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传国玺早在后唐后便不知去向了, 后世历代都有人号称找到了传国玺,但最终都被鉴定为赝品。
当世根本无人见过传国玺,颜京也不知道真正的传国玺是什么样子, 但是假货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徐秦确实有点本事, 这个玉印应该是他亲手炼的一个法器。
不过他的手工略差了一些,这工艺骗一下外行还行,内行一眼就能看出许多破绽。
大概也是因为边南的事打破了徐秦的计划, 后面他匆忙回国, 又一直被玄门追捕, 没能像以前一样严管品控。
欧阳珏浑浊的眼珠失去了最后的神采,他第一反应是颜京在诓他。
但事实摆在眼前, 这方玉玺, 已然裂成了碎块,掉落到地上。
一起碎掉的, 还有他仅剩的希望。
欧阳珏酱紫色的嘴唇疯狂颤抖, 喃喃自语, “不、不, 不可能……”
师蓬蓬只觉好笑:“你自己就是诈骗犯头子, 居然敢这么相信另一个诈骗犯?”
这一幕实在太幽默了, 让她想起了边南陵宫里的那具邪神像, 也是在战斗到最关键时候, 发现国师给它的子干剑是假的。
从这点上看,国师也算是不忘初心了。
欧阳珏缓缓转过头,脖子上的腐皮簌簌落下, 一字一顿,“徐秦,你怎么敢?”
徐秦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石台的边缘上, 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握着子干剑,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没办法啊欧阳董,不枯骨只有一个,给了你,我就没有了……”
“你……”欧阳珏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你也想要不枯骨!”
“你还没发现吗?”师蓬蓬冷冷说道,“徐秦也早就死了,而且死很久了……”
此前,徐秦一直带着罔象眼珠,又行踪莫测,所以从来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而现在,他失去了所有用于掩饰藏匿的法器。
师蓬蓬看破了他的真身。
这是一条死了很多年的魂魄,恐怕在他找上欧阳珏之前,就已经死了。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具附在别人尸体上的行尸走肉。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却说能帮欧阳珏得到长生。
很显然,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徐秦专门为欧阳珏设下的一个骗局。
甚至,徐秦这个名字应该也是假的。
就像历史上许许多多冒充徐福后人行骗的人一样,他也不过是借用了徐福东渡的故事,诈骗急于求取长生的欧阳珏。
不过,到了这一刻,他的真名到底是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
“师蓬蓬,又是你……”徐秦转头看她,面目阴森狰狞,“如果不是你在边南坏了我的好事,我本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国内……”
“还真是这样啊,”师蓬蓬早有预料,对此并不意外,不咸不淡地说,“人不行,别怪路不平哦。”
至此,全部的谜题总算都解开了。
边南的那座陵宫,不是给邪神准备的,也不是给招喜文准备的。
而是徐秦给自己准备的。
徐秦早在多年前就死了,他生前就是一个潜逃在外的大诈骗犯,犯下的罪孽不比欧阳珏少。不过他精通邪术,炼制了一颗罔象眼珠,再通过不断地夺舍别人的身体,得以暂时地逃脱天地的监察。
但是凡世尸身终会腐朽,东躲西藏的日子也看不到尽头。他要解决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传说中的不枯骨,彻底跳出阴阳。
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极为庞大的资金和势力支持。
欧阳珏就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ATM和工具人。
徐秦以试验的名义,诓骗欧阳珏在国内帮忙布局,把颜京掳去了边南。
其实当时徐秦就已经计划好了,要自己夺取不枯骨。
只是反诈队伍的力量太强,直接剿灭了整个长生岛,徐秦被迫流亡,通往边南的道路被玄门重重封锁。他不敢妄动,无奈之下,只能先哄骗邪神和招喜文为他看管陵宫。
徐秦从没想过真的帮招喜文逃脱制裁,所以从一开始,就给了招喜文一把假的子干剑。
徐秦没想到会有师蓬蓬这个变数。
她以秦半两借得真正的秦皇余威,踏碎了他筹谋的一切。徐秦只能狼狈地换了一具肉身,冒着巨大的风险,回到国内。
所幸,徐秦为了取信欧阳珏,多年前便让欧阳珏在国内也秘密建造了一座差不多的陵墓。
长生岛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杀猪盘。
而徐秦手上养的最肥的一头猪,就是长生岛幕后的这位大老板。
养猪千日,终于到了把整头猪都吃干抹净的时候了。
其实徐秦的骗局并不算高明,甚至可以称得上拙劣。
我是秦始皇,打钱。
这个早些年被麺国的诈骗园区用来诈骗一些无知受害者的老梗,现在连放在疯狂星期四都没人会多看一眼的话术,偏偏欧阳珏就信了。
也只有欧阳珏会信。
就像反诈宣传最常说的一句话——你不是不会被骗,只是还没碰到适合你的骗局。
精明如欧阳珏,也难以逃脱一个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的剧本。
可笑的是,他会被骗,也恰恰正是因为他的精明。
如果欧阳珏不是早早窥探到家族的命运,得知了自己的下场,或许他不会那么恐惧。
恐惧到失去判断能力,即使明知他所求的一切未必全部为真,很可能最终只是一场梦幻泡影,他也要不惜代价地试一试。
“你、你你……”欧阳珏气得浑身发抖,皮肉如朽灰烂泥,簌簌落下,露出底下一副森森的白骨。
“欧阳董,你不用这样看我。”徐秦一脸无赖地耸了耸肩,“我就不信,你一点都没怀疑过我。你选择信我,归根到底,也是因为你自己想信嘛。”
欧阳珏哑然。
如徐秦所说,他难道真的完全没想过这可能是一个骗局吗?
传国玺多么难得,历朝历代的皇帝倾尽国家力量也没能找到。徐秦一个通缉犯,凭什么在边南的陵宫覆灭后,就迅速地找出这么一方稀世奇珍?
欧阳珏并不是毫无所察,他只是和许许多多贪心不足主动参与骗局的人一样,心存侥幸。
他赌徐秦不敢骗他,赌徐秦哪怕骗了他,但回到国内后,徐秦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和他牢牢捆绑在一起。他们同在一条船上,徐秦如论如何,都要保住这条船不沉。
欧阳珏没想到,徐秦一开始就没和他上同一条船。
他只是徐秦的一块垫脚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徐秦嘻嘻一笑,“欧阳董,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举起子干剑,横在自己的脖子前,“这一波,算我谢你咯。”
子干剑,字良非。
这把剑,最早的时候就是真人用来尸解成仙的。
传国玺是假的,但这个石墓中的法阵,满墙的血符,都是真的。
不过真正的阵眼,是这把阴阳宝剑。
只要他引剑自戮,就可以启动法阵……
“砰砰砰砰——”
数声枪响打断了徐秦的施法。
徐秦眼睛蓦地一瞪,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束黑洞洞的管口。
欧阳珏居然在石宫里藏了一杆霰弹枪,在徐秦引剑的同时,他也把枪吸到了手上。
欧阳珏已经皮肉尽销。
森森白骨端着枪,毫不犹豫地对着徐秦就是一通扫射,“我帮你吧,用这个尸解更快!”
一旁的师蓬蓬和颜京:“……”
看样子都不用他们出手了,这两个骗子就能互相把对方坑死。
徐秦早就是一个死人,普通的□□杀不死他的魂魄,但可以打烂他附着的肉身。
徐秦缓缓低下头。
他的身体被打得千疮百孔,手臂整条破掉,和子干剑一起掉到了地上。
“呵啊——”徐秦嘶吼一声,驱动肉身想去拿那把宝剑。
“铮——”以命格铸就的可怕符兵破空而来,瞬息间切断了他那条肮脏灵魂的手臂。
接着一道符火燃起,将那截幽灵手臂烧成了飞烟。
也烧掉了空气中流动的不祥力量。
墙壁上的血符飞快褪色,昭示着整个法阵的崩塌。
“不——”徐秦惊嚎。
“不枯骨,是我的……”欧阳珏的白骨也快崩毁了,挣扎着伸手去抢子干剑。
他没能够到子干剑。
磅礴的鬼蜮力量猛然自地底升起,像是数不清的无形铁钩,朝着他和徐秦的魂魄扎下去。
阴司勾魂。
这两条作恶多端的魂魄,早就该被收走了。
他们用邪术逃匿了那么久,多活了几十年,多害了那么多人。
现在,所有的法阵被破掉,他们终于逃无可逃,迎来了最终的审判。
“不——”徐秦恐惧地哀嚎,他作的恶太多了,被阴司收走,比魂飞魄散的下场更惨。
欧阳珏的白骨彻底化作了齑粉,一条灰色的魂魄漂浮在千里石的上面。
忽然,千里石光芒一绽,一具彩漆的木头人陡然出现在石头上。
师蓬蓬一惊:“阿木!”
“乖女儿,再帮爸爸一次。”欧阳珏的魂魄说道。
这只木精上有他用女儿换血时特意留下的一滴冤孽血,身上还沾着他女儿的一丝气息。
这些年,他一直用着两个命格,以此混淆阴阳,欺天瞒地。
这是最后一次,他要用这只木精,作他的替身,替他进入阴司,沉沦苦海。
师蓬蓬看出他的目的,怒不可遏地起符:“两仪之精,阳火在心——”
一道小小的黑影倏地闪现,比她的符更快地出现在欧阳珏的魂魄前。
赫然是一只拳头大小的蝙蝠。
“欧阳珏,老娘咬死你!”小蝙蝠露出尖齿,毫不犹豫地咬在那魂魄的喉咙上。
魂魄没有血肉,但吸血鬼的尖牙带有古老的诅咒,一咬之下,依然让欧阳珏凝滞了一下。
奈何小蝙蝠受了重伤,还没完全恢复,连化形都还做不到,对欧阳珏来说,还是太弱小了。
“柳如烟,你又失心疯了……”欧阳珏骂了一声,想要把小蝙蝠挥开,余光忽然看到木人动了起来。
欧阳珏一惊,“神木,你要干什么?”
木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捡起旁边的子干剑,那雕刻而成,本该麻木不仁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细细地说:“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它本体只是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所有的意识,都来自一滴血,一滴不该出现在世上的血。
现在,这滴血不愿意再和欧阳珏有任何牵连。
它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胸口刺下去。
尸解宝剑迸出骇异的力量,但是木人没有血肉,无从尸解。它的胸口,只有一团带着痛苦的冤孽血。
长剑穿心,血孽成灰。
“长生——”小蝙蝠飞扑下来,幻出属于吸血鬼的巨大翅膀,在木人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前,将它拢进了怀里。
“不——”欧阳珏发出凄厉的哀嚎。
所有的筹谋彻底成空,无数的鬼蜮阴钩尽数扎到他的魂魄上。
将他往他最恐惧的地方拖去。
曾经他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苦厄和罪孽,注定要百倍千倍地返回他的身上。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
“师小姐,颜总,你们在里面吗?”石宫外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稍等,我们这就进来救你们!”
“别进来了,已经结束了。”师蓬蓬应了一声,随即走到石台边。
吸血鬼的巨大翅膀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只小小的蝙蝠停在木人的肩头。
师蓬蓬轻声说道:“柳姐,该走了。”
“吱——好。”小蝙蝠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用爪子勾住木人,扑棱着小翅膀飞了起来。
师蓬蓬:“我帮你拿着阿木吧?”
“不用。”小蝙蝠道。
师蓬蓬也就没有勉强,颜京过来牵住她的手,“走吧。”
两个人和一只勾着一具木人的蝙蝠离开石宫,通过一条长长的墓道,重新回到地面上。
玄门和兵马俑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整个山谷被夷为平地,碎掉的泥石块堆了一地。
众人见他们安全出来,纷纷松了口气。
“啊啊啊,师姐,颜哥,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肖灵殊摇着三清铃,带着几百只僵尸肉浩浩荡荡地冲过来,“咦,柳姐你什么时候来的?阿木也找到……呃!”
“闭嘴。”师蓬蓬一拳把他捶静音。
“……”
肖灵殊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情况不对,木人胸口还插着那把子干剑,属于木精的气息也消散了。
他喉头一堵,干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啊……”
“罢了。”小蝙蝠语气反而很平静,“这样也好,长生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她真正的女儿,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在了。
说不定,现在已经投去了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家。
“我想找个风水好的地方,给阿木立个墓。”小蝙蝠说道。
这具木人虽然不是她的女儿,但也曾寄托过一丝气息,入土为安,也算一点慰藉。
“行。”师蓬蓬点点头,看了下同行而来的风水先生,“回头让大师帮忙相个地。”
又说,“我先帮阿木把剑拔下来吧。”
小蝙蝠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师蓬蓬便抬起手,把子干剑拔了下来,然后便愣了一下,“阿木,发芽了……”
只见木人的胸口上,竟然发出了一棵小小的嫩芽。
其余人也看到了这浅绿色的嫩芽,纷纷露出惊奇之色。
小蝙蝠更是讶异:“这、这是……”
师蓬蓬看了看手中的子干剑,恍然明白了过来。
子干剑原就是尸解宝剑,向死而生,在破掉冤孽血的同时,也将两仪之精引进了木人之中,枯荣交替,催发了一丝生意。
“别找墓地了。”师蓬蓬笑道,“柳姐,把它栽到你院子里吧,等它长成参天大树,说不定有一天,能修成一个真正的木精。”
小蝙蝠拍拍翅膀,语气中多了一丝笑意:“好。”
“各位道友,请尽快回到车上!”特警队长见人都回来了,举着个喇叭开始维持秩序,“我们要进行最后的作业了。”
一行人不再多言,跟着大部队离开现场,连着那个开冷藏车的倒霉蛋司机,也被特警抬着上了车。
几颗炮弹划破长空,落在刚定位的石宫上。
黑夜已尽,东方亮起了鱼肚白。
颜京站在车子旁,看着天边的晨曦,忽地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背着打完了大鬼的师蓬蓬,慢慢地穿过山路,穿过长夜。
最后,也是站在这样的一个黎明里。
他那时候没有叫醒师蓬蓬,也没有从自己杂乱的心跳里,听清年少的悸动。
“蓬蓬。”颜京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天亮了。”
师蓬蓬回看他,眉眼弯弯:“嗯,天亮了。”
颜京于是低下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这一次,他听清了心跳的声音。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