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这一场秋雨停歇时, 无印从净禅寺搬了出去。

得知他要走,净禅寺的主持松了口气。

他对无印没有意见,但无印住在这里, 那位江施主就每天都要来, 这半个月过去,寺里不知有多少僧弥因为那位江施主的笑动摇了心念。

天天一帮大小光头在寺院里脸红心跳, 老主持简直都没眼看。

问了无印, 知道他是想在附近找一处安静住处后, 老主持想了想, 便又留了他几天, 然后把那些见过江听雪的大小僧侣都打发出去, 到山里寻个地方给他盖草庐, 叫他们消耗消耗精力, 省得每天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 让他看了糟心。

一群人齐上阵, 两天之后, 一间崭新的草庐就在半山腰处立上了。

无印谢过主持和寺中僧侣, 和来时一样,只带着自己的金钵和禅杖,住进了草庐里。

当晚, 又下起了一场雨。

秋雨萧萧肃肃,落在屋顶的草棚上, 又顺着房檐,滴滴答答砸在墙角。

无印坐在窗前,看着屋檐上一串串落下的雨水,怔怔出神。

什么是出家人?

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 六根清净,方为出家人。

可他现在,五蕴非空,六根也不清净,满脑子的贪嗔痴,连心中的佛都已经生出了裂痕……还算得上出家人吗?

雨声淅淅沥沥,潮湿的水汽从窗外涌进来,似乎将心情都浸得沉闷起来。

无印慢慢抿住唇,从桌案前起身,想关上窗户,却在看见不远处的人时,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远处的树下,江听雪撑着一把油纸伞,正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也不知待了多久。

对上他的目光后,红衣青年微微一笑,慢慢走了过来。

无印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窗前,始终用柔柔的目光看着自己,站定之后,轻轻笑道:“大师,你可让我好找。”

无印怔愣地看着他:“你……怎会来此?”

江听雪不答,只是看了眼旁边的门,含笑道:“无印大师,外面雨这么大,让我进去躲会儿雨可好?”

无印微微抿唇,转身到旁边开门。

江听雪在门口收了伞,进入屋里,打量了一眼房中的布局。

草屋不大,布置也很朴素,不过一床一桌一椅,加上桌面上的几本佛经。

江听雪收回目光,回答了之前那个问题。

“我去寺中,听说你离开了,便向一个小师傅问了你的去向。”他看着无印,弯了弯眼睛,“他原本不肯告诉我,我就对他笑了一下。”

无印有些无言。

虽然主持没有明说,但他也能看出来对方的困扰,搬出来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些。

当然,更多的是他内心已经生出了消不去的芜念,不想因此辱了佛门清净地。

江听雪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每日对那些僧人笑,也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无印自己从寺里搬出来。

寺院在无印心中是无尘之地,不可侵扰,在那里他心防重,江听雪什么都不能做,否则必会引起他强烈的抵触。

但出来之后,他心里的那道底线就不会再那么坚定了。

江听雪弯起嘴角,没直接提起两人之间的事,而是环顾一圈,笑道:“草庐素雅,周边幽静,无印大师可真是找了块好住处。”

无印本因为他突然出现有些沉默,见他像以往赶路时那样闲谈,愣了愣,稍稍放松了一点:“是寺中同参们找的地方。”

“那可得好好谢谢他们。”江听雪沉吟片刻,笑道,“不如我备些素斋,拿去寺里给那些师傅们吃如何?”

无印:“……”

他委婉道:“施主不必劳神,贫僧已谢过他们了。”

那些僧人盖完了草庐,现在正在被罚抄佛经,每个人都是厚厚一摞,没个两三月抄不完,这要是再去送个饭,恐怕他们得直接抄一年了。

江听雪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故意曲解,笑眯眯道:“大师是不乐意我带饭给别人吃?”

无印噎了一下:“……贫僧并无此意。”

“我倒希望你有这个意思。”

江听雪笑了笑,走到桌边,拿起一本经书,翻开看了看:“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慢慢读出一句经文,他看向无印:“大师,你说人生在世,真能将诸法皆化为空相吗?”

无印平淡道:“色不异空,心空自然万物皆空。”

“心空吗?”江听雪念了一遍,注视着他的双眼,“那么大师,你的心空了吗?”

净无垢袈裟叠在床头,衣摆看不见,但它是干净的吗?

“……”

无印沉默不语。

江听雪看着他,叹道:“无印,你准备躲我到什么时候呢?”

无印垂下眼,半晌后,慢慢开口:“……施主既已知道我在躲你,为何还要寻来?”

“因为我不是佛家弟子。”江听雪轻笑,“我不修心,也不修放下。食色性也,我生来就有七情六欲,做不到断情绝爱,内心空空,所以我寻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佛经,慢慢走到无印面前:“你呢?已经半个月了,你放下了吗?”

无印不吭声。

“我猜你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寻到你,你说是吗?”

江听雪站在他面前,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低低的声音里隐含诱惑:“无印,随我入红尘吧……”

他慢慢贴近,一点点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无印想要转头避开时,手绕到后方,按住他的颈项,迫使他抬头。

“唔……”

唇与唇相贴,无印颤抖着眼睫,手抬起来想要推开,江听雪却先一步抓住他的手,手指深入他的指缝,缱绻摩挲。

相贴的掌心渐渐变热,舌尖探入另一人口中,捉着那无措的同伴仔细舔吮,撬出一点细碎的闷吟。

水汽从半掩的窗缝里袭来,冰冰凉凉地扑在身上,却一点消不了体内迅速涌起的熟悉热意。

无印紧紧闭着眼睛,也许是雨声太杂,也许是空气太闷,他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随着那人的动作,感受那些极致的战栗与欢愉。

衣衫一件件落下,烛火被打灭,黑暗中,两道人影相拥着倒在床上。

雨声渐渐变大,将一切颤抖忍耐的声音,都盖在了其中。

……

清晨时分,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江听雪在床上穿好衣服,打理整齐后,看向床上。

无印刚睡着不久,呼吸平缓,神色疲惫,一边肩膀从被子里露了出来,消下去不久的地方又多出了许多新鲜的痕迹。

和半个多月前比起来,他现在明显更容易感到疲累。

考虑到他现在怀着孕,江听雪这次动作很小心,比以往更温柔了些,时间也没那么长,但结束之后,他还是直接沉沉睡了过去,连江听雪给他清理都没有反应。

也不知道到底怀了几只,能把他累成这样……

江听雪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给他盖好,又把下边的被角掀起来,看了看他的膝盖。

跪太久了,上面的红痕到现在还没消。

他把被子盖回去,盘算着再弄两床被褥来铺上,还要给床搭个边沿,免得无印没地方抓,只能去扶墙。

虽然在这里注定过不长久,但该有的还是要先弄上。

心里想着这些,江听雪出了门,到山下市集上采买自己要的东西,因为东西多,怕自己拿上去惹无印怀疑,还雇了个挑夫。

等他带着挑夫回到草庐,已经到正午了。

这时候无印已经起来,正挽着袖子在门口锄地,看着他和身后的挑夫,愣了一下。

江听雪指挥挑夫把东西放进屋里,给了工钱,等挑夫走了之后,他看着无印,微微挑眉:“大师刚刚那表情……该不会以为我睡完就跑了吧?”

无印:“……并未。”

他只是醒来没看到江听雪,以为他去附近散步了,没想到他是去买东西,还买了这么多。

江听雪不过逗他一下,见此便笑了下,看向他手中的锄头:“大师这是在做什么?”

“贫僧想开一片地出来。”

“种菜吗?”

“是。”

“如今已至冬月,马上大雪封山,开出来怕是也种不了什么。”

“有耐寒的菜,总可以种上一些。”无印看了看屋里堆了一地的东西,“施主这是……”

“我准备在这住下,大师不会赶我吧?”江听雪笑眯眯道。

“住下?”无印一愣。

“是啊。”江听雪弯起桃花眼,“昨天晚上大师没有拒绝我,不就是答应和我在一起了吗?”

说着,他又脸色一变,一脸哀怨道:“还是说,大师你要始乱终弃?”

“……”

无印抿了抿唇:“施主准备在这住多久?”

“那要看你何时愿意下山跟我成亲了。”

无印沉默下去,片刻后,他低低开口:“我想……再考虑一下。”

江听雪看了他一会儿,露出笑容:“好,我等你。”

……

在门前的菜地里长出青苗时,第一场雪下来了。

夜色深沉,雪粒砸在草棚上,簌簌作响。

草庐门窗闭合,室内只有一豆烛火,微微跳动着,发出昏黄的光。

汗水从下巴上滴落,无印跪在几层柔软的被褥上,被江听雪从身后捏着下巴亲吻。

断断续续的闷哼从唇舌间溢出,他闭着眼睛,眼尾湿润泛红,抓着栏杆的手指指节发白。

江听雪看着他紧蹙着的眉头,松开他的唇,吻了吻他的眼睛:“无印……”

眼皮颤动了两下,睁开,露出其下水光弥漫的黑眸,略显茫然地看着他。

江听雪轻笑一声,在他耳后亲了一下,低低道:“这里……舒服吗?”

黑眸失神了一瞬,很快又紧紧闭上,忍耐着,从鼻腔里克制不住地溢出些许闷哼。

知道他喜欢,江听雪便着重在这里多待了一会儿,等他紧绷着战栗过后,便鸣金收兵,结束了今晚的活动。

无印和以往一样,一放松下来,就抑制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江听雪给他清理了一下,然后搂着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躺了下来。

他从背后搂着无印,手掌贴在他的小腹上,能感觉到掌下一点不明显的隆起。

从怀上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女子怀胎,一月之后便可从脉象上看出来,男子也差不多。

江听雪知道无印懂一些医理,滑脉应该也能认出来,但他未必能想起来给自己把脉。

早孕期的反应,大多是嗜睡,孕吐,食欲不振这些。

嗜睡么,江听雪夜夜都折腾他,尽管每次都很小心,但累是实打实的,多睡一会儿也正常。

孕吐无印不怎么明显,他平时吃的都是素斋,没什么味道重的菜,便不容易犯恶心,而且江听雪早早就备上了话梅干果,每当他不想吃饭的时候,就哄着喂他吃几颗,食欲也就勉勉强强。

其他一些小问题,有江听雪及时注意,也都没引起他的怀疑。

主角那边的书生是怀了七个月生的,都是狐狸,想来他这边也差不多,就是不知道里面有几只,才一个多月,就能摸出来一点了……

怀里的人动了动,按住他放在小腹上的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江听雪停住不动,温声道:“我吵醒你了?”

无印微微摇头,翻了个身,面朝着他,又睡了过去。

看着他毫不设防的安详睡脸,江听雪胸口有些发紧。

这些天,他能明显感到无印在一点点接受他,他还是会打坐参禅,诵读佛经,但却无声默认了江听雪的存在,对他的亲近也不再抗拒。

色戒已破,又动了情,他好似已经把自己自逐出了佛门,认为自己不配再当一个佛门弟子。

江听雪抬起手,慢慢抚摸无印的脸颊,眼底闪过一丝不舍。

应该就在这几天了吧,无印?

你真正放弃你这颗佛心的时候。

……

翌日,天气晴朗。

昨晚下的雪小,只积了浅浅一层,不影响走路。

江听雪从糖罐里拿出话梅,准备给无印先吃两个开胃。

他这两天胃口不大好,话梅消耗得有点快,里面不剩几个。

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江听雪盘算着要不要下山再买点。

但他一回头,就看见无印穿戴整齐,甚至披上了净无垢袈裟,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江听雪一顿,把罐子慢慢盖上。

无印拿上金钵与禅杖,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便道:“江施主,你可否在这等我几天?”

江听雪面上带着微笑,问:“你要去哪?”

“我去寺中一趟,处理一些事,等回来了……我们就下山。”

“下山成亲?”

“……嗯。”

无印看着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靠过去,第一次主动吻了他一下。

虽然只是亲在嘴边,但他脸上还是闪过一丝赧然,低声道:“……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要出门,却被江听雪一把拉住。

江听雪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笑容:“都要成亲了,你是不是该改口了?我叫你无印,你么,不如叫我……”

他顿了顿,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道:“阿雪吧。”

无印一愣:“还是等贫僧回来再……”

“不,现在就叫一下。”江听雪拉着他的手不放,唇边带着笑,眼中却是无印看不懂的执着,“无印,我想听你现在就叫一声。”

见他这么坚持,无印只好开口,叫了一声:“阿雪。”

江听雪静静地看着他,嗯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

白色袈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江听雪张开另一只手,手心的两颗话梅已经连核带肉,变成了一滩果泥。

他慢慢垂下眼,看着这滩果泥。

……不用去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