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枕玉沉默片刻,那凑到应青炀耳边才吐露出的话语,带着少见的颤抖:“是。”
对面的李氏仿若从这句话里体会到了大仇得报的快感,她道:“这天下本就该是大应的!是你和徐晃阳奉阴违,若是九霄还在,怎会容你们这般放肆!”
女人尖锐的声音和愤怒的语调让应青炀觉得刺耳极了。
他按住江枕玉的手,不容拒绝地想要从束缚中挣脱。
那一路上都像烙铁一般不肯轻易放开的双手,终于在应青炀坚定的动作下缓缓被拿开,在少年人松手时无力地垂下,掩藏在宽大的袖口中,手指微微蜷缩。
然而应青炀情绪十分稳定,他没有回应李氏得胜一般的话语,而是转过身和江枕玉对视。
男人垂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带着难以言喻的愧怍。
他看过旧事万千,依旧决定辜负前任,亲自提笔立书,定国号大梁。
他亲耳听见徐晃说,他是裴相为应九霄早早安排好的退路,徐晃本该前去清澜行宫营救应九霄,但应九霄却让出了生路,吩咐徐晃转道去江枕玉所在的别院将他带走。
江枕玉本人才是那个本该死在火海里的弃子。
他分明知道旧都之中,没能搜寻到那个被应九霄细心呵护的孩子,却并未竭尽所能前去寻找。
若是以此追根溯源,江枕玉早便明白,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是应青炀今生一切苦难的元凶。
甚至他的所作所为,比应青炀想象中得更加薄情。
“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应青炀抬手抚上江枕玉的颊侧,他总觉这片皮肤泛着冷意。
好像有无形而冰凉的水渍滑过指尖,伴随着“滴答”声坠落在地。
但是没有。
男人像从前每一次与他谈心时一样,像是刚刚重见光明亲眼看见他的长相时一样,他勾起唇角,眼中仿佛有一片生机在尘埃落定中缓慢消逝了。
“爱上你的那一刻。”
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或许早已习惯了,任何痛苦都要强行掩盖在皮囊之下,甚至丧失了落泪的能力。
应青炀怜惜似的擦了擦那并不存在的泪水,他原本冷凝的表情都随着这个动作寸寸碎裂,眉眼展露出柔和的神采。
少年人轻声叹息,随后宽慰道:“辛苦了。”
“……什么?”江枕玉少见的怔愣,他在少年陡然绽开的温和笑意中难以保持理智的思考。
应青炀收回手,一抹鼻尖,“哼。不和你发火你是不是要一直把我当蠢货?”
如果忽略他泛红的眼角,和低下头那一瞬间囫囵擦去的泪水,江枕玉真的要相信,他一路所表现出的难过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应青炀轻笑一声,欣赏着一向游刃有余的男人,在他面前露出茫然的表情。
不是装出来的示弱,而是完全被带入到应青炀的节奏中,被牵着鼻子走。
少年人伸出手,用食指对着江枕玉指指点点,又握成拳头在江枕玉胸口一下一下的戳刺。
“我说你这个人,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一点?觉得我会为了早已过去的人和事,抛下自己如今的爱人,被仇恨蒙蔽双眼?”
“我可和某些不信情爱之重的男人不一样,对某人给出了全身心的信任,你那么多破绽我都装了瞎子当没看见。”
“你忘了吗。”
“我这个人啊,从来都是向前看的。”
应青炀长舒一口气,连日来压抑的情绪随着这几句剖白都释放了出去,他觉得手有点痒痒,只砸男人这几下不够泄愤。
之后总得找些办法给自己讨回公道。
江枕玉却不肯释怀,他轻轻抿唇,“我欠你的。”
爱是常觉亏欠。
爱上应青炀之前,江枕玉薄情冷漠,为天下人辜负应九霄的救命之恩,一意孤行地开创了一个海晏河清的时代。
爱上应青炀之后,江枕玉开始后悔从前的强硬手段,觉得自己不够周全,应青炀每每在他面前展露出的苦难,都是江枕玉自己酿就的苦果。
他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陈年腐朽的气息萦绕其上,看着就年头十分久远。
里面尘封的便是清澜行宫里应九霄留下的信函,以及随手记录下的只言片语。
江枕玉解释道:“我少时便觉得兄长有两幅面孔,我们很少见面,但他常常写信给我,教导我,小到生活里的点滴事务,大到人生志趣,他总能有与常人不同的见解,随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常常疑惑,为何兄长在面对我时,除了与我下棋对弈,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甚至我对比过他的字迹,与信件上的截然相反。”
“但他所行之事处处危险诡谲,掩藏自己本身的字迹也是应该的。我从未因此起疑。”
“旧都那夜的计划兄长没有透露一星半点,等活着到了北境,我便开始思考,若是他活着,当如何做。”
所以他放下书卷,走进疆场。
直到他一路跋涉到清澜行宫,才知道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世,塑造了他的人格,为他打磨了君子风度的,另有其人。
所以他与裴相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除了骨血里的薄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另一个人,另一个为他让出生命的人。
所谓的长兄如父,是应九霄。
一直都是,从来都是。
应青炀却没接那个木匣子,而是倾身,在江枕玉唇边印下湿漉漉的一个吻。
应青炀轻叹一声,一脸的“真拿你没办法”。
他轻声道:“我们太上皇陛下身居高位久了,经手的都是风云诡谲的大事,反倒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你还没明白吗,你是他看好的接班人选。”
江枕玉早已习惯了从结果看问题,“……救命之恩,何至如此?”
江枕玉话音落下,应青炀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身后的李氏冷笑一声:“九霄就是太过心软,留下你这么个祸害,彻底让大应的气数断绝。”
应青炀“啧”了一声,这话怎么听怎么难受。
应青炀转过身,扯了扯爱人的衣袖,“这位是你故意留下一命的?”
江枕玉犹豫道:“先太子遗孀,左不过是给一口饭吃,她出不了寺庙大门。”
从血缘的角度算起来,这位可能是应青炀的母妃,但李氏的话他从不尽信,总觉得漏洞颇多,便将人安置在这里,相当于变相圈禁。
当年李氏叫嚣得更难听,谢蕴差点就把人一刀砍了。
能留一条命也算不容易。
“遗孀?”应青炀嘲讽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对面的李氏下意识挺直脊背,故作哀愁:“阳阳,你难道不想认母亲吗?”
江枕玉从这个动作里品出了一丝色厉内荏的意味。
这人果不其然有些问题。
应青炀抬手搓了搓胳膊,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道:“别,我担不起,我充其量也就能唤你一声堂姐。”
“但鉴于你刚才辱骂我的伴侣,我觉得还是止步于陌生人更好一些。”
“别来攀亲戚哈。”
江枕玉神色惊疑不定。
李氏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发展,“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应青炀掏了掏耳朵,他从那些旧事里极快地抽离出来,宛如一个旁观者,百无聊赖地说:“意思是我不是你的儿子。你是怎么进的清澜行宫,自己不清楚吗?”
“我出生时人人都说我是个怪胎,的确没错,我生而知之,过耳不忘,旧事如何,容不得你肆意编排。”
应青炀点了点自己的耳朵,他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配上他话里的内容,竟有几分妖异之色。
应青炀牵过江枕玉的手,在男人幽深的目光中,牵住男人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十指相扣。
他心里安定,终于在仅剩的两位当事人面前,将多年前的旧事和盘托出。
应青炀重病而死,又在这个时代睁开眼睛,他保留着前世的人格和记忆,只不过不知道因何缘故,他没有办法控制婴孩的躯体。
但他凭借着耳力,和逐渐恢复的视力,无声地将那些日子旧都里的事情记在心里。
他并非应九霄留下的血脉,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大应皇五子。
只不过他的生母并非史书上所说的冷宫无名废妃。
应青炀的生母为应十三帝的皇贵妃李氏女,她名婉容,是李家侍妾所生的女儿,因才貌出众本被许给当时还是王爷的应十四帝做侧妃。
但她却在一次外出拜神中,被刚刚登基的应十三帝看中,并找上了自己的弟弟,提出用南边的一小块封地,换他一个侧妃。
这个时代盲婚哑嫁,应十四帝本也不在意一个小小侧妃,这交易怎么算都是他赚了。
于是李婉容稀里糊涂地进了皇宫,她因容色受尽宠爱,也因容色整日带着面纱,应十三帝不允许她的美色被外人窥视。
她并不喜欢皇宫中的生活,但她无能为力,直到她诞下应九霄,儿子被封为太子,李家因她们母子如日中天,成了当时大应最得势的世家。
应九霄在当时的风评也不算太好,应十三帝看着荒淫昏聩,却从不放松于手中权势。
他甚至不间断地审视着这位宠妃之子,时刻探查应九霄有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应九霄不得不伪装自己,做出和应十三帝一样的做派,私下里搜罗人才,想着如何与生父博弈。
然而这场棋局还未开始,便有人先一步掀翻了牌桌。
守边的应十四帝回国都述职,见到了皇贵妃真容,对其一见钟情,于是设计做出太子谋反的假象,以清君侧的名义顺利篡位登基。
事情来得太快太急,应九霄手中没有多少兵马,权势也是依托先帝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培养完全自己的势力,便被应十四帝囚于清澜行宫。
裴相是当时唯一的漏网之鱼,没有人知道这个曾经被应九霄当众羞辱过的裴家外室子,是应九霄翻盘的最后砝码。
应青炀不想评判在此事之中,情爱究竟占了多少分量,总之,他的母亲成了皇宫里唯一的活口,被迫成了应十四帝的宠妃。
她为了应九霄和李家,只能再度委身。应十四帝是个疯子,总将改朝换代血流成河的事由,当做无形的绳索缠上她的脖颈。
她被藏在冷宫之中,不能留下姓名,如此便可以保李家一世太平,保应九霄一命。
直到她再度身怀有孕,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觉得不能再如此继续下去了。
她想尽办法试图让这个孩子胎死腹中,因为她明白,让这孩子出生在这世上才是这孩子的不幸。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如她一样,一生被囚禁困锁,只能当别人的玩物。
屡次自杀未果之后,她不惜抱着出生没多久的应青炀投湖自尽,在冰冷的湖水中香消玉殒。
应青炀却活了下来。
应十四帝震怒之中,恰好出了天煞孤星的预言,于是应青炀顺理成章地成了发泄怒火的最佳人选。
他出生后承担的不幸和骂名,都是生父所给。
母妃死后,阴晴不定的应十四帝将他送去清澜行宫,交给他同母异父的兄长照顾。
应九霄和母妃太过相像,分担了一部分应十四帝的怒火。
血缘上的叔叔对应九霄极尽羞辱,但为了应青炀的安危,应九霄不得不屡次低头俯首。
幽禁行宫,应九霄太寂寞了,本就是个钟爱自由的人,却沦落到整日只能和他这个婴孩说话。
应青炀和应九霄都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应十四帝谁也不爱,却打着情爱的幌子做出种种暴行。
小李氏便是那是被送进清澜行宫的。
应九霄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可怜这个苦命的姑娘,这个他名义上的堂妹。
然而这一点点慈悲,却成了害死应九霄的罪魁祸首。
“我母妃为李家奉献出自己的一生,死后都不得安息,到了今日,还有人想抢她儿子。不要欺人太甚。”
“应九霄并未娶妻纳妾,也向来不近女色,你在清澜行宫居住的时日,连饭食都是他节省下来给你的,如此才能留下一条命。”
“可你做了什么?先帝怎么会知道,应九霄和裴相有所瓜葛。”
应青炀几句质问落下,小李氏立刻面如死灰,她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活着!我有什么错!”女人跌坐在地,歇斯底里地向应青炀怒吼,仿佛通过这种方式,质问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男人。
她抬眼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火海中,她被应九霄藏进地道,她掀开木板,那临走前的最后一眼,让她看见在熊熊大火中相拥的两人。
“他宁愿你们都活着,宁愿和裴期一起死在大火里,也不曾给我半分怜惜……”
女人失声痛哭。
应青炀神色复杂,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便感受到爱人安抚似的回握。
应青炀向后靠了靠,把自己藏进江枕玉的怀里,他抬眸向江枕玉勉力一笑:“在救你之前,是我先断了他的生路。”
“先帝察觉到裴相异动,在将裴相下狱之前,便给我与兄长都下了毒药。可清澜行宫里,只有裴相费劲心力送进来,留给兄长保命的唯一一颗解毒丹。”
“他用解毒丹救了我。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应青炀至今还记得,应九霄把解毒丹化成水给他喂下时,青年话语中的如释重负,他们眉心贴着眉心,应青炀便在青年的温声祝福里明白,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应九霄不在乎谁主天下,谁当皇帝,能者为之,他也不理解裴期的执着,便一意孤行地走上黄泉路。
应青炀会代替他,飞出行宫的囚笼,活得自由恣意。
“那场博弈拖得太久,行宫里不可能有人给他诊治,他已经没有机会走出清澜行宫了。”
等到裴期赶去清澜行宫与应九霄会和,为时已晚。
多年谋划功亏一篑,亲眼看着应九霄在自己怀中奄奄一息,裴期才是真的败了。
裴期不打算一个人离开,他和应九霄一起死在了火海里,将所谓的责任和逐鹿天下的谋划通通抛却。
没有应九霄在的天下,裴期不想要。
“他曾说过自己太过心软,他只是看不得百姓遭难,实则根本不适合做个皇帝,而裴相太冷血,也不是帝王的材料。”
“他说裴相的弟弟是个好苗子,聪慧,通透,理智而不失慈悲。”
“他们只在多年前匆匆见过一面,那孩子枕着他的玉珏睡着了。所以他还给那个小孩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枕玉。”
应青炀继承了与他相像的身体,江枕玉承袭了与他相似的魂灵。
他们是应九霄为苍生黎民留下的最后一策。
西禅寺里只留下小李氏崩溃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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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青炀和江枕玉并肩走出寺庙,门口是一小片柳树林。
应青炀抬眼看着那翠色的枝条,一只燕子忽地从树梢飞起,拍打着翅膀奔向远方。
他的手被江枕玉紧紧握着,男人自从听过那番剖白,便久不言语。
直到此刻,他抬手把爱人拥入怀中,下巴磨蹭着应青炀的肩膀。
应青炀抚摸着男人的脊背,小声嘀嘀咕咕:“我就知道你们读书人啊,总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产生心结,郁郁不得志,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到底有什么活不起的?你呢,算是其中病入膏肓的一个了……”
少年人显然早就有了这番抱怨,只是时至今日才终于能把这话说出口了。
江枕玉闷闷笑出声,他问:“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应青炀轻哼一声,得意洋洋:“琼山脚下,见到你的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