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送走姚青青, 舒今越的心情还没平复下来。
太激动了!
她居然真的能凭借自己的本事留城,这个机会完完全全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赵婉秋买菜回来,看见她小脸红扑扑的, “别是发烧了吧?让你多睡会儿不听,起这么早干嘛。”
今越小时候比别的小孩都喜欢睡觉,尤其是睡懒觉,周一到周六怎么都起不来, 一边梳头一边小鸡啄米,走路都恨不得睡着, 偏偏到了周天却又起个大早。
每次她顶着黄黄的炸毛头发, 揉着眼睛,很困惑地问为什么周天不用上学的时候, 赵婉秋和舒老师都会笑。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赵婉秋心生感慨, “这几天的大蒜可真难买, 你赵大妈排了好几天的队才抢到三斤, 咱们家幸好有你二哥,不然都抢不着。”
“知道你喜欢, 这点芹菜还是你二哥事先留出来的, 新鲜吧?”
白色的杆儿, 嫩绿色的叶子, 闻着有股特殊的香味, 舒今越嘴巴开始泛口水。
她早上刚起床就自己泡了一杯浓香的奶粉喝掉, 现在闻见芹菜味居然又饿了,看来还是太缺营养了,需要好好补补。
没关系,以后她留城,有了工资, 她会对自己好的,用后世手机上的话说,她一定会把自己重新养一遍,把自己养成喜欢的样子。
“嘿,你这丫头,遇到好事儿啦?”
想起这段时间来的不顺,今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还是等落实了再说吧,万一又让他们白高兴一场,老两口血压高,总“坐过山车”不好。当然,虽然舒文韵表现得很有诚意,但她还是要留个心眼,在事情正式确定下来之前,不想让她知道。
“没事,妈,芹菜要炒豆腐吗?”
“嗯,你二哥给预留的杨村豆腐,不容易碎,吃着还嫩。”
“这家里有人在菜店上班就是好,啥菜都能吃到最新鲜的。”赵婉秋一边择芹菜,一边说起舒文明的事,“前几天你赵大妈说给你二哥介绍个对象,约的明天见面,在人民公园,你机灵,到时候你就在一边远远的帮忙看看,别让你二哥又把事情弄黄。”
舒文明刚开始也排斥相亲,尤其是相看的那些对象,都或多或少有点短板,要么是家庭复杂,要么长相欠佳,要么个子不到一米五,他那时候有那么点自命不凡的意思。
可谁知道相了多次都没被看上,他开始自闭了,怎么他看不上的居然反倒先看不上他?
在满腔委屈和愤懑之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逢相亲必黄。
“上次造纸厂那姑娘,嫌你哥是临时工,见过一面就没信儿了。”
“二商店那个小刘,嫌他没房子。”
“对面槐树胡同那个小李,倒是不嫌他,可人家是独女,要招上门女婿,他又不愿意。”赵婉秋叹息一声,“我倒是不介意这些,可又不敢说,万一别人以为我这后娘容不下他,赶他出门。”
“妈,二哥的事您就少操点心吧,说不定他压根就不喜欢女人呢。”
“啥意思?舒今越你哪儿学来的这些浑话。”
今越撇撇嘴,做阿飘的时候她可是看过很多小说的,闲着无聊的时候也猜想过,舒文明或许真的不喜欢女人,不然后来在南方混了几年,当上大老板,多的是女孩喜欢他,他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不是不婚,是直接连对象都不谈。
总不能是年轻时候感情受挫,发达之后就开始仇女了吧?
“这次这个小王说是乡下的,虽然没工作,但人家爹是大队部的会计,几个哥哥长得牛高马大,家里不缺口粮。”关键是村子也离城不远,城里人别看住在城里,可要论起吃喝,还真不如农村来的实惠。
小到一个土豆一颗鸡蛋,城里人没票没人脉都不好买,可农村的,偷着养两只老母鸡,自留地种一点,不就攒出来了吗?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舒文明的相亲对象,从有明显缺陷的正式工、城里独生女,“沦落”到了没商品粮吃的农村姑娘。赵婉秋总有那么点愤愤不平,可今越却觉得,这是自然规律。
毕竟,舒文明的条件也就那样,还想要啥自行车。
不过,对于明天二哥的相亲,她还是很期待的。
这不,第二天一早,今越就撺掇着二哥赶紧起床拾掇,头发必须洗,洗完还得弄个造型,这时候小老百姓还没吹风机和卷发棒这种稀罕东西,但家里有炉子,还有火钳啊!
今越把火钳在炉子上烧热,将舒文明的头发稍微挑起来一溜儿,用火钳子一烫,滋滋冒烟,吓得他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可没一会儿发现,头发卷了那么一丢丢后,倒是把长脸衬得不那么长了。
舒文明一直站柜台,风吹不着,日晒不到的,皮肤比较白,除了有点痘印,整体还是不错的。
衣服是大嫂主动借出的大哥的好衣服,据说是上区里开会才舍得穿的一身。
兄弟俩身高差不多,穿起来倒也合适,看着眼前这精神又体面的大小伙子,今越给他打气:“二哥加油,争取早点给我找个二嫂!”
舒文明脸一红,“边儿去,追我的人多着呢,只是我看不上,你二哥我追求崇高理想和伟大……”
今越送他个大白眼。
坐公共汽车还得花钱呢,反正时间也早,兄妹俩甩着两条腿开始往人民公园走去,边走边斗嘴。
今越今天心情好,姚青青昨天走的时候说了,等她周一去劳动局问问,要是能的话,就把工作让给今越。
但说起钱,她自己也拿不准到底该要多少合适,今越就想着比照着附近几个大厂卫生室的来,去年赵大妈家外甥女去钢厂卫生室花了六百块,过了一年,物价涨了,行情好了,今越打算给姚青青七百块。
这个价格应该是合理的。
到达公园之后,舒文明甩了甩头发,站在门口等人,今越就先进去,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猫着。
别说,舒文明今天这打扮做到了扬长避短,不说话的时候,看外表还真人模人样,好几个大妈进去之前都会多看他两眼,寻思这谁家小伙子,长得真精神。
舒文明能同意这次相亲,也是大家伙做了很多思想工作的结果,赵大妈拍着胸脯保证,姑娘长得漂亮,家里不仅不缺口粮,以后还能帮衬舒家云云,他才硬着头皮来的。
正想着,门口走来一伙人。
说是一伙,很明显是七个庄稼汉打扮的男人,围着一个二十一二的年轻姑娘。姑娘确实长得漂亮,白皮肤大眼睛,穿着也洋气,还蹬着一双黑皮鞋。
姑娘名叫王晓红,是南郊一个村子里的,虽然是村子,但交通便利,进出城非常方便,有空经常上城里来看电影逛百货商店,看起来跟城里姑娘没什么区别。
姑娘那几个哥哥,远远的就打量舒文明,看见他那营养不良的小身板第一反应就是皱眉,再看那一身白白的皮肤,就“啧”一声,随后又是他的穿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还没开始,今越就不喜欢他们这种嫌弃的眼神。可能是她护短,反正她觉得二哥已经拿出条件内最大的诚意了,就是看不上,也不要这么当面给人难堪吧?
二哥啥条件,赵大妈肯定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既然愿意来,那就说明是能接受的,来了又给人难堪,是几个意思?
果然,二哥已经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倒是姑娘主动走过来,“你好,是赵大妈介绍的舒文明同志吗?”
舒文明的教养让他停下脚步,双方确认身份,找个长椅最远距离坐下,开始有句没句的聊天。
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聊啥,看姑娘神情毫无羞涩之意,那几个哥哥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二哥也不敢随便看人家……今越有预感,今天的相亲怕是又黄了!
果然,等散场,舒文明的脸就垮了。
“咋了二哥,我看你们都没怎么说话。”
“没戏。”
今越沉默,姑娘怎么样她没立场评价,但那几个哥哥像打量货物一样看二哥,各种小动作不断,走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小白脸”,足以说明不是好相处的。
她舒今越的二哥虽然真不咋样,但也不许别人这么看不起。
“算了,不成就不成,咱们慢慢找,总能遇到合适的。”就这么第一次见面都能骂人小白脸的大舅哥们,要真成了,以后日子也过不下去。
不管双方家庭条件如何,尊重是最基本的。
舒文明却不说话了,很明显,这次自认为“降维打击”的相亲再次失败,让他更加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接下来一整天,他都在炕上躺尸,吃饭也叫不起。
千呼万唤终于到了周一,舒今越熬到中午,实在是憋不住了,在想去金鱼胡同或者地质大学找姚青青的前一秒,她终于带着好消息姗姗来迟。
“成了,因为我家情况特殊,劳动局同意了,让你明天上午十点过去办手续,带上户口本和你插队的情况证明。”
今越没想到,事情居然出乎意料的顺利!
就连去街道办开证明的时候,大家对她的态度都意外的好,在刘干事的宣传下,居然还有几位大姐趁机拉着她,让她给看看月经不调和头痛的“疑难杂症”。
开完证明,刘干事还热心地亲自送到大门口,“今越啊,你刘叔眼光不错吧,以前他们都说你笨,可我慧眼识珠,我就一直跟人说你是你们家四兄妹里最聪明的,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你看现在不就搭上杨副主任的线了?以后等着你的就是好日子喽!”
刘干事以为,以舒家的条件,这份工作肯定是杨正康帮的忙。
今越没接茬。她想起那天晚上徐端的警告,杨正康那些人很复杂,不是她一个十九岁女孩该搭的关系,她确实没否认。
按照历史进程,用不了几年,这些人都会被清算,除了他们弄出的冤假错案之外,公权私用安插到各个单位的人也会被彻查。
虽说不一定会撸她的工作,但谁也不想三天两头被调查。
今越奇怪的是,她知道历史进程是因为做过阿飘,可徐端怎么似乎也知道似的?总不至于他也是重生者吧?
或许,他读的书多,见识多,眼光也看得远?毕竟,这可是未来的幕后大佬。
今越脑子里胡乱想了一路,刚回到胡同口就遇见骑着自行车过来的徐思齐。
“小舒同志,我来给你送好消息来了!”
“我问到一同学,他们家是毛巾厂的,说是可以……”巴拉巴拉,今越听明白了,工作确实是个工作,可却只是临时工。
他有点惭愧,“对不住,我知道这应该不太能令你满意,但我确实尽力了。”
他甚至都求到小叔那里了,可惜小叔最近是太忙还是怎么着,居然也没给他个消息,他又不敢催。
“谢谢徐哥,我正想跟你说,工作的事落实了。”现在徐思齐和舒文韵还不是情侣关系,平时也很难见面,再加上舒文韵今天一早就被抽调去临市培训去了,为期半个月,即使她回来徐思齐告诉她,今越的事也板上钉钉了。
她把刚去劳动局交材料的事说了,现在就等着这边发函过去插队的地方调档案,有这边劳动局牵头,她相信大队部不敢阻拦。
他们顶多在她的工作表现上写点不太好的词语,但她不在乎。
账她全记着,以后总有算的一天。
“防疫站的工作?那不错啊,应该不怎么累,说出去也体面。”
今越高兴得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那可不,关键是离家近,走路五分钟就能到,工资还不确定,但她只要通过考试,以后肯定会逐级上涨。
嘿,钱多事少离家近简直就是理想工作!
徐思齐虽说想把舒家这个大包袱甩开,但本性还是善良的,说过祝贺的话,他又关心:“不过,你是从哪里找的关系,稳不稳妥,会不会……”
今越没说自己和姚青青的渊源,只说是自己朋友。
“她哥哥牺牲了,是值得尊敬的英雄,小舒同志,你要好好干,才能对得起他的牺牲,是吧?”
今越嗯嗯点头,把人打发走,哼着小曲儿回家,向大家宣告这好消息。
且不说舒家的欢喜,徐思齐回到金鱼胡同,刚好和小叔前后脚进家门,“小叔最近忙吗?”
“有事?”
“没事,现在没事了,都解决了。”
他脸上的如释重负实在是太明显了,徐端想不注意到都不行,“思齐,你大可不必。”
“不必什么?”
徐端想到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仰着头看他的少女,心里说不上的烦闷,“没什么。”
“对了,听说小叔的工作安排下来了,就在市里的物资局?”
“嗯。”
徐思齐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个事,“昨天我听说……飞扬哥……听说是牺牲了,对吗?”
徐端淡淡的“嗯”一声,但握着毛巾的手顿住,上面青筋似乎鼓动了两下。
徐思齐还想再看他的神色,他已经转身回房了。
徐思齐知道,自己提了个不该提的话题。姚飞扬是小叔的发小,他们那一拨孩子比他大几岁,小时候总是喊着打打杀杀从胡同呼啸而过,他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小叔,可以有木头做的王八盒子,能飞出去的纸飞机,黑泥塑的大炮……姚飞扬好像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可就是这样做什么像什么的姚飞扬,却总是唯小叔马首是瞻,就连参军这样的人生大事,他都追随小叔。
后来俩人很幸运地分在同一个部队,经历过出生入死,情谊堪比亲兄弟。姚飞扬怎么牺牲的大家都不知道,但小叔这次转业回家,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却是事实。
如果不是父亲和姚飞扬出事,小叔现在应该还在部队,扎根他最爱的军旅生涯……
舒家人虽然高兴,但今越的档案一天不调回来,他们就一天不敢放松,每天都往人事局问一次,生怕那边出岔子。
同时,他们也是发自真心地感激姚青青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今越,老两口寻思着拎点东西上姚家去感谢一下。
“那天你给了她多钱?”
“给七百,但她只拿了六百。”剩下一百硬生生还给她了。
“这姑娘倒是个好心人。”赵婉秋感慨着,从炕柜里翻出一堆零钱和各种票,“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东西买啥她应该也吃不了多少,这样吧,明儿就是腊八了,让她来咱们家里吃顿饭吧?”
石兰人有过腊八节的传统,家家户户到了这天都会熬腊八粥,泡腊八蒜,难怪这几天的大蒜抢手。
即使没有工作的事,今越也很喜欢姚青青的性格,但想到她一个人,要是来了自己家,看见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又怕她触景伤情,“这样吧,就不叫她过来了,我明天下午等她下班以后,送点腊八粥和蒜过去。”
赵婉秋一想也对,第二天赶早熬粥,往年舍不得多加的料今年都敞开的加,黄黄的胡萝卜,白白的豆腐,黝黑的木耳菜,红红的花生,全都和米一起煮得软烂,入口即化。
她捞着料最多最稠的部分,舀了满满两大缸子,又给装了一罐头瓶的腊八蒜,粥用一件洗干净的旧棉衣包着,催今越赶紧出门,生怕冷掉。
从舒家过去金鱼胡同,坐公共汽车有八个站,今越下车的时候摸了摸,棉衣还是热乎的。
金鱼胡同不愧是富人区,一下车环境就不一样,除了干净整洁,仿佛连路边的树都更多更粗壮些,冬天居然还有好几棵叫不出名字的绿着。
要是能住在这里,生活还有什么烦恼呢?
今越一路走一路看,没注意哪里不对劲,直到进了胡同,外界声音干扰少了,这才发现自己身后好像一直有一个沉稳而节律均匀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顿时乐了,“徐叔叔?”
徐端没说话,微微颔首,看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来找人?”
“徐叔叔怎么知道?”
徐端没说什么,“你忙去吧。”
这是她做阿飘的时候知道的最大的大佬,但很奇怪,今越不怎么怕他,“我不忙,你忙吗?”
少女的皮肤很白,琥珀一样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模样,微微上翘的眼角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猫。似乎,小心思也跟猫一样多。
徐端弯了弯唇角,“我也不忙,要来家里坐吗?”
他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扇枣红色的大门。
“好呀,我还没来过徐伯伯家呢。”她说的是徐平,前不久徐平和张珍去过柳叶胡同,那次是她第一次见他们。
总体来说,两口子都是性格温和、明事理的人,一句没提以前的伤心事,但一直说她们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他们,他们家就在金鱼胡同16号。
早知道要来徐家,她就多带一份腊八礼。
似乎是看透她的心思,走在前面的徐端回头,“我们家里人少,也不怎么在家吃饭。”
徐平和张珍刚恢复工作,事业正处于半坡起步的状态,徐思齐在学校,“那你在家吃饭吗?”
“还好。”
舒今越撇嘴,还好是什么意思,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懂。“那你现在是下班了吗?”
“嗯。”徐端将她带进客厅,自己去厨房倒水,忽然看见冰箱上大嫂留的字条,冰箱里还有两瓶今早送来的牛奶。
他们家一直有订牛奶的习惯,从他和徐思齐小时候就保持到现在,但他已经过了喜欢喝牛奶的年纪。
于是,五分钟后,今越收到了一瓶温热的牛奶。
“天气冷,喝点热的。”
鲜牛奶跟奶粉冲出来的肯定不一样,多了一股牛奶的鲜甜味,她小心地抿了一口,真的很甜诶!
徐家的房子很大,光一个客厅就足有舒家所有房子加起来那么大,家具摆设全都是上好的黄花梨,又软又大的欧式真皮沙发能把人陷进去,家电除了电视机、收音机,居然还有一个喇叭形状的唱片机,足以想见以前的大资本家有多风光。
可能就是房子太大,人太少,显得家里冷清,今越捧着热乎乎的牛奶,幸福得直眯眼,更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了。
“要吃糖吗?”忽然,对面的徐端问。
今越呷了口牛奶,“什么?”
“巧克力,吃吗?”
巧克力呀,今越只在手机上见过,“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不怪她没见识,而是她那个年代出生长大的城市贫民的孩子,能吃饱已经算殷食人家了,巧克力她记得中学时候听舒文韵说过,要拿外汇券去华侨商店才能买到。这两年应该会好点,百货商店也能买到,但她又在乡下,也没机会吃。
徐端眼神温和,起身从摆着电视机的柜子底下,拿出两个漂亮的铁皮盒子。
今越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字,不认识,“是苏国的吗?你们家里怎么什么都有……”
原来,巧克力真的是黑色的,闻起来有点苦,又有点坚果的香味,小心地掰一块放嘴里,滑滑的,变成软软的,香香的,还有一点苦,但又有点甜,中间还有一些脆脆的香香的果仁。
原来巧克力真的是丝滑的呀!
徐端被她的表情逗笑,“慢慢吃,待会儿带点回去。”
今越一听,也不客气了,反正吃都吃了,喝也喝了,现在才客气也晚了,徐端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人。
一刻钟后,今越的肚子被从未吃过的美味装满,说话也开始甜起来:“谢谢徐叔叔的提醒,我以后都不跟杨正康他们来往了,尽量。”
徐端点点头,似乎是在说她做得很好。
这种鼓励的眼神,让她忍不住想要继续嘚瑟,“我还找到了工作,靠我自己。”
男人眉目舒展,“是吗,做什么?”
“在我们街道防疫站当医生,现在已经在办手续了,最迟年后应该能上班……终于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好开心。”
“我是真的会看病,很多病,我妈不信。”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今天是我第二次喝牛奶,第一次吃巧克力。”
……
絮絮叨叨,像个等着家长夸赞的孩子。
徐端全程认真地听着,温和的眼神偶尔落在她身上,偶尔又看向她喝空的牛奶瓶,吃完的铁皮盒子。
舒今越觉得很舒服,徐端真的是个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的人,虽然话不多,但他温和,有涵养,今越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包容和鼓励。
是的,她有种预感,哪怕她嘴里冒出多么大逆不道多么不中听的话,他也会包容她,鼓励她不要停下。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她歪着脑袋,看着对面的徐端,没错过他脸上一丝情绪。
当然,他依然是温和的笑着,“待会儿天黑了不安全,你把巧克力带回家,慢慢吃吧。”
今越稀里糊涂的答应下来,接过他打包好的东西,这才想起自己带了两大缸子腊八粥呢,“粥分你一半,今天过节。”
徐端欣然接受,“别耽搁,事情办完赶紧回家,天黑了不安全。”
“知道知道,你怎么比我爸妈还唠叨。”
一直到把粥和蒜送到姚青青那儿,今越才反应过来,她问他的问题,他都没回答!
这个徐叔叔,表面看起来好说话,其实狡猾着呢!
哼着歌儿,优哉游哉回到柳叶胡同,家里人果然还在等着她吃饭,今天大哥大嫂也回来了,六口人挤在暖烘烘的炕上,屋里挤得已经没下脚的地方,但今越就是觉得,自己家也不赖嘛。
徐端家的大房子大沙发是舒服,但冷清清的,没他们家小破平房热乎不是?
“你这丫头,高兴啥,让你去送点东西,天快黑了还送不回来。”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让你二哥去找你了。”
舒文明躺在炕尾,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赵婉秋冲她眨眨眼,示意别惹他。
最近舒文明可真够倒霉的,前脚刚被相亲失败的阴影笼罩,后脚又被单位领导批评,原因是他被人举报把几斤烂掉的西红柿便宜卖给别人,价格实在是太便宜了,跟白送的一样。
“你说你也是,胡奶奶那样的老破落户,你卖给她干啥,烂好人,现在被批评了吧?该!”
舒今越这才想起来,他们对面的槐树胡同里,住着一位孤寡老人,原名叫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今越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小伙伴去玩,别人都会用“小心胡奶奶把你抓走”恐吓她。
胡奶奶无儿无女,身体不好,性格也孤僻,全靠居委会补助勉强维持生计。她虽然不认识胡奶奶,但也觉得二哥做得没错,反正本来就是要便宜处理的菜,照顾孤寡老人和卖给其他人是一样的。
“那个举报的人肯定是想买便宜菜没买上吧。”刘慧芳不赞成丈夫的幸灾乐祸,瞪了他一眼。
“得得得,就他是好人,做雷锋,单位不该批评他,应该给他评个先进个人才对。”
“别吵了,烦。”舒文明起身,趿着鞋跑回房间去了。
“大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二哥本来心情就不好。”舒今越也看不下去了,“你要真有能耐,就给他介绍个对象。”
舒文晏嘿嘿干笑两声,就自家弟弟这条件,还真不好找。
接下来几天,今越都在等消息,她终究是不放心,悄悄往插队的公社发了封电报,发给他们同一个知青点的一个姐姐,当初就是她治好她“大肚子”的怪病。
女知青告诉她,大队部已经收到书城的函,队长不想盖章,但不盖不行,他们没权利压着人不放,估摸着是想拖到最后期限才盖。
今越松口气,这种小小的为难,螳臂当车罢了。
同时,女知青还告诉她,自她走后,又来了一批新知青,因为不够住,她的床暂时被新知青借用了,但铺盖她帮忙洗干净收起来了。
“谢谢姐姐,我估计短期内不会回去了,铺盖你留着用吧,我的东西都给你,你看能用就用,不能用随便送谁也行。”
女知青很感激,“谢谢你今越,你们家人真好,还给你安排了工作。”
她语气里流露出羡慕,“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一辈子了吧。”
今越想说不会的,最迟五六年之内,只要不是被专门针对的,都能大批量回城。她一直不敢跟这个姐姐太过亲近就是怕她被牵连,现在自己留城了,队长一家说不定正要找出气筒呢。
今越硬着心肠,嘱咐她几句,把电话挂断。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们一定会再见。
腊月十二这天,女知青回电话,队里终于给盖章了,档案已经转走,用不了几天就能回到书城。
今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当场高兴得恨不能立马高歌一曲。
“哟,今越什么事这么高兴?”后院李大妈拎着一条二指宽的大肥膘,嘴角都咧到耳后根了。
不用今越回答,她特意将大肥膘高高举起,“这我大闺女孝敬的,说给我补身体,我这几个闺女里,最孝顺的就是大丫,她啊……”
巴拉巴拉,众人不爱听她说话,但耐不住都想看那块大肥膘。
这年头的人买肉,必须是肥肉才受欢迎,越肥越好,这条二指宽的大肥膘绝对是所有人的梦中情肉,能让人挤破脑袋那种。
今越也不例外,她现在是真的馋,回城虽然比在乡下能吃饱了,但饭菜依然没什么油水,偶尔加个鸡蛋都是值得全家人高兴的大餐。
她想到自己的小金库,决定明天起个大早,去买肉!
正想着,赵婉秋也拎着菜进门,“今越,看谁来了。”
她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女孩子,“黄梅姐?”
“今越现在忙吗?”黄梅似乎很着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赵婉秋立马说她去院里择菜,两个女孩进了屋里,把门一关,院里的李大妈顿时跟发现什么大八卦似的,瞪着一双冒光的三角眼,“这俩丫头,指不定说些啥呢,哎哟,我顶针掉了,肯定就在老舒家屋檐下,我得找找……”
“呸,不要脸!”赵婉秋啐她一口。
这大院里就没谁家没被李大妈听过墙角的,关键听也就听吧,她还爱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往外乱传,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屋里的今越俩人却没心思管她,黄梅急忙拉着今越的手,“被你说中了,我妈除了白带特别多,还有你说的那个毛病,十几年了,她一直瞒着我,要不是我那天主动问,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她好容易劝着母亲去医院,谁知大夫一检查,把她们骂了一顿。“我妈的脱垂已经超过二度,往三度发展,再不重视,就……就连那个啥都掉出来了。”
“医生还说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去看,现在她的感染也很严重,只能先消炎,等炎症好一些再考虑做手术。”
“今越你真厉害,只看我妈脸色就能知道她这么严重的妇科病。”
今越没说什么,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望诊既然放在第一位,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现在发现了就赶紧治疗,手术来得快,肯定能治好的。”
“可别提了,我妈一听做手术就怕花钱,说什么也不愿意,只让大夫开点消炎药,还要挑着便宜的开。”黄梅接过今越倒的温水喝了一口,“我妈现在不愿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她就想给我攒嫁妆,我爸和爷奶一家子是指望不上的。”
“那你更应该劝着她把病治好,将来你结婚了,想法子把她接过去享福。”
黄梅正在喝水,忽然“唰”地看过来,今越摸了摸鼻子,“我说错了吗?”
黄梅想说这世上可没有丈母娘去女婿家过日子的,除非是非常特殊的情况,可转头一想,又觉得挺有道理,凭啥不能啊,凭啥要养公婆不能养亲妈?
“对啊,大家都是一样挣工资的,女人又不是靠男人养。”
“嘿,你哪里听来的,还有点道理。”
今越挺了挺胸膛,在手机上这样的事可多了去了,养自己爹妈算啥,女人强起来还能去父留子(女)呢!
呵,男人不中用,还不如养只狗。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上次你让我问问我妈这病是怎么来的,呵……”黄梅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水,“别人坐月子能喝汤吃鸡蛋,我妈坐月子啥也吃不上,还得伺候他们一家老小。”
她是冬天出生的,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家所在片区还没通自来水,每天的日常用水都得去胡同口的公用水井里打,再挑回家。
“难怪。”今越就觉得奇怪,原来黄阿姨的病真是另有隐情,寒冬腊月出门,还干重体力活,就是生产队的牛也没这么辛苦。
“哼,他们还赖我妈不会生儿子,其实都是他们家作出来的,合该我妈让他们家‘绝后’。”黄梅磨牙,“堂哥还想顶我妈的岗,将来还想占我家的房子,他做美梦。”
“我想好了,以后我也不嫁了,招个上门女婿,生的孩子跟我妈姓,气死他们。”
今越“噗嗤”一声笑出来,黄父要知道自己不仅真“绝后”,房子还便宜了“外姓人”,估计死了也要被气得掀棺材板。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看你都能看面色就知道我妈的病,能不能也帮她治治看?开点中药调理一下,即使治不好我也不会怪你。”
今越答应下来,“好,你看阿姨哪天有空,我最近都不忙。”
“那要不,就今天?”黄梅是真着急,“医院开的消炎药已经吃完了,我让她去复查她不去,说感觉已经好了,但我不放心,麻烦你也顺带帮她看看。”
当天,今越就去黄家帮忙看了病,跟她判断的一样,黄阿姨是典型的脾虚不摄导致内脏下垂,除了开点健脾益气的汤药,还加了一点针灸治疗。
反正她在家也没事,就每天抽空过去扎两针,陪黄阿姨聊会儿天,回家还能帮赵婉秋做点饭。同时,杨正康那边也让人办好了行医资质,亲自送上门来。
以舒今越的文化水平,要考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杨正康关系广,硬是用她在乡下的三年赤脚医生履历给她办下来了,还给办在政策之内,虽然只是助理医师,但从今往后也是合法行医了。
到腊月二十二这天,今越终于收到劳动局通知,她可以去防疫站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