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殊途同归与突生变故

“所以,哪怕此刻的姚兴还与陛下为敌,我们也不能真将里应外合的目的理解错了。”

这个里应外合,必然不是从内部让关中变得千疮百孔

——姚兴也没这麽蠢,会让她们以这种方式得手。

而是,让关中变得更像大应,也就更能为陛下入主关中,大开方便之门。

这不是比简单的传教有意思多了吗?

“姚兴会上鈎吗?”慧果问道。

支妙音道:“那就要取决于,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们要如何跟他说了。”

……

这次再会的地点,不在长安城的秦王宫中,而在长安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处小亭中。

慧果看似沉着地跟着支妙音踏上了西行的旅程,仿佛真要如同她们告知姚兴的情况一般,预备西行天竺,沿着鸠摩罗什已走过的路,前去求索真经。

但她的心中,仍是有几分忐忑的。

毕竟,若是这样离开了,之后再想要找借口回来就难了,也显得高人掉价了!

可在那小亭周遭看到了秦王的卫队,被邀请入亭后又见到了姚兴本人,这一点忐忑也已经烟消云散。

支妙音比了一个佛礼,从容有度地问道:“不知秦王有何见教?”

姚兴没有跟她绕圈子,开口便道:“我有几句治国之问,想要请教法师。”

支妙音闻言就笑:“秦王不觉得这话说来有些好笑吗?我一介女尼,哪知什么治国之策。”

“法师无需自谦,从你能看出我心中所虑,心病由何而来,又因何而解,就知道法师并非常人。”

姚兴盯着支妙音的脸,试图从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破绽来,却只见到她又一次发笑。

“秦王啊秦王,你如此好骗,岂是为人君主之道。”

“放肆!岂容你这样和我家大王说话。”后方的扈从一听这话,拔剑怒喝。

姚兴抬手,止住了扈从的动作。“不得无礼。”

他皱着眉,向支妙音问道:“敢问法师,何为——如此好骗?”

支妙音仿佛全没瞧见那把一半出鞘的利剑,依然平静的声音徐徐作答:“因为我给陛下提的治病之道,从来不是什么政见。我经营宗教二十多年,还曾主持过一间寺庙,自然会明白一个道理,要让别人接受你的说法,信仰你的宗教,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佛法有多高明,而是要比其他人都明白对方的想法。所以归根到底,我只会揣度人心,不会理政,也就自然不敢回答大王的为政之问。”

这还真是一句姚兴完全没想到的答案。可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下一刻,他却是不怒反笑:“你就不怕这句话说出来,我要治你的罪吗?”

支妙音答道:“大王要治我什么罪?大司马出钱邀我来为您诊治,我对症下药,将您救了回来,钱货两清,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这黄金我拿得安心。您以国策相问,我坦言不懂,是说真话,并未诓骗,何来罪过?昔年我做主持的时候,是骗过不少人,但如今年龄渐长,也越发知道,只靠着玩弄人心迟早要祸及自己,还是要精进自己的本事,于是西行前往天竺,也是踏上赎罪之路。听闻秦王信佛,那该当支持我才对,为何要问罪?”

姚兴:“……”

要不是他此次出行乃是临时决定,他都险些要以为,是有人提前将他的行踪泄露给了对方,让对方提前准备好了这一通话术!

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全无一点罪过。

不仅无过,就算先前说他好骗,那也不过是……不过是一句事实。

可也正是因为支妙音的答复,他越发坚信了一点。他来此地蹲守的决定并没有做错,想要请人回去做幕僚、咨询国事的决定也没错!

他忽然起身,向着面前的支妙音郑重地行了一礼:“问罪一说,确是我对法师不敬,但这治国之问,仍想请法师不吝解答。”

这一次皱眉的换成支妙音了。

仿佛是被秦王这“折节下问”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还向后退出了一步:“……我已和您说了,我不通政令!”

“但您懂人心。”姚兴抬眸,给出了一句坚决,甚至可以说是咄咄逼人的答案。

这就够了!

姚兴又向前一步,语气急切:“法师能揣测我的心思,难道不能揣测民心吗?姑且把关中百姓当作如我一样的病患,将他们医治好,又要如何对症下药呢!法师愿收诊金,我姚兴也出得起这个钱,为何不能留在关中,多说几句方略再走?待到关中无虑,法师要走,我绝不阻拦,甚至会派遣千人相送,直到将法师安然送到天竺!”

他求贤若渴之心,早已溢于言表。

支妙音缓缓松开了眉头:“大王……此言当真?”

“自然!”姚兴信誓旦旦。

“那好,”支妙音答道,“贫尼会尽力为秦国除去沉疴……”

当然,把关中治活了,但把秦王治死了的话,应该和他这次邀请自己的目的,和她说出的这句话不冲突吧?

支妙音在坐上车舆折返长安的时候,心中默默想着。

但反正大司马姚崇不在意,盛情相邀的秦王自己不介意。

那暂时屯兵于天水的拓跋圭忙于打探后方的情况,还迟疑于是否要因那出突变而撤兵,一时之间忘记了关照姚兴这边的情况,同样没提出什么反对建议。

这麽一说,她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仅不该介意,还应当坦坦荡荡地接受姚兴的好意。

姚兴此人还真有点爱之欲其生的性格,不仅为邀她入朝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典礼,还为她专门动工,预备修筑一座特殊的佛塔。

投桃报李之下,支妙音整理了一番此前在建康听到的“永安语录”,分批量塞入了姚兴的脑子里。

隔着天幕,永安的种种治国之策,对于姚兴来说,终究还是模糊了一些。

现在啊,才是他向陛下潜心学习的最好时候!

不过,秦王姚兴觉得,他是在不耻下问。

关中百姓在因近来的政令得到好处的同时,心中有没有其他的想法,可就不好说了……

……

“要不怎麽说,简静寺当年能在司马曜的许可下车马往来如龙,积聚起来一笔惊人的财富呢。不只是财,还有权,就连不少官员的委任诏令,也出自支妙音的建议。”

“但关中百姓看姚兴,大概就是在看第二个司马曜吧?”

“说不定是第二个姚苌呢。一边说着要限制佛教,一边转头把一位尼僧敕封为国师了,还为她打造出了一座崭新的佛塔。这反复无常的性格像谁呢?”

关中百姓那是既喜且忧啊。

今日姚兴在支妙音的建议下,做的都是好事。可万一因为支妙音的得势,那些真正劳民伤财的佛教徒在姚兴面前平步青云,这关中谁知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天幕无疑是放大了各位统治者的长处和短处。

永安能将佛教徒用在海航贸易上,再如何对支妙音委以重任,也不会让大应百姓因此而惶恐。

但有前科的姚兴……就不好说了。

说到这里,围站在水渠边的几人全笑了出来。

刘勃勃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了比先前晒黑不少的脸,向苻晏问道:“苻长史最开始让人去传播童谣的时候,有想过最后是这样的情况吗?”

苻晏摇头,回答得很诚实:“不曾。陛下让我治洛阳,令法师入关中,本是让我等各司其职,想不到这彼此配合下,竟能诞生这样的奇效。”

但仔细想来,陛下的臣子在主君的带领下大显身手、配合默契,又哪里只是这一次呢?

也不必大惊小怪,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呢。

再想想此刻关中的情况,想想姚兴此刻看似局势好转,实则危机重重的处境,还有一句话也能套用到此。

“这或许,就是天幕之下的殊途同归了。”

苻晏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比先前加深了几分。

“什么是殊途同归?”

苻晏猛地一惊,发觉这声音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说出来的。

她低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扑闪着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她。

再看远处,还有一行五六人拖着迟缓的脚步向这边走来。

像是突然发觉那个小孩子跑来招惹旁人说话了,其中一位风尘仆仆的妇人连忙冲上了前来,一把将这孩子揽在了身后。

“抱歉抱歉!她不懂事,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几位一定见谅。”

“无事,”苻晏最近没少见到搬迁至洛阳的人,已是见怪不怪,连忙出言安抚,“她只是问我何为殊途同归。也怪我们方才说话入神,没瞧见她。”

她又打量了一番这一行人,问道:“你们是要来投奔洛阳的吗?”

“是……是!”那妇人讷讷地点了点头,见到眼前几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衣着也格外简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我们听说洛阳能分得田地,还是在大应陛下的治下,就来碰碰运气。你们……”

她小声问道:“你们干活的时候偷懒闲谈,不怕被上官抓到,扣你们的工钱啊?”

刘勃勃努力压了压嘴角,一本正经地指着后方的箩筐:“看到了没,光我一个人,今日就挖了这麽多土方,换成寻常的劳工,已将明日的活都干完了,还不许我休息一阵?”

一听这话,那小姑娘立刻就从妇人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露出了惊叹的神情,像是在比划那箩筐中到底能装几个她。“阿娘,将来我也想要有那麽厉害!”

妇人摸着她的脑袋,又把她塞回了身后:“那也得等你再长个十岁再说。”

又向苻晏道:“是我们叨扰了,这就告辞了。”

苻晏笑道:“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往后大家都在洛阳,说不得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说与我听。”

那小姑娘似乎有话想说,但妇人伸手一拉,又将她拉了回去。

苻晏隐约觉得这几人藏着事,但看在她们初来乍到的份上,又不好发问,只能眼看着这两人走回到了同伴身边。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即刻离开,而是又在原地交谈了一阵子,才由那妇人又走了回来,开口问道:“可否……再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苻晏语气温和:“都说了不必这麽客套,问来便是。”

妇人微微松了口气,但仍有几分忐忑,小声地发问:“那个……我们只知道永安陛下是个好皇帝,但不知道,这洛阳的长官还有那留守在此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长得会凶神恶煞,办事蛮横吗?”

刘勃勃和苻晏对视一眼,忽然各自笑出了声。

这前来洛阳投奔的百姓已不知有多少了,但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苻晏年长稳重,刘勃勃却是已经忍不住摘下了草帽,指着自己那张俊俏的脸,一边笑一边发问:“敢问,您觉得这张脸凶神恶煞吗?”

妇人愣住了片刻,缓缓了发出了一声“啊”的轻音。

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猛地拔高,满脸都写着惊愕:“您——您是此地的将领?”

刘勃勃摆了摆手:“不仅我是,她也是。”

“可是……”妇人惊愕地看向了先前还被刘勃勃指给她们看的土方,难以置信,为何一个将军在干的是这样的体力活。

“很奇怪吗,”刘勃勃道,“这洛阳地界早有民谣传开了,说将军挖渠多,是为了身先士卒。此地的水渠年久失修,若不人人都来搭一把手修缮,要如何保证粟米有水源灌溉,能够安然长成?”

“您也不必担心我们会在此地当个土霸王,陛下在后方看着呢,哪会让我们为非作歹。”

“不不不,我绝不是担心将军做恶事!”妇人脱口而出,“我是怕我们刚来此地,就被将军不管不顾地征兵!”

她们怕的是这个!那又与逃离了狼窝再进虎xue有何区别。

“征兵?”苻晏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寻常情况下需要怀有的担忧,必定是这妇人还带来了什么特殊的消息。

她连忙一步上前,恳切地答道,“您大可放心,洛阳不是征兵,而是募兵,如今也兵员充沛,不会让你们被迫入伍。我是陛下委任的洛阳长史,督办此地的军务与民生,可否告知于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妇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看了两人各自一眼。

大约是将领也在挖水渠的情况,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一些震撼,也给了她这外来者一些信心,让她在片刻的迟疑后终于开了口:“不瞒您说,我们是从上党逃亡过来的,祖上其实是汉民,但先后为燕国和魏国驱策奴役。”

“我们决意启程来洛阳,投奔天幕说的圣明之主时,恰好见到了魏国的一路大军从上党越过太行,说是要往邺城去。随行的兵马起码也过万。幸好我们躲藏得快,才没被征用入军中。”

刘勃勃和苻晏彼此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惊愕!

苻晏连忙追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那妇人思索了一番,补充道:“领兵的人是……是魏王后!”

魏王后?这个消息比魏军出兵邺城还要让人惊愕。

“魏王后是谁?不是说魏王只有夫人,后位空悬吗?在这种时候他怎麽会突然立一个王后?”

可这个问题并未从这群上党遗民处得到解答。她们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就算如此……

“这消息太关键了。”

刘勃勃背着手,走了一圈。

他比任何时候都庆幸,自己听从了苻晏的建议,在这里帮洛阳百姓做点实事,也看起来是个平易近人的样子,才让对方把消息说了出来。“不管魏王后是谁,这都意味着,魏国出动了一路非常重要的兵马,抵达了邺城。”

苻晏眸光肃然:“邺城曾被你攻破。”

“是。”刘勃勃答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派出这一路?”

苻晏问出这问题的同时,自己心中也已在疯狂地思索,唯恐她明明提早获知了这条消息,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更怕的是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判断,而做出一个不够理智的决定,影响到了陛下统一天下的大业。

这二人又不知,桓玄已带着“慕容会”夺取了中山,威逼魏国的疆土。他们只知道,邺城的方位有多重要。

于是,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魏军他们要挥兵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