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弄假成真又如何?

谢灵运还在斟酌下一篇诗歌因童谣攻势的暂时休止,应该改为写些什么,就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砸在了脑门上。“怎麽……怎麽就突然要开战了呢?”

他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当下的情况!”苻晏冷着一张脸,语气凝重地答道,“陛下不希望值此灾年开战,也不希望才经历了洛阳之战,府库中又需要支出一笔平定北方的巨大开支,但魏国和秦国想打。陛下在建康取用贤才,田税改革的影响正值扩张,时间越久,那两方就越是温水里的食材,他们怎能不急!”

“姚兴这边,还可以说是因为法师的影响,先修内政,以定心神,没那麽快再度展开攻势,那魏王拓跋圭却已销声匿迹多时,势必会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销声匿迹倒未必。”刘裕开口反驳。

他是因苻晏的传讯,匆匆自函谷关赶回的,此刻面容上仍有几分困倦之色,但话一出口,众人便不难听出其中的笃定。

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刘裕道:“在妙音法师入关中前,姚兴所做的一系列应战举措,都不似他一个人完成的,恐怕拓跋圭已用另一种方式与他联手。若是只靠姚兴自己的实力,就能轻而易举地覆灭凉国,仿佛一怒之下就是道路通畅,那他早不止步于占据关中。”

他没有这麽大的本事。

苻晏点头:“你这话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也更好理解为何会有邺城的一路奇兵!”

刘裕并不否认这一点:“你说得对。如果没有这一批从上党前来投奔洛阳的人,我们恐怕根本不会想到,魏国在此时会增兵邺城。一路兵马在关中方向吸引我们的注意,另一路兵马已有了额外的动作。”

“那魏王后之名更是个佐证。”刘勃勃面色沉沉地推断,“一个能提出子贵母死说法的人,绝不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秉性,将军政大权交到王后的手上,让王后带着幼子坐镇河北,而只能是以此为名,试图降低旁人的戒备,那麽等到我们的斥候察觉到他们行军动向的时候,他们早已陈兵黄河对岸了!”

苻晏深表认同。

谢灵运不通军事,迷茫地听着这三人的对话。

但既然这三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又都是排得上号的将领,应当不会分析有错,便也随着苻晏的动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勃勃瞥他一眼:“……你点头干什么?”

谢灵运连忙给自己找补:“我是想问,我能做些什么?”

“替我们写三份文书。”苻晏几乎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就已给出了答案。

“一份,是向魏国的战书,是出兵的檄文!魏军增兵邺城,或许不日之内就有行动,我们已来不及向陛下告知原委,等待答复后再有行动,必须先做决断。”

“不错!”刘裕掷地有声,“洛阳为我大应的前线,也是距离邺城最近的前哨,谁出兵还击都不会比我们更快,如果我们不尽快采取行动,只会把先机交到敌军手中。若让他们先入兖豫,陛下经营洛阳、吸引流民归附的目的,就被破坏大半了!我支持出兵的决定。”

既要出兵,还是等不及后方答复的发兵,自然需要一封号召洛阳百姓的檄文。

幸好有陛下曾告知他们的自行决断之言,才让他们胆敢在此时做出此等孤注一掷的决定。

在此刻,苻晏的整张脸,从眉心到下颌都显得异常紧绷。

哪怕是刘裕的支持,也未能让她有半分松弛。

自谢灵运所见,她握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仿佛在这只手的手心,还抓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

她缓缓说道:“第二封,是告洛阳书。我们曾向洛阳百姓许诺,要让此地顺遂地完成今年的耕作,让他们在分得土地后立足此间,这话绝不会食言,但调走洛阳守军,再向八关之内征兵后,耕作的重担就要落到其他人等的头上,这件事务必陈说清楚。倘若魏军自邺城渡河南下,洛阳局势必将有变,也请城中有志于从军之人,为我大应而战!”

谢灵运的手有一瞬的颤抖。他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写好这样的一篇告洛阳书,或许还是由苻长史来写会更好。

但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谢灵运又陡然意识到,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说调度人手,周转府库,联系荆州,安排种种庶务,已没有多余的心力让她能够写出这样的一篇东西。

而谢灵运呢……

他已在洛阳数月,见证了这座城市内外的沟壑蔓延,像是一颗心脏重新有了一根根扎向主干的血管,怦然跳动了起来。

那这封文书,他写得出来!

“第三封,是发往建康的奏表。”苻晏拍案而起,“告知陛下关中近况,请陛下放心,虽有妙音法师为我们拖住姚兴,这洛阳的戍防也不会有半分松懈,绝不让秦军攻入函谷关。而应对魏军南侵之事,我等必然竭尽所能,虽死无悔!”

“等等……”刘勃勃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哪里就至于到虽死无悔了!我们是仓促应战,魏军又何尝不是仓促行动,他们也是被陛下稳健前行的脚步逼迫到这一步的。敌我之间的优劣势还远远没有区分出来。”

他咬牙,眼中的战意擦亮了火花:“上一次,我敢奇袭邺城,给他们一个教训,这一次,我也不会在魏军面前让步半分!”

“好!”刘裕向刘勃勃道,“那麽此战就由你我联手出兵。我在函谷关处设立的关卡,就算我未亲自留守此地,也能保此地十数日不失——”

苻晏郑重地点头:“若是这样,我还接不了你的班,丢了洛阳的门户,我向洛阳军民请罪。”

谢灵运瞪大了眼睛,听着眼前三人不仅在决定要出战时,快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决定由谁留守由谁出战,也同样快得可怕。

但好像,也正是这样的配合,让人把初闻战事将起时的惶恐,都在一瞬间抛于脑后。

一封文书很快被送上了快马,由信使向荆州,向更远处的扬州建康送去,以图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陛下的面前,等到真正的战局表态。

一封文书则被誊抄了多次,贴在了八关之内数处城镇的街头,由官吏敲打着锣鼓向军民宣扬。

……

“阿娘,你抓疼我了。”

妇人猛地惊醒过来,松开了将女儿揽在身前的手,看向人群的目光却仍旧有些发直,像是看到了什么于她而言难以理解的场面。

当即将开战的“噩耗”传遍洛阳,当招募兵卒入伍的通知扩散在人群中时,她看到的居然不是众人避之不及、四下逃离的景象,而是纷纷聚集在了传达消息的官吏面前,让请战的声音顿时交织成了一片。

“觉得很奇怪吗?”一个声音像是看到了她脸上的疑惑,出声问道。

妇人抬头,就见面前站着的姑娘居然绞了头发,又将余下的那些裹进了头巾中,仿佛是为了让行动更为利落。

她绑牢了头巾,迎着妇人的视线答道:“洛阳若不全民皆兵,早被越过邙山来的魏军给攻克了,去年我们没丢了汉人的气节,给了那一群贼党迎头痛击,今年我们也照旧不会轻言放弃!”

“永安陛下和她的臣子在做些什么,我们都看到了,洛阳从此前的一片废墟到今日景象,哪里只是让将军帮着挖水渠就能做到的……那我们又为何要怯战而逃呢?”

要不是此次是魏军南侵,甚至如这告洛阳书所说,是预备绕过洛阳,袭击应朝后方,那邙山之上的诸多宝藏说不定还能发挥出一点作用呢。

妇人犹豫着开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你们……这算是为永安陛下而战吗?”

“不完全是,”年轻的姑娘很快给出了答复,“因为我想,陛下也更希望听到这个答案,我们是在为自己而战!”

为了如去岁所醒悟的那样,作为自己真正有家国归属的人而战!

“一想到魏军还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却等来的是我们的全民备战我就想笑。”

那姑娘剪短了头发,丢掉了发髻,却好像笑容里更多了一种鲜活的颜色,“你看,这就是洛阳归心的意义。我们又往前走快一步了。”

她冲着妇人摆了摆手,便已向前走到了人群之中,站在了那应召募兵的队伍当中,又淹没在了逐渐聚集的人流里。

那妇人又怔怔地看了许久,竟不知自己为洛阳带来这个消息是好是坏。

但当洛阳百姓胆敢接住命运挑战的时候,这好坏如何,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评判,而不是那个带来消息的人。

而另一面……

直到此地的募兵以人数充裕为由截止,那封百里加急的战报,才出现在了王神爱的案头。

来到了大应陛下的面前。

……

“洛阳急报?”

这四个字,足够让她在一瞬间提起了心弦。

她一把推开了案上刘义明和孙恩等人合作的军校策划,接过了那封军报,快速地挑开了火漆封口,看向了其中的内容。

她也蓦地瞳孔一震。

谢灵运初入官场之时所写的文书,还有点过于刻板,追求词汇优美,叙事通畅,可在这封急报中,已一改他早前的做派,如同一封最为合格的军报一般,直接就将最为要害的事情摆在了最前面!

“魏王以魏王后领兵为名,向邺城增兵,疑似即将大举南侵,洛阳已调兵,预备反击,请陛下支持——”

“刘裕领中军,自洛阳出兖州,刘勃勃为前军,伺机抢攻,苻晏留守后方,居中调度,随时提防关中方向有变……嘶!”

“贺统领,你觉得这魏王后是什么人?”

贺娀面色一正,张口即答:“若这魏王后并非虚指之名,只能是匈奴北部大人刘眷之女,拓跋圭长子的母亲刘夫人。”

王神爱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追问:“她可有领兵之能?”

贺娀垂眸思量了片刻,答道:“若只按臣对她的理解,应当没有。但臣能自拓跋圭处脱逃,跋涉而来此地,正是因她相助,所以论起决断,她是有的,只是受制于身份,仍有种种限制。那这领兵之能……臣也不敢断言。”

王神爱又问:“那以你对拓跋圭和她的了解,这屯兵邺城的举动,目的是什么?”

贺娀的脸色有一瞬的紧张,眉心隆起了一点丘陵。

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哪怕陛下未必要尽信她的答案,她也不能随便给出一个回复。

多年间,她其实从未有过以“对手”的方式来审视拓跋圭的决策,也从未验证过推断,所以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她其实没有那麽多可供参考的往日例证,只能凭借着她对于老熟人的理解,来得出结论。

“放平心态,”王神爱出言宽慰,“这战报的后半段已说了,支妙音在关中得手,让姚兴明明试图走出不同的路,还是步上了天幕所说的崇佛后尘,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拓跋圭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你了解他。”

贺娀望着眼前这双包容而沉静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已慢慢放平了呼吸:“拓跋圭,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那麽他在这个时候一定不会立后!他只会定嗣,不会立后,哪怕是将它只拿出来做一个借口也不会!”

她甚至不觉得刘勃勃的猜测是对的。

王神爱笑了:“那麽魏王后的说法从何而来?”

贺娀脱口而出:“有人擅作主张,拓跋圭本人也不在平城!”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她好像又一次打破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心情也骤然间平静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推,”王神爱语气轻缓,却像是将一张可以推动的棋盘陈列在了两人当中。“拓跋圭在哪里,刘夫人又为何要领王后之名出征?”

贺娀的声音平稳地流出:“刘都督的猜测可能没错,拓跋圭在关中一带……至于河北有变,或许是因为,北方的战况出现了变化。”

“是楚侯!”王神爱给出了答案。

洛阳的守军不知道桓玄的进展,前来朝见的俚人首领甚至以为那些船只是用于发展贸易的,但建康的重臣都知道楚侯到底去做了什么。

算算时间,倘若他进展顺利的话,可能真的已经得手了!

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放在东北这片没什么强敌的局面里,必定能做出点名堂,甚至可能掀起了一场狂风骤雨。

那麽当拓跋圭不在国都,又有噩耗传来的时候,留守平城的人必须做出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所以……”贺娀的目光已在一句句分析中愈发清明,“所以邺城的增兵不是魏国准备大举南侵,而是后方起火,必须另辟蹊径来解围!这消息传到洛阳引发了误解,反而让苻长史她们做出了大举出兵应战的决定?”

她抽了一口冷气:“这误会也未免太大了!”

原本两方都没做好全面进攻交战的准备,却因这突发变故,因战报的不够及时,直接扩大了战局。

若是此战出现了变故,要由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若是邺城的交手耗尽了洛阳的人力,反而让身在关中的姚兴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支妙音又真的能够劝得住他吗?

拓跋圭也不会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势必会做出一系列的应对。

整个局面全都乱了。

而这一切也只是因为一个误……

“不,不是误会!”

王神爱打断了她的沉思,望着贺娀,也望着那个听明白了情况瑟瑟发抖的信使,沉声说道:“谁说这是误会了?”

“她们是在猜测,我们也是在推断而已,只是要多出了一些消息。就算这在最开始真的只是一个误会,现在也不是了!”

“拓跋圭不思自省,仍欲执掌天下,要从邺城重新爬起来,向我大应宣战,洛阳前线全民皆兵,自成战线,先做出了对他的应对,誓死不让,在等着的,正是朕的答复。”

在这坚决到不容辩驳的声音里,贺娀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停了一拍。

而在她找回心跳与呼吸的下一刻,她听到了陛下奠定此战基调的答复。

“朕将亲自由建康出兵,为洛阳兵马后援!”

那只握住棋盘的手拍在了桌案之上。

“既然战火已起,那就弄假成真,别给魏国以还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