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仿佛是人在经受创伤之后， 总会下意识选择安全的地方——穿过狭窄的小巷，走过小卖部、缝衣店、老式面点和蛋糕房。
迈上大路，周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栋新楼盘， 入住率不高， 但是绿化和高度却比当年好了不少。
奶奶去世之后林父就把这套房子卖了， 后来又被拆迁建了新楼， 林蕴甚至连自己当年住的那栋房子如今在哪片区域都找不到。
“你说你之前住这儿？”保安收走登记本， “每一个租户都说自己之前住这儿呢，走走走！没有认识的住户就别在这里耽误我们工作！”
被保安推了一把，林蕴感到疼痛，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到了哪里。
“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来这里又能怎么样呢，奶奶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相信他， 会夸奖他有天分，无论如何都会说他漂亮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现在就走。”
“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哈， ”也许是看他有点失魂落魄，保安又补充了一句， “等联系上住户了再过来，我们有过规定不能放人的。”
“不好意思， 我……”
“你是……那个设计师？！”
林蕴一抬头，看到一双踩着细高跟的高挑长腿，即便是卸了妆， 模特的颜值依旧也很抗打，一把抓住林蕴的手臂：“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家也住在这儿吗？”
“原来是之前的老房子， 那太巧了！”模特听完原委，“我家现在也是之前老房子的回迁房呢。”
“来来来我家在3栋，我爸妈都不在， 正愁没有人陪我吃饭呢——”模特朝着他伸出手，“我叫冉若，你叫什么？”
“林蕴。”
“那我叫你蕴蕴可不可以呢？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不然我真的是死定了！”
林蕴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就被冉若推着上了楼进了家门。
“我必须要亲自下厨招待你！”冉若一边说一边系上围裙，“你坐坐坐，你等着哈！我马上就好——啊！！！！”
这话说完不过两秒，冰箱里尚未冻死的活虾跳出来，冉若大叫一声，醋瓶子都装倒了。
模特的围裙上一片脏污，地上还有一只正活蹦乱跳的虾，但是冉若的脸似乎比虾更红，不好意思地看着林蕴：“那个……”
“我来吧。”林蕴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
这样生活化的场景让他心中压抑的一切都仿佛暂时放下了一会儿。
Beta起身来到厨房边，先将弄脏的灶台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又握住那只作乱的虾，动作利落地切头去了虾线。
这样的场景让他的心中觉得安宁，仿佛还是他之前每一次下班之后，自己做饭的场景。
那样千篇一律的生活。
下班、地铁、做饭、吃饭……直播。
想起最后一个词，林蕴手指攥紧，心中突然感到微微的刺痛。
他以后还能直播吗？
“哇！你好厉害啊！居然还能徒手去虾头！”
林蕴一愣，这才发现，因为自己刚刚过分紧张，居然将自己手里握着的那只虾的头给捏掉了。
可怜的虾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只有冉若十分崇拜：“你竟然能有两种方式去虾头，不愧是设计师！”
林蕴的嘴巴张了张：“我不是设计……”
“你不会又要说你是Beta吧，”冉若眨眨眼睛，“我也是Beta啊，小时候也有人跟我说Beta不能做礼服模特，我现在不一样也做了。”
“你……”林蕴一只手去着虾线，垂下头，“为什么会选择做模特呢？”
“因为喜欢啊，”冉若冲他眨了下眼睛，“你不觉得站在台上，接受众人惊艳的目光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冉若说，“而且我喜欢穿漂亮衣服。”
“囡囡过来试试，这个裙子喜欢吗？”
奶奶布满皱纹的抚摸他的头：“嗯，奶奶知道我们囡囡喜欢漂亮衣服啦。”
“等囡囡长大一点，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做衣服了，到时候，我们囡囡一定是最厉害的设计师。”
但是他并没有成为厉害的设计师。
奶奶这辈子没能完成梦想，林蕴以为他可以。
但他似乎很差劲。
如果奶奶看到他现在这样，会不会也有一点失望呢？
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台上，站在……台上。
“当然很好，”林蕴很勉强地冲冉若笑了笑，十分真诚地赞叹，“你长得漂亮，也很适合模特这个职业的。”
“谢谢，”但是冉若点点头，却皱起眉，“不过，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我……”
“我只是说了一句话，就跟丢了魂一样。”
“但是你真的很奇怪，明明不开心干嘛还安慰我，还过来帮我做这个？”冉若靠近他，示意林蕴手中处理着的虾，“总是在乎别人的想法，你这样会让自己活得很累的。”
林蕴垂下眼睛，扯了下唇角：“没有，我很喜欢做一些这样的琐事的。”
好像能从这样平淡的琐事让自己快速地安定下来。
“好吧，”冉若耸了耸肩，“但是我总觉得，你应该有一些更喜欢的事情。”
林蕴的手还没碰到下一只，冉若就把他推走了：“好啦，看了这么久，我都已经学会了。”
刚刚的虾被他拿去，连同剪刀一起，那些琐事统统离开，留给林蕴的只有一句：
“大设计师，你的手应该在多在花团锦簇，不应该泡在鱼腥味里。”
心脏猛地一跳，林蕴张了张嘴巴：
“我不是……”
“不要又说什么你不是设计师，在我这里你就是，”冉若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快，不过短短一会儿，他的虾线已经去得很流利了，水流打开冲洗着上面的脏污，却没有盖住说话声，“你今天救了我，不管有一天我站在什么样的舞台上，哪怕是死之前写回忆录，我也要写上，”
“回首我的模特生涯，我要首先感谢的是，是我幸运地遇到了大设计师——”处理好的虾被放在盘中，冉若回过头，笑着说：
“林蕴。”
林蕴手指一颤，那些想要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和所有人带给自己的感觉都不同，冉若身上那些自信的，为了梦想不顾一切的力量是林蕴所缺失的。
又或许，正因如此，他的这番话才显得格外珍贵。
“对了，”见林蕴不说话，冉若又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
“中间最帅的那个评委，他好像看出来你改了这个衣服了，”冉若说，“他还说要签你去玄度呢，那可是国内最好的设计品牌耶！”
霍昭。
最中间的那位……是霍昭。
想起霍昭，林蕴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
如果没有程牧的这件事，他应该会同意参加复赛吧？
他会告诉霍昭他是谁——也许他真的会签去玄度。
霍昭会像今天指导所有设计师一样指导他。
但是现在……想起之前网上涌来的信息。
林蕴偏头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快要彻底落山了。
手机就在掌心，可他却没有勇气再拿出来。
甚至是再回复一句。
“哎呀我忘问了，”耳边传来冉若的闲聊声，“你家之前在这里的老房子住，在哪一栋啊，说不定我们小时候还见过呢。”
林蕴小时候朋友并不多，他性格安静，也不太怎么那些活泼淘气的小孩玩，但即便如此，还是报了主持。
谁知道冉若将手中的虾一扔，瞬间拧起了眉：“你家是哪一年搬走呢？”
“零七年，”林蕴轻声道，“那时候我跟奶奶住。”
“你……你奶奶是不是姓赵？”
“虽然知道这有些太有缘分但我还是要说——”冉若深吸口气，“你家当年卖掉的老房子，是我家买走的。”
“当时卧室里还有一个红木的床头柜，里面好像是你奶奶留给你的东西。”
林蕴唰得抬起头来。
“当时看到了就想还给你们的，但是中介说你们全家都搬到其他城市去了。”
看到Beta有些发红的眼眶，冉若手都顾不上擦就跑过来：“你等着！就在家里，我现在就拿给你哈！”
是老旧的信纸包着的一沓东西。
林父和林母当这是不值钱的破玩意儿，林蕴当年又太小，于是阴差阳错隔了快二十年，才重新来到他的掌心里。
交换东西，冉若便识相地关上了门去厨房做饭，让林蕴一个人好好消化。
裁纸刀拆开信纸，一沓照片掉落出来。
由于多年未曾保护，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裙身都辨不清色彩，可背后娟秀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囡囡自己用床单做了他人生第一件裙子，拿给我看，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把紫色认成了蓝色，囡囡就跟着我说这是蓝色，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我总担心我走之后，阿严夫妇照顾不好他。”
只这一句话，林蕴就忽然泪如雨下。
“霍兴怀跟我说，要给囡囡和霍昭定个娃娃亲，我同意了。霍昭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么小就没了父母。有霍家在，以后阿严总归是会对囡囡好一点。”
“跟囡囡一起去看霍昭，霍兴怀说他们有缘，霍昭这么多天在房间不出来，偏偏喜欢跟囡囡玩，要囡囡给霍昭做弟弟，死老头子想抢我宝贝孙子，我们囡囡在哪里不讨人喜欢！”
照片越往后翻，时间就越早，有林蕴穿着小裙子站在花丛的，还有他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剪花的。
“囡囡一放假就喜欢黏着我学绣花，今天居然绣成了牡丹！我们囡囡真是小天才！”
“剪纸也做得漂亮，囡囡以后最好分化成Alpha吧，B和O我都担心他被人娶了当老婆欺负了去！呸呸呸 ，我们囡囡什么都好，大不了就跟奶奶过一辈子。”
“路边的小孩衣服破了，囡囡自己拿着针线去给他补，我们囡囡从小就心软又善良。”
“囡囡自己设计的草稿，我问他为什么礼服上有口袋，他这是给奶奶穿的，奶奶的口袋里要装很多东西——我们囡囡以后成了大设计师，肯定会照顾很多人。”
“幼儿园演出，囡囡说他上去扮演一个被施了咒的公主，虽然学校给的小裙子没那么好看他也很开心，在台下给囡囡拍照，囡囡开心奶奶就开心。”
啪嗒啪嗒，眼泪落在地上，林蕴抽噎不能自已，却又怕泪水弄脏了信纸，只能一边抹着泪一边往后翻着。
其实对童年的记忆很多都已经模糊了。
可是奶奶还在这里替他记着。
那些他忘记的作品，没能完成的理想，只在奶奶这里熠熠生辉。
林蕴吸着鼻子，手指哆嗦，翻开了最后一张：
小小的林蕴笑容灿烂，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事值得他伤心，那些冰霜雪雨尚未落在他的身上。
小林蕴一只手跌跌撞撞扶着桌子，另一只手上，却握着一团线。
“一岁，囡囡抓周。地上摆好的什么都不要，偏偏看中了我放在桌上的针线盒。霍兴怀说，囡囡以后肯定是比我厉害的设计师——”
这段字迹比之前的要潦草许多，但对方还是尽力写得工整，以至于林蕴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每一个字：
“我看他喜欢，从小就一直鼓励他，但囡囡性格太好又太懂事，我很怕他带着别人的期待过日子，早知道自己活不久，我应该多告诉他几遍。”
“分化成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有没有钱都不要紧，奶奶只盼望着——”
“我们囡囡，这一辈子，平安快乐。”
“别被人欺负，别吃一点苦。”
啪嗒，眼泪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砸落在照片上。
落款是零七年五月。
那不是林蕴周岁那年。
那是奶奶去世的前两天。
*
冉若刚刚把炒好的菜端在桌上，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林蕴的眼眶通红，一看就是哭过了。
冉若也不愿窥探别人隐私，只是询问：“米饭马上就煮好了，你还有什么想吃吗？”
“谢谢。”林蕴还是跟他道谢，只是语气听起来，跟刚刚似乎很不一样了，Beta把黑框眼镜取下来，总是呆滞的目光里像是突然染上了生气，“不用了。”
林蕴笑了笑：“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能接我用一下你的手机充电器吗？”
因为没电关机所以不去看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
其实他很清楚，有些结果需要他去面对。
有些事，也只能他自己去处理。
搞砸了也没关系，就算是失去一切也没有关系。
林蕴像是缺水的沙漠上长大的植物，只要有一点点甘霖就会很开心。
没有也没有关系，他可以独自在漫长的干旱里忍耐过很长时间。
坚韧而又柔软的生长着。
大不了也就是不再直播。
之前没有直播的时候，他不也是那么过来了吗？
如果最坏的结果他都能面对，那么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嗡！
屏幕亮起，沉寂许久的手机终于开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