不死心,六六年那会儿到处写举报信,那些小兵小将们为了立功,争着来胡奶奶家掘地三尺,闹得鸡犬不宁。

幸好胡家以前还有几位旧识,出面说了几句公道话,加上胡奶奶年事已高,倒是没被折腾到乡下去,还给她留下她住的那套四合院。

就这样,老太太守着四合院,把空置的房间租给附近的穷苦工人,勉强也能度日。

“老天有眼,她那白眼狼侄子前年也病死了,本以为胡奶奶能舒坦两年,谁知又冒出个侄孙,说是要来照顾她,其实就是盼着她的房子吧。”

乔大姐愤愤不平,“白眼狼的种养大也是坏种,我要有那钱我养只猫养条狗都比养他强。”

胡奶奶那些租户们也跟她一样,实在看不下去小白眼狼欺负老人家,一直拦着不让他进四合院,拦的次数多了,这不就经常闹到居委会来。

牛主任自然也知道这些原委,只是又没闹到违法犯罪的地步,就一直以劝说为主,拿他没办法。

今越上辈子一直待在乡下,还真不知道这茬,现在看来,前几天举报自己二哥的怕也是这孙子!

凡是好心帮助胡奶奶的,都是他的假想敌。

这不,胡奶奶被他胡搅蛮缠弄得没办法,也丢不起这脸,想走他硬是不让,使劲拽着。

小脚老太太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直接摔青石板上,半天起不来。

大家虽然愤愤不平,但也不敢直接招惹这种癞子,都远远地躲着看热闹。今越却忍不了,她记得自己上小学时,胡奶奶曾给过她两个鸡蛋呢!

她从绿书包里拿出一个装巧克力的铁皮盒子,里头装着几根银针,盒子和针都是消过毒的,她挑了一根细细的,捏在两根手指之间,趁着胡赖子拽住牛主任不放的时候,轻轻往他胳膊肘上扎进去。

胡赖子不管胡奶奶死活,只顾着拽牛主任,也没感觉到被人扎了一下,只是隐约觉得手臂发麻,“哎哟”一声。

今越趁机扶起胡奶奶,“您没事吧?”

胡奶奶眼神不好,已经看不清人了,“没事,你是谁家孩子?”

“我爸是舒立农。”

“哦,舒小子家的啊,谢谢你,闺女。”

“哎哟,我的手,疼疼疼……”胡赖子抱着右手手肘叫起来,可压根没人理他。

大家都以为他装的,准是又耍什么新花招。

胡赖子是真疼啊,似乎是被毒舌咬了一口,毒蛇还顺着手肘往上钻,弄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眼见大家“见死不救”,胡赖子只能一瘸一拐的出门,骂骂咧咧说几句狠话,还是先上医院看看吧,别真是让蛇咬了。

牛主任松口气,连忙向门口走去,“对不住啊,让徐科长见笑了,你要的材料我这就让人送下来。”

徐端淡淡的笑笑,“不急。”

牛主任心说哪能不急啊,能让市里物资局的科长亲自找到门上要材料,他都怀疑那份材料是不是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玄机,这么一想他就开始回忆,里面的数据没错吧?逻辑关系对得上吧?真实性经得起考证吧?

徐端看着散场的人群,似乎在思索什么。

牛主任以为他好奇,就解释道:“这老人的事刚才徐科长应该也听说了,说来也可怜……”巴拉巴拉。

“新来的吗?”

“嗯?”

徐端下巴冲那个麻花辫少女的背影扬了扬,“这名小同志倒是热心肠。”

“哦哦,这个啊,好像是新来的,我还没怎么见过,看样子是防疫站的。”他有点印象,前几天看见几个同事找她看病,说什么她治好了谁的病……诶对了!

这不就是上次杨副主任去找的那个知青嘛,他就说怎么眼熟,原来就是那个“小神医”!

杨副主任看重的人,他怎么给扔到角落里坐冷板凳,真是不应该,现在又多了一个徐科长也对她赞誉有加,小同志有前途。

干事很快把材料送来,徐端让身边人拿上就走了,留下牛主任风中思索,一会儿担心材料的事,一会儿又琢磨对舒今越的安排。

“主任您就甭担心了,材料肯定不会有问题,再说就是有问题又能怎么着,他不就是一科长,说是跟您一样的正科级干部,可县官不如现管,新桥街道的事还得您说了算。”

牛主任给他脑袋上放了一巴掌,“放屁,这是级别的问题吗?人家是市物资局,管着全市的物资系统,你知道个屁!”

大到各厂矿单位原材料、产品进出,小到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的配额,都捏在人家手里,签不到他徐端的字,就是谁来也没用。

小干事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只能讪讪闭嘴。

另一边,舒今越把胡奶奶牵到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要不我送奶奶去医院吧?”

“我没事。”老太太自己起身,尝试着慢慢走了两步,“我自己能回去,不用送。”

今越也不勉强,刚才扶人的时候她悄悄给把过脉,确实没什么问题。

话说,胡奶奶的真实年龄到底多少岁,一直是个未解之谜,舒老师小时候就知道她这么号人,到现在舒今越都成年了,市井中依然流传着她们胡大户家的故事。

“我听户籍科的张姐说,按照解放那年老太太登记的年龄算,她今年已经98岁了。”

朱大强呷了口茶水,“看这精神状态,不像啊。”

“我看也是,说不定弄错了,那时候负责登记的说不定自己都是文盲。”刘进步起身紧了紧皮带,提了提裤子,“我去上个厕所,下班你们先走,别锁门,啊。”

于是,摸鱼又过了一天。

胡奶奶的事大家议论了几天,一直到正月初十那天,大家不再讨论胡奶奶,而是转移到了胡赖子身上。

“听说没,胡赖子这几天跑医院都跑疯了!”

“怎么着?”

“说是手麻,去医院一直没看好,昨天气得他跟大夫打了一架,结果被公安给抓了,说是啥扰乱治安。”

“哎哟喂,胆子可真大,居然敢打大夫,抓得好啊,以后胡奶奶能消停几天了。”

“今越你不在街道办嘛,胡赖子说那天开始手又疼又麻,你看见没,有没有人碰过他,他不会是想碰瓷吧?”

“说不定是胡老爷子看不惯他欺负胡奶奶呢,当年他那白眼狼的赘婿爷爷可是老爷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说到鬼神,大家是又好奇又不敢深谈,但都一直觉得,肯定是报应。毕竟,身上哪有无缘无故疼,疼了还检查不出问题的。

不过,从这天开始,大家发现胡奶奶好像渐渐喜欢出门了。以前她都是窝在家里,长时间不见人不说话,连反应都迟钝了似的。最近太阳升到半空,她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街道办大院里晒太阳。

她不爱跟人说话,但别人跟她打招呼,她都会回应,等到大家伙都下班,她又拄着拐杖往家走。

今越顺路,就把她送到家门口。一来二去,俩人渐渐熟悉起来,一老一少相互扶持着能聊一路。

开春后,舒今越又遇到两件值得开心的事。

一是黄阿姨在自己治疗下,脱垂的情况有所改善,针灸和汤药结合虽然没有直接手术来得快,但据她本人描述,现在只要不用力大便的话,基本不会再冒出来了。

今越让她尽量不要下蹲和干体力活,黄梅直接连家务活都不让她干了。

另一件开心事,就是区里防疫站组织的考试,今越以高分通过,这是全家人都没想到的。

“舒今越你真没作弊?”舒文明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青春痘,“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学习不怎么样,连高中都没考上。”

他好歹还考上高中了,只是不想念而已。

今越当然知道自己以前就是个学渣,而且是怎么努力都追不上去那种,一看就笨笨的学渣,她现在考试能通过单纯得益于阿飘的记忆力。

学文化她没什么悟性,但耐不住她记性好,就是个行走的教科书文库啊。

“行了二哥,有这功夫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个人问题。”

舒文明挤破鼻尖上一颗痘痘,疼得龇牙咧嘴,“结婚没意思,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舒老师和赵婉秋对视一眼,悄悄叹气。对这个儿子,他也是愧疚的,没能给他提供房子也就罢了,连正式工作都没一份,要找对象谈何容易。

“对了,上次小李来拜年的时候说,他们家在乡下有个表妹还没说亲,家里壮劳力多,人长得挺漂亮,性格也活泼,你要不要见见?”

舒文明把小镜子揣进胸前的兜里,“说吧,有什么硬伤。”

“也算不上硬伤,就是没上过学。”

“一天都没上过?”

“嗯,但过日子嘛,又不是跟书本过,只要性格好,人勤快就行。”

舒文明撇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不就文盲嘛,这样的就是长成天仙又有什么意思。”

舒老师叹气,想说他几句,又怕刺激到他脆弱的自尊心,“四月里你虚岁就三十了……”

这是实打实的大龄青年,俗称老光棍,他自己都浑身硬伤,还想啥自行车。

今越无奈,“二哥先别忙着拒绝,等我发了工资,我们去春游吧,正好把这姑娘叫上,也不是正式的相亲,就当交个朋友,先见一面,不合适再说。”

眼看着他就要拒绝,今越连忙加上一句:“你春游的费用我包了。”

“嘿,这还差不多。”

今越刚入职的时候错过上一轮发薪日,中间又过春节,到下一次就要等五十多天,她的钱包早已饥渴难耐。她都计划好了,发了工资先给家里买点肉,补补营养,给自己买一罐海鸥牌洗发香波,再给舒老师和赵婉秋女士一人买双皮鞋。

他们都退休了,还没穿过皮鞋呢。

今越前几天跟姚青青去百货商场看过,好的头层牛皮鞋要二十八一双,她买不起,昨晚偷偷去鬼市看过,就是一般的也要十八九块,还不一定有她要的码数。

指定码数的,更贵,且需要等。

这么一算,三十七块钱压根不够买两双皮鞋……还是得想别的法子搞钱!

“对了,上次那种巧克力还有没?”舒文明凑过来,贱兮兮的问。

徐端上次给她打包了很沉的一袋,回来一数居然有二十三块之多,今越给家里人分了几块,自己晚上悄悄躲被窝里吃了两块,没记错的话现在还有十块。

“你那是什么眼神,又不白要你的。”他搂住舒今越的肩膀,小声道,“上次我带去单位吃,被人看见,一直追着我要,说能拿钱买,或者拿东西跟我们换。”

“谁呀?”

“就我们单位嘴最馋,长得又胖那个徐文丽。”

舒今越:“……”活该你单身一辈子。

“你放心,他们家有钱,她爸在物资局,你想要啥她都能给你弄来,这种巧克力弄不来是因为是外国货,还偏偏是苏国的。”

想到那甜丝丝、入口即化的丝绸感,今越哪里舍得让给别人?她一想到上辈子的经历就睡不着,晚上躲被窝里悄悄的含指甲盖大一小块,就能睡个好觉了。

“你前几天不是去百货商店看皮鞋了,很贵吧?没关系,她爸有关系,能弄来便宜的。”

今越眼睛一亮,“那行,你问问她能不能弄两双爸妈穿的码数,要是能我就换。”

当然,一块巧克力肯定换不来一双皮鞋,不够的她会补差价,她可舍不得换太多出去。

看她那副护食小猫的样子,舒文明“切”一声,出门去了。

第二天中午,舒文明专门去街道办找她,说跟徐文丽说好了,两块巧克力换一双皮鞋,不用补差价,要啥码数的都行。

“两块就能换?”今越揉揉耳朵,她没听错吧?

“对,你没听错。”

舒今越觉得,徐文丽怕不是个憨憨。

巧克力固然好吃,可她知不知道一双皮鞋多少钱,普通干部一年都舍不得买一双啊!就连自己的顶头上司朱大强同志,皮鞋都只有去区里开会那天才舍得穿,还都是补了又补的。

“那大馋丫头,一开始说四块换一双,美的她,我给砍下来了。”一副“看老子多厉害”的表情。

虽然没见过面,但舒今越已经在心里给徐文丽画像了,典型的地主家的傻大儿。不过,自家二哥也太奸诈了吧,明知道自己同事什么样,还要跟她砍骨折价。

“二哥,我怀疑,你不会是故意当着她的面吃巧克力吧?”

舒文明面不改色,“那是,不然怎么让她这大馋丫头上钩。”

原来,他早就知道今越想给父母买皮鞋的事了,只是他自己也没钱,心有余力不足,但他会坑蒙拐骗啊。

“我给你说,那大馋丫头,干活倒是利落,就是嘴巴太……”

“行了行了二哥,你要是还想找媳妇儿,我给你个建议,别这个大馋丫头那个小草包的给人取外号,尊重,懂?”

舒文明脸上讪讪的,但他是典型的临死还能吃上二斤铁饼的家伙——嘴硬。

“谁跟你说我要结婚的,安徒生、屠格涅夫、达芬奇也没结婚,照样不影响他们名扬世界。”

得,舒今越发现,跟这个二哥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这人还有个优点,脑袋转得特别快,刚去菜站上班就不用打算盘,无论人家买多少,他都能第一时间心算出来。

这样的人,不当数学老师,就该当大老板。

“二哥,要不咱俩合作?”

眼睛滴溜转,一看就像只想做坏事的臭猫,舒文明皱着鼻子,“先说说看,怎么合作。”

“你有脑子,我有本钱,咱们改天去鬼市看看?”今越想的很简单,她想要吃得有营养,想要长个子,就必须得有钱。

二哥要找对象,就得有房子。

嘿嘿,他俩可谓是整个家里最缺钱的人,这样的人合作,肯定能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双剑合璧,大杀四方。

果然,舒文明也心动了,“成,明晚咱就去,警告你,别想着坑我。”

说完赶紧回菜站上班去了,今越自己在工作间坐了会儿,穿着白大褂,今天朱大强上区里开会,刘进步昨晚吃坏肚子,回家吃药去了。

她正坐着,忽然听见有人问:“同志,这里是啥防疫站不?”

今越个子矮,坐凳子上更矮,怕外面的人看不见,立马站起来,“是的,我们是东川区新桥街道防疫站,你有什么事吗?”

那老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牌子,“你家大人呢?”

今越郁结,“我就是防疫站工作人员。”

“看着不像啊,你真能治病?”

可能是看今越态度好,没有嫌他啰嗦,连忙解释道:“主要是我儿子生了怪病,一般医院治不了,我们生产队的赤脚大夫让我们进城,来找个叫啥防疫站的,说这是传染病,得找你们才能治。”

今越心头一跳,传染病?!

“病人在哪儿?”今越戴上口罩,让他把人带进工作间里。现在的区级防疫站是有寄地慢病科的,专门针对的就是传染病、寄生虫病、地方病和慢性病,有的城市则直接有结核病地方病防治所。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黑黄,双目无神,嘴唇干焦起皮,压根走不动路,是由平板车拉着来的。而今越第一印象,就是太瘦了。

平板车上的两条腿就像两根筷子,一张脸瘦得凹陷进去,只剩两只又深又大的眼睛在盯着天花板。

“我儿子以前多精神个后生啊,咱们生产队就数他最壮,每次都能拿十个工分,可自从生了这传染病,一下子就瘦下来,现在都快没个人形了。”

今越把工作间的门关上,以防再有人走进来,自己则是走到年轻人身边,先量了血压,用听诊器听了呼吸音和心率,除了心率略快,其它都正常。

当然,听诊的时候,她才发现,年轻人还有个很大的肚子,是明显的肝区肿胀,冬天衣服穿得厚,差点没发现。

“你们以前看的医生说是什么病没?”

“吸血虫病。”

“血吸虫病?”

“哦对对对,就是这个,我不识字,也说不清,反正就那个意思,去年还好好一个小伙子,医院让我们准备后事,这可让我和老伴儿咋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