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禅寺。
无印在小沙弥的指引下, 来到了主持面前。
老主持笑道:“阿弥陀佛,这才刚下过雪,你怎么就上山来了?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尽管说便是, 我让他们给你送去。”
无印与他见礼:“主持,我是来请你帮忙销去度牒的。”
老主持一愣:“销度牒?谁的?”
“我的。”无印道, “我要还俗。”
老主持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因为那位江施主?”
无印抿抿唇:“是。”
“你真的想好了, 要放弃你这么多年的苦修?”
“是。”
“世间男子多薄情寡幸, 若是他日后变了心, 你也不后悔?”
无印静静道:“他若变心, 也只能说明我与他的缘分尽了。”
老主持劝道:“只为了那一点微薄的缘分, 就回到红尘纷扰中, 何苦如此?”
像是想起了谁, 无印微微弯起嘴角, 沉静的黑眸中透出一点柔和:“因为不愿放下。”
“我明白了。”老主持叹息一声, “度牒我会为你销去的。”
“谢主持。”无印低头行礼, 将金钵与禅杖都放到身前, “这些,就留给寺中吧。”
“这……”
老主持想要推辞,无印便道:“这些本就是佛门之物, 我如今已经还俗,便不该再拿着这些, 不过这件袈裟是先师遗物,所以我想留下来。”
“我佛慈悲,既如此,我便替寺中谢过施主,愿施主日后一路顺遂, 得偿所愿。”
禅房门口,看着无印离开的身影,老主持叹了口气。
他接手宝山寺,自然也曾听过无印“佛子”的名声,并且以前宝山寺还在的时候,他也见过无印,认为他确实是个有慧根的孩子,担得起“佛子”之名。
甚至他还考虑过,等他圆寂之后,要不要将主持之位传给无印。
只可惜,造化弄人,唉……
……
离开净禅寺后,无印没有回草庐,而是去了后山。
后山打坐的石台,是无印的师父法空大师活着的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
无印还小的时候,经常被法空大师抱着站在上面,眺望远方的空山云海。
等他稍大一点,便会带上木鱼,独自爬到上面,一边敲木鱼,一边看着远方的山和云念经。
等到宝山寺被屠,师父被焚化,他想念师父的时候,便会来此打坐,让心平静下来。
拂开石台上的积雪,无印在上面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他念着那些牢记在心的经文,一字一字,无比虔诚,心相世界中那尊高台上的佛却在这一句句中,渐渐生出了更多裂纹。
他诵了三天三夜,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
第二日傍晚,下起了大雪,雪落在他身上,渐渐堆了起来。
无印仿若未觉,继续诵经。
到第四日时,低低的诵经声终于停下,他的身上已堆满了雪,高台上的佛裂痕也已爬满全身。
无印静静睁开眼,又慢慢跪倒,用冻得通红的手撑在石面上,朝昔日的宝山寺拜了一拜。
“师父,无印不孝,六根不净,眷恋红尘,自愿堕入世俗苦海,望师父勿怪。”
他起身站在石台上,望着远处的空山云海,直到天色大亮,他才转过身,告别这个自幼成长的地方,下山往草庐行去。
大雪下了两天,山中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山道也被掩盖在了下面。
行走艰难,无印干脆提气纵身,踩着雪朝山下飞去。
但或许是他使力太急,没飞一会儿,小腹就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这股刺痛来得突然,无印眉头一皱,身形不由滞了滞,在雪面上停了下来。
停下来之后,刺痛就慢慢消了下去,变成了微微的隐痛。
他在小腹上按了两下,没感觉有什么问题,便不再管,继续纵身飞掠。
这次腹内的隐痛没再加重,无印飞了一会儿,很快就看见了草庐的棚顶。
草庐上同样堆满了雪,只露出一个尖尖。
这几天大雪封山,山道都看不见,他们要下山,估计还得等一阵子,也不知道他在山上的这几天,那人等急了没有……
想到等在草庐中的人,无印唇边不禁露出一点微笑,在门前轻轻落下。
草庐的门是关着的,只有窗户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条缝。
他正要推门进去,却听旁边的窗户里传出一道娇媚的女子声音:“那个无印和尚,真要答应跟你成亲?”
无印一怔,手不自觉停了下来。
屋里的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在外面,还在毫无防备地交谈。
无印熟悉的那道声音笑了一下,嗓音依旧如记忆中清朗,却带着他不熟悉的嘲弄:“他说要上去处理点事情,等回来就下山跟我成亲,呵,那个蠢和尚,我随便哄他两句,他就真以为我喜欢他。”
“听说他把佛宝舍利也给你了?”
“不错,不光给了我舍利,还主动说要跟我双修,帮我解小香山那只小狐狸的毒。”
“小香山那只狐狸?那毒对你根本没有影响吧?”
“是没有,我本只是想借那毒骗到舍利,没想到他居然主动献身。”
“去,做什么委屈样子,你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便宜?这可真是冤枉我,那和尚脾气硬得像块顽石,我日日伏低做小,哄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在床上也像个木头,动都不动一下,哪有你,知情识趣……”
“哎呀,讨厌!你往哪摸……”
嬉笑声从窗缝里飘出,一字不落地传入无印耳中。
唇边的笑意僵在脸上,先前归家的喜悦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一直冰到脚底,冻得透体生寒。
他仿佛一座冰雕般站在门口,听窗户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淫靡声音。
小腹处的隐痛似乎又渐渐强烈了起来,但胸口的痛楚却盖过了一切。
断续的污秽声音里,还夹杂着两人的交谈。
“你家那位大师……不会这会儿回来吧?”
“不会,外面雪这么厚,他不憨不傻,怎会这时候回来。”
“那万一呢?他不是修为很高吗?”
“怕什么?凭你我的耳力,还能发现不了他?”
“也是。”女子娇笑道,“我们两只狐狸,怎么也能听见他的动静了,你那遮掩妖气的办法真好用。”
……遮掩妖气?
无印瞳孔微缩,慢慢抬起了头。
那道熟悉的声音道:“要不是有这法子,我怎能靠近他骗到佛宝?又怎能每次都趁他不在,跟你风流快活?”
“嘭——!!!”
一声巨响之后,木门连带两边的墙都四分五裂,轰然炸开。
四散的烟尘里,无印死死盯着床铺的方向。
木床之上,堆叠着厚厚的被褥,那是江听雪说,怕他跪着疼,特意铺上的。
但那个两人夜夜缠绵的地方,此时却交叠着两道身影。
一道是他熟悉的红衣青年,另一道,则是一个妖艳妩媚的青衣女子。
两人皆衣衫不整,青衣女子几乎被剥了个干净,只剩一条嫩黄腰带,将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但比起这些,无印更在乎的是两人露出的尾巴。
雪白的毛发,毛茸茸一条,交缠着在空中摇摆。
无印认得,那是狐狸的尾巴。
两只白狐妖。
血丝一瞬间爬满了眼瞳,无印通红着眼睛,看着一脸惊愕的红衣青年。
空气里泛着污浊的腥气,传进鼻腔,让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无印咬着牙,忍下胸口翻涌的不适,一字一顿道:“你是……妖。”
在瞬间的惊愕之后,江听雪冷静了下来。
他收了狐尾,放开青衣女妖站起来,唇边牵起一抹冷笑:“是又如何?想不到你居然会这个时候回来,可真是不巧。”
“不巧?”
“是啊。”江听雪桃花眼微弯,“我本来还打算再让你过几天好日子,可你居然如此不识趣,自己提前回来了。”
他不识趣?若不是他不识趣,又怎能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骗局?
小腹处的疼痛愈演愈烈,无印死死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为何要骗我?”
“当然是为了报复你了。”江听雪轻笑一声,“我一母同胞的姐姐死在你手里,我报复你,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你天天杀妖捉妖,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性命,难道没想过有一天,会惹来报复?”
“妖,岂有无辜之辈。”
“这和尚,还真是跟你说的一样,又臭又硬。”青衣女妖从床上起来,慵懒地理了理衣襟,依偎进江听雪怀里,“我看你呀,还是别跟他废话了,直接动手便是。”
江听雪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急,让我再跟他说两句。”
“你杀了我姐姐,让我唯一的亲人惨死,我自然不能让你好过,你看重什么,我就要毁掉什么。”江听雪弯了弯眼睛,“如何,无印大师,温泉的水暖和吗?”
无印瞳孔一缩。
自小香山双修以来,他们从未在温泉里做过,只有在心相世界和梦里……
“是你……”
“不错,就是我。”江听雪低低笑道,“你以为那是你的心魔?不,那是我入了你的心神,你早就破戒了,无印大师。”
早就破戒,他却全然不知,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动摇,所以那高台上的佛像才会那么容易生出裂隙。
多年苦修,因此毁于一旦。
“妖孽,你敢毁我佛心!”
无印喉间忍不住泛起了血腥气,看着江听雪,双目红得几欲滴血:“你该死!”
“该死的恐怕是你才对,佛法都破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发挥出几分实力。”
江听雪冷笑一声,一步踏出,身上的红衣瞬间散去,化作一身雪白锦袍。
青衣女妖也娇笑一声,赤足在地面一点,旋身落在另一侧,和江听雪成犄角之势,将无印堵在门前。
两方对峙一瞬,同时动手!
江听雪伸手一握,手中便多了一把折扇,折扇唰地张开,反手一扇,便吹出一蓬冰雾,冰雾飞速朝无印笼罩过去,经过的地面上眨眼间便结了一层白霜。
青衣女妖则笑着弯腰,身后狐尾划出破空之声,凌厉地扫向无印。
两只狐妖好似心念相通,配合极佳,若无印想避开冰雾,便会被灵活的狐尾扫到,若想躲开狐尾,就必会被冰雾冻伤。
但无印不躲也不避,他喝出一句佛偈,几个金光闪闪的梵文在空中浮现,挡在冰雾前方,磅礴的冰雾顿时被阻住势头,停在了原地,汹涌翻滚着,却再进不了一步。
面对袭来的狐尾,他则直接伸手,一把抓住,手心绽出佛光,一接触就让那雪白狐尾泛起了焦糊气息。
“啊!”青衣女妖痛呼一声,想把尾巴抽回来,却动弹不得。
尾巴上的痛感越来越烈,几乎要断了一般,青衣女妖疼得泛起泪光,骂道:“臭和尚,快放开我!”
骂完又泪眼朦胧地看向江听雪,哭诉道:“听雪,快救我!”
无印微微抿唇,不等江听雪有所动作,就猛地一拽,将青衣女妖连人带尾巴一起拽到身边,抬手就朝她天灵盖拍下去!
江听雪脸色一变,瞬间闪至两人身边,一手挡住他拍下来的手,另一只手则印向他胸前,逼他放开狐尾。
但无印没放,一副哪怕硬生生受了这一掌,也要把狐尾扯下来的模样。
江听雪的手掌滞了一瞬,到底还是拍了上去。
这一掌结结实实,无印喉头一甜,往后退了两步,闷闷咳了几声。
他扔掉手中断下来的一截狐尾,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迹,抬头望向两人。
“我的尾巴,我的尾巴,我要杀了他报仇!”青衣女妖抱着断掉的尾巴,简直哭成了泪人。
江听雪则低着头,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好好好,杀了他给你报仇,别担心,就算尾巴断了,你也是我心里最好看的那只狐狸……”
面容温和,语气低柔,和以往诱哄他时一模一样。
无印双拳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胸前被打中的地方在痛,但又好像不仅仅因为掌伤。
心好像被撕开了,分不清是恨多一点,还是痛多一点。
他红着眼睛,抬手拍了上去:“妖孽,受死!”
江听雪和他对了一掌,顺势落到窗边,在他再追上来时,掀起冰雾挡住他的脚步,抱着青衣女妖破窗而出。
站在屋外雪地上,江听雪冷冷道:“无印大师果真有几分本事,但你以为,这样就能胜过我吗?”
无印挥散冰雾,正要从窗户里跟出去,却忽然身上一麻,细细密密地泛上酸软。
他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你下了毒?”
江听雪冷笑:“不错,你日日与我同食,从不曾对我防备,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能放过?你往日吃的那些东西里,我都下了毒,如今毒入肺腑,你再运功,便是加快毒发,根本无需我动手,要不了多久,你就得死。”
青衣女妖好似委屈坏了,揪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里,江听雪却能感觉到她在发冷发僵。
看了一眼无印,江听雪勾起嘴角:“无印大师,我等着来给你收尸。”
他抱着青衣女子,转身化作流光,向远处飞遁离开。
身上在发麻,心口闷痛,小腹几乎撕裂般地疼了起来。
看着他二人迅速远离的背影,无印一咬牙:“妖孽休走!”
纵身追了上去。
山林上空,一道白色流光率先划过,紧接着,一道金光也跟着划过,始终紧紧追在白光身后。
两道流光先后飞越宝山,又过了锦江,很快就出了锦州地界。
江听雪驾着风,朝远处飞行。
青衣女妖还趴在他怀里,身体已经彻底变得冰冷,妩媚的面容也已经僵硬,表皮开裂,露出里面泥土的颜色。
还好走得快,不然就要露馅了。
只是现在的情况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看了眼身后紧追不舍的人,江听雪微微眯眼。
这个泥人已经毁了,他得换个新的出来,免得叫无印察觉到异常,但无印跟得太紧,一直这么盯着他,他也没法换。
等想个办法甩掉他一截。
江听雪思索一瞬,突然折向下方,落进底下的深山。
身后的人也立即跟了下来。
深山之中古木参天,盘根虬结,地上还有灌木落叶,浅洼深坑,处在其中,一不小心就会绊倒,行走极其困难。
但江听雪是狐妖,本就生长在山林,所以落进来之后,非但没有减速,反而速度还更上一层楼。
他本想借山林地势,甩开无印,好替换一下泥人,但飞驰了一会儿后,身后的声音却始终不曾拉远。
江听雪忍不住回头,看到依旧紧紧追在身后的人时,眉头皱了起来。
他的确下了毒,不过不是致死的毒,而是一种会让人一运功就麻痹的药。
怕无印察觉,他每次下的分量不多,但日积月累,几个月下来,也已足够将他药倒。
之前在草庐时,无印没能第一时间从窗户里追出来,就说明药性就已经发作了,刚刚又受了自己一掌,这时候本该运功疗伤,他却一直在追,显然是在不顾身体,强行驱使法力。
再高的修为也不能这么折腾。
何况他这么不管不顾下去,江听雪甩不脱他,很快就会暴露青衣女妖的不对劲。
这泥人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泥人身上的青衣已经渐渐开始消失,面容也在一片片剥脱,江听雪把它往身前带了带,尽量挡住那些消散的地方。
这样下去不行。
江听雪凝眉思索,扫了眼身边闪过的参天古木,正准备借树身遮掩,冒险将泥人替换一下时,却听身后的脚步声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下意识往后一看,便见一直紧紧追着他的人低着头,捂着小腹半跪在了地上,身形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
“无印!”
江听雪瞳孔一缩,直接扔了泥人,迅速折返回去。
他把倒在地上的人抱起来,喊了两声。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眉心紧蹙着,额上尽是冷汗,脸色比之前苍白了很多,手也紧紧捂在小腹上,似乎很是痛苦的模样。
江听雪心头一跳,立即转头去看他的身下,果然,袈裟上已经晕开了一团鲜红的血迹。
再去听他的脉,正是动了胎气,胎象不稳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