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禅寺不是好好的吗?”
看着蓦然抬头的无印, 白玉潼疑惑道,“你说的是锦州城外,宝山上那个净禅寺吧?”
无印张了张口:“……是。”
白玉潼表情更加疑惑:“那就奇怪了。净禅寺这几天开水陆法会, 好多小妖怪都去听了, 昨天才回来,没说那边出事啊?”
怕无印不信, 他又举例道:“就西边竹林里的那只雀仙, 它也去了, 昨天回来的时候, 还和我打了招呼, 说感觉不错, 打算以后搬到净禅寺边上, 没事就飞过去听。”
无印怔愣地看着他。
白玉潼说完, 又看向江听雪:“苏二, 你不是游方郎中吗?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江听雪:“……”
他仿若无事道:“我从南边过来, 还没往锦州去, 不知道那边的事。”
白玉潼:“那要不我再去问问那只雀仙?”
“……不必了。”无印抿了抿唇。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从桌边起身,回到了房间。
白玉潼看了看自家伴侣:“……他怎么了?”
柳辞声:“一时接受不了吧。”
以为自己害死了他人,结果发现只是被骗了……或者说, 又被骗了?
总感觉骗他净禅寺僧人死掉的和骗他怀孕的是同一个人,哦不, 同一只妖。
骗人的江听雪:……
在白玉潼表露出疑惑的时候,他就心知不好,但再想开口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由着他把话说完。
该说不愧是天道钟爱的主角吗?三两句就把他布置的骗局给戳穿了。
看着西边厢房中影影绰绰的一点身影, 江听雪心里叹了一声。
……算了,本来也没打算骗他多久。
在剧情中,柳辞声要参加春闱,生完孩子不久便在白玉潼的陪同下上京,路上听说了水妖的事。
如今已经开春,算算时间,水妖出现,最晚也就是这半个月之内的事。
等杀完水妖回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做完这件事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
夜色已深。
两个孩子已经被哄睡,大人们也都沉入了梦乡,柳家小院内一片寂静。
无印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晚饭时白玉潼的话还回响在他耳边,净禅寺没事,被狐妖所灭的传言是假的,里面的僧人没死,也没有被迫逃走,下落不明。
只是一场谎言。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一场谎言?
为什么……他会听到这一场谎言?
心慢慢沉静下去,始终烧灼在胸腔的痛苦被撇开,他开始思考这一切的由来,从最开始,他遇到那个人起,将那些记忆一点点拿到面前,细细回顾。
最开始见到江听雪,是在苏城外的山中,他追着一只妖过去,却在温泉里见到了他。
因江听雪遮掩了身上妖气,所以他把他当做了人。
随后是兰山上的废弃寺庙,他怀疑江听雪为虎作伥,诱人入山,给槐树精做饵料,把他带去了山中。
他们误入虚实迷境,因江听雪未被禅杖灼伤,所以他相信他没有歹心,尽管被冒犯唐突,也还是相信了他所说,以为他要帮自己炼心。
再后来是许家村,河伯幻境,那时他以为江听雪被幻境控制,所以才会压着他亲吻,但现在想来,江听雪只是将计就计,借河伯幻境,一步步打破他的底线。
许家村后,是灵觉寺,他在心相世界中看见温泉,本欲诵经消除幻象,却被拉入池水。
他以为是自己心生绮念,未曾想过,那其实是江听雪趁他没有防备,潜入他的心中,引他破戒,那些梦也是同样。
之后便是小香山狐狸洞,江听雪狐毒入体,他自以为救人双修,却一步步沦陷得更深。
净禅寺,他将舍利给了江听雪,因佛心动摇,搬至草庐,被江听雪寻到,决定还俗。
再往后,便是草庐中的对峙,他失去修为,被囚禁,沉睡许久后,到了这里。
江听雪说,他是为了姐姐的死,所以报复自己。
江听雪也的确做了很多。
诱他破戒,夺他修为,骗取舍利,隐瞒怀胎,囚禁强迫……
只是他不明白,做了这么多的江听雪,当初为什么没有被禅杖灼伤?
禅杖有灵,能辨认一切不怀好意之徒,无论是人是妖,但却对江听雪没有反应。
是他像遮蔽自己身上的妖气一样,遮蔽了禅杖内的灵识?
从第一次见面时,江听雪就在对他说,妖有情。
是从那时,他就开始尝试动摇自己的心念了?
还有草庐里那只青衣狐妖……
谜团越来越多,眼前那一道红衣身影也渐渐蒙上了一层白雾,扑朔迷离,让他看不真切。
江听雪,江听雪……
念着这个名字,无印慢慢陷入了沉睡。
也许是睡前一直想着狐狸,这次睡着后,无印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
那是他尘封在心底的,几乎已经忘却的往事。
在宝山寺被毁之前,他在江边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
他把白狐带回寺中医治,因其毛色纯净如雪,给它起名雪儿。
雪儿气息清然,颇有灵性,总是故意逗着他玩,在他背经时用尾巴搔他的下颌脑后,等他背不下去,不得不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它时,便会露出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他猜雪儿或许是只狐妖,但见它不欲展露人形,便也没问,只抱着它嬉戏玩耍。
雪白的狐毛握在手里,手指陷下去,的确是件很舒服的事。
那年冬天,宝山上落了雪,红梅一簇簇开。
他被白狐用身体裹住,双手焐在毛茸茸的肚皮下,望着雪中的寒梅,嬉声笑语。
“雪儿,你长得这么白,将来若是化作人形,穿一身红衣,想必是极好看的。”
白狐没说话,只是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瞥了他一下,收紧尾巴,裹紧了他的脖子,把他冻得通红的鼻头也埋在了里面。
……
无印慢慢睁开眼睛。
江流滚滚,听涛问雪。
江听雪。
第二日,无印提出了辞行。
听到他要离开,正在处理草药的江听雪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看了他一眼。
柳辞声抱着孩子,有些诧异:“大师这就要走了吗?”
旁边的白玉潼也道:“走这么快?不多住两天?你身体还没好全吧?”
无印行了个佛礼:“贫僧有一事要去探明,这些日子多谢二位收留,就此告辞。”
他说完了便走,一点也不耽误,还没等白玉潼和柳辞声再次开口挽留,就已经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白玉潼看看被关上的门,望向自家伴侣:“他这就走了?”
怀里的女儿打了个哈欠,柳辞声拍拍她的背:“许是真的有什么事要做。”
白玉潼:“那也不用这么急吧?早饭都没吃呢……诶?苏二,你也要出门吗?”
江听雪拉开院门:“我去找点东西。”
“可是……”
话还没说完,院门就被再次关上。
白玉潼:“……”
怎么都这么急?
……
出了柳家院子,无印沿着小路,往镇上走去。
路过一片树林,他走了一会儿,站住脚步,转身看向身后:“出来。”
后方没有动静,但无印依然看着。
片刻后,似是发现躲不过去,一道身影慢慢从树后走出。
正是自称苏二的游方郎中。
无印:“为何跟着我?”
苏二走到他面前,有些歉意道:“在下并非刻意跟踪,只是师傅身体还没好,在下身为医者,实在不放心师傅一个人离开。”
无印盯了他一会儿,冷不丁开口:“江听雪。”
苏二一怔,似乎有些不解:“……江听雪?师傅在说什么?”
无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抬手朝他胸前拍去。
他修为虽没了,但练武的底子还在,这一掌要是拍实,苏二这么一个普通江湖郎中,少说也得断上两根肋骨。
但无印依然毫不犹豫,下手又稳又准,表情中不见一丝波动。
苏二仿佛轻轻叹了口气,在他拍中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看向无印,对上那双冰冷的黑眸,微微笑了一下。
随着这一笑,那张普通的脸上忽然像水波一样荡起一层层涟漪,涟漪散去后,底下真实的容貌便露了出来。
长眸泪痣,红衣翩然,不是江听雪又是谁?
江听雪轻笑:“连白兄弟都看不破我的幻术,大师是怎么发现的?”
白玉潼与他同为狐妖,都精通幻术,连白玉潼都看不出来,无印又是怎么猜到的?
无印甩开他的手,冷冷道:“化形之术。”
“哦?”
无印语气冷然:“在苏城外,有人用玉坠变作一只兔妖戏耍我,我追着玉坠上的妖气,遇见了你。”
江听雪挑眉:“这只能说明,我在的地方不巧。”
“不错,我追着妖气而去,但你并无妖气,所以我把你当做了人。这之后,我再未遇见过化形之物,直到最近——”
无印冷冷看着他,“告诉我净禅寺被毁的妇人,客栈里的小二,整日在街尾玩耍的孩童,拦住我去路的行人、官差、山匪……他们看上去都与常人无异,但每个人身上的衣物,都有一部分是黄色。”
人乃万物灵长,化形之术化物还好,但若是要变成人形,则需要特定的凭依。
他之前被痛苦遮住了眼睛,一叶障目,但抛开那些浑噩之后,便发现了异常。
或束腰,或头巾,或绑腿,有明有暗,有浅有浓,但都带着黄色。
“……仅凭这些,大师就能确定他们不是人?就不能是他们喜欢穿黄色吗?”
“还因为你骗我。”无印冷冷道,“你骗我净禅寺被毁,除了你,没人会用这种事骗我。你变幻出那么多人在我身边,始终盯着我,来到这里之后,又怎么会放过?”
只要顺着这个思路一想,那突然出现的苏二就非常可疑。
“原来如此。”江听雪轻轻笑了一下,“大师还真是了解我。”
无印神色冷漠:“那只青衣狐妖,也是你的化形之术吧?”
“哦?”江听雪扬了扬眉,“大师为何会这么认为?因为她的腰带也是黄色?”
“不,因为尾巴。”无印冷淡道。
“你的化形之术的确可以以假乱真,但是,你当我没摸过真正的狐狸尾巴吗?”
江听雪:“……”
他嘴边的笑容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大师这是……想起我来了?”
无印冷冷看着他:“你是锦江边那只白狐。”
“不错。”江听雪弯起眼睛,“我就是你救回宝山寺的那只白狐,当年我本想将你引走,让我姐姐去盗佛宝舍利,没想到你却及时赶了回去,还杀了我姐姐。”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抚上无印的脸:“无印大师,这些年,我可是一直都在恨你。”
“……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当时就杀了我?”无印缓缓道。
他那时年幼,杀了那只盗宝的白狐后,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上突遭巨变,心境动荡,倘若真如江听雪所说,他是为了姐姐报仇,那么那个时候,分明是他最好下手的机会,但他没有。
无印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你还在骗我。江听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
江听雪沉默下去,片刻后,发出一声轻笑:“我想做什么……不如,大师自己猜一猜?”
无印:“你引我至此,让我见到白柳二人,是想让我相信你说的,妖也有情?”
“那大师相信了吗?”
无印语带嘲讽:“有你的所作所为,我实在很难相信。”
江听雪笑了下:“或许,我只是想让你腹中的孩子能安稳地生下来,不会被你想方设法地杀掉。”
无印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如果是这样,那让他继续睡下去,一直睡到生产完不就可以了?
江听雪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是我对你爱而不得,所以才设计了这些,想让你能接受身为狐妖的我。”
无印:“……”
他一言不发,扔开江听雪的手,转身就走!
但没走两步,鼻尖忽然传来一股异香。
无印神色一凛,立即屏息,身体却还是迅速软了下去。
他身形一晃,控制不住地往下倒,刚歪下去一点,就被身后的人箍着腰,搂进了怀里。
被揽在怀中,后背紧紧贴在身后人的胸膛上,熟悉的姿势让无印一瞬间紧绷了起来,转头对江听雪怒目而视:“你——!放开我!”
他抬着手,想把江听雪推开,但手脚无力,推拒的力道几近于无。
江听雪没有放开他,而是捏碎了他腕上的锁链,然后将他打横抱起,往回走去。
口中轻笑道:“大师还是别费功夫了,你越挣扎,就只会越没力气,若老实不动,乖乖的,半个时辰之后也就解开了。”
无印咬着牙,愤怒地看着他,到底还是放下了手。
江听雪抱着他回了柳家小院。
院子里,白玉潼正剥着一碗晒干的南瓜子,把瓜子仁递给抱着孩子的柳辞声吃,听到院门被推开,便转头望了过来。
看到进来的江听雪和躺在他怀里的无印,白玉潼一惊,瞬间站了起来。
“无印大师,你怎么了?!”
江听雪对他笑了下:“他没事,只是有点没力气。”
“没事啊……那就好。”白玉潼松了口气。
很快又想起什么,和抱着孩子起身的柳辞声一起看了过来:“不对,你是谁?”
“我么?”江听雪微微一笑,“我是苏二。”
望着愣愣反应不过来的夫夫俩,江听雪低下头,看了眼怀里黑着脸的人,又抬起头,冲他们笑道:
“也是无印肚子里孩子的爹。”
白玉潼&柳辞声:“……”
手里的瓜子仁,啪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