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炀有些不太能理解这个现状,他和墙头上那青年对视,只觉得自己都替他尴尬。
青年却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有些进退两难。
薛尚文原本的想法是从邻居家的院子里溜出去,到外面躲两天,等到了崔家宴会当天再出现。
不过整个姑苏城都是李随之的眼线,他能不能躲过还真不好说。
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回娘……咳,回老宅,薛家如今是他大姐当家,总不会不让他回家住。
可谁能想到,以前从旁边的宅邸跑过这么多次,一直荒着,今日怎的运气这么不好,碰上素未谋面的邻居回姑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这么想着,便也问了,“兄台,你们何时乔迁的?看着也面生,不是姑苏人吧?”
薛尚文干脆在墙头上坐下了。
应青炀转了个身,觉得这薛公子十分有趣,他答:“今日午间,我家人丁不丰,所以也没大动干戈的,就简单收拾了一下。”
薛尚文挠了挠头,回忆片刻,摆了摆手,“哦,那可能也不是因为这个,我那会儿正睡着呢。”
应青炀一时语塞,又打圆场道:“哈哈……我与兄长也只是在这里打发时间,兄台若是赶时间,直接从这里走也无碍。”
应青炀说着,他回头指了指院门,示意薛尚文还是可以从这里借道而出。
只不过话一说完,他就隐约觉得,边上江枕玉看他的视线有些不对劲。
应青炀丢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江枕玉那双淡漠的眉眼立刻就生动了不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号。
男人已然笃定今晚这局棋被不速之客打扰,已然下不成了。
他扫视了一眼棋盘,记住黑子白子的位置,方便两人之后空闲时候再续上。
随后便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捡回棋篓,并未阻拦应青炀和薛尚文的交谈。
光线太暗,应青炀艰难地理解了一下江枕玉的眼神。
嗯,他刚刚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吗?枕玉哥私人领地意识这么强?
也对,毕竟是皇亲国戚。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应青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商船上的一幕,他因为向外人介绍江枕玉为兄长,而引起男人不快。
应青炀摇头叹息。
不叫兄长还叫什么?在这种场合,说是情郎或者是直接叫相公都有点不太对劲吧?
应青炀撇了撇嘴,瞪了一眼边上的江枕玉。
男人勾了勾唇,无声地摇头叹息。
——放过你了。
夜色渐深,庭院里没点油灯,只留下月光照明。
因此墙上的薛尚文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
他只觉得自己今日时运不济。
“唉,也是我最近离家出走的次数太少,都忘了提前探查一下了。”薛尚文说着长吁短叹的。
应青炀沉吟一声,问:“那兄台如今作何打算?”
要一直坐在墙头上吗?似乎不太好吧。
雅不雅观的另说,这墙头上一直坐着这么个人,他和江枕玉的棋还下不下了?
“先等等。”薛尚文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他把包裹从肩上拿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对下方的两位邻居道:“还未介绍自己,我姓薛,名尚文。这边是李府,我夫君是姑苏府尹李随之。”
青年提到李随之时,言语间还带了些许微不可查的自豪。
看起来他和那位李大人之间,虽然时有争吵,但是感情还不错。
薛尚文的话再度替应青炀引来了某人的视线,应小殿下顿觉如坐针毡,莫名地再男人隐晦的注视下感到了一丝心虚。
真正的恩爱伴侣当然要这样介绍自己。
应青炀总觉得,此刻若非薛尚文在旁观,江枕玉这话就会变成拎住他耳朵的耳提面命。
应青炀:“……”似乎从离开燕州开始,江枕玉这无缘无故随时随地会出现的攀比心就越发强烈了。
应青炀在心里如此腹诽,面上却一丝不显,他笑着回话:“我姓姜,名清阳,这位是我的伴侣。他性格冷僻,不愿与人结交,薛公子见谅。”
他哪里敢说自己白日里还在这听过墙角,早就知道了那夫夫俩的姓名,只能故作不知。
而碍于江枕玉皇亲国戚的身份,应青炀隐去了他的姓名没提,谁知道这人在江南的知名度怎么样。
万一三步一个熟人,五步一个好友,那应青炀这南下之行得客套应酬多少次去?
想想就累人。
薛尚文道:“你们果然是外地人,但凡是江南人士,哪有不认识我的。”
薛家在江南不仅富甲一方,还出了这么大的花边新闻,自然是人尽皆知。
薛尚文似乎也习惯了外人异样的眼光,乍然被少年人平静地注视,眼中没有一丝鄙夷,只觉得这新来的外地邻居是什么珍稀物种。
应青炀道:“我们从北境来,刚到姑苏落脚,还不太了解姑苏城,所以也未曾耳闻过薛兄大名。”
应青炀面不改色地扯谎,心说这样昧着良心讲话会不会被雷劈啊。
可要他承认自己听了墙角,似乎更难堪些。
薛尚文觉得这话说的有几分奇怪,“你们都是北境人?那这房子是最近才入手的?”
应青炀摇摇头:“我伴侣他是金陵人士,这处宅邸也是许多年没来过了。”
应青炀第一次从江枕玉手里看到那写满绢纸的私宅名册时,也是狠狠吃了一惊。
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前世他虽也是巨富之家,对金钱并不敏感,今生时常在边境市集摸爬滚打,银钱在他眼中才慢慢具象化。
不过后来,他就释然了。毕竟他一个亡国皇子,的确想象不到大梁如今的皇亲国戚过得有多奢靡。
他隐约觉得江枕玉的私产有些过于丰厚了。
江枕玉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那些田产、马场、奇珍异宝、绫罗绸缎,虽已整理成册,却没敢拿给应青炀看。
江枕玉从不小看爱人的眼力和敏锐。
薛尚文听了这番解释,点点头,表示理解,怪不得这座宅邸一直荒废着,之前主院里甚至有段时间生了杂草。
但许是有人定期打理,如今才能第一时间入住。
他们薛家也在大梁各地都置办了宅邸,就为了供薛家子弟四处跑生意,这对富庶人家来说的确很正常。
这两位不管从穿着打扮还是周身气度来看,非富即贵无疑。
他看起来还准备说些什么,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薛尚文循声回头。
“尚文,今夜怎么……?”墙对面,李随之已然发现了薛尚文坐在墙头上迟迟未走,便循声出来查看。
但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听起来似乎这李大人早就知道薛尚文的落跑计划,只是没有戳穿,还一味纵容。
应青炀趁着薛尚文回身与人交谈的功夫,疯狂地给江枕玉使眼色。
——“这离家出走个什么劲啊?闹了半天一直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江枕玉淡定地回视,这也算是给琼州山沟沟里少年郎开开眼界。
应青炀在心里“啧”了一声。
行,还是这群江南人会玩。
要不怎么说江南总出些风流韵事呢,要是人人都像这两位邻居似的生活这么丰富,得给江南的风月画本提供多少乱七八糟的素材啊?
现实果然比话本子更荒谬几分。
薛尚文闹离家出走却被抓包,言语间却没有半点尴尬,很是坦然地说:“哦,我本来想走的,但是邻居家住了人了,随之,你认识吗?”
“这两位兄台还挺有趣的,这么大大方方的断袖可不多见。”
应青炀闻言有些汗颜。
还以为整个江南都是这种开放的风气,原来只是这薛公子不忌讳这些。
可恶,那他方才岂不是白白唤了那么亲密的称呼?
应青炀斜昵了江枕玉一眼,责怪他方才步步紧逼。
却见那姓江的手里把玩着一颗白玉棋子,俊美的一张脸上俱是欢喜的神采,愉悦感满溢到眼角眉梢。
这人冷着脸的时候固然俊美,但从不展露于人前的温和一旦出现,应青炀便完全招架不住。
仿佛那些生动的情绪,每一次都因他而起。
应青炀:“……”应小殿下还没积攒起来的怒气顿时泄了一半。
行吧。这人开心就好,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天没脸没皮了。
薛尚文询问的功夫,应青炀也开口问道:“那李大人认识你吗?你要不要躲一躲?”
江枕玉一路回江南都遮遮掩掩的,想来是有什么顾忌难以言明,此刻应青炀十分贴心地规劝。
江枕玉摇摇头,道:“他是个聪明人,无碍。”
整个大梁,任命出去的地方官员多如牛毛,江枕玉见过的不多,但李随之是其中一个。
而李随之此人,阴险狡诈,为人处世眼光毒辣,善恶是非在他眼里都无分别。
若非此人已有软肋,在面见江枕玉时又坦然剖白,李随之断不会活到今日。
江枕玉目光幽深。
应青炀用气音和江枕玉咬耳朵:“你对李大人评价很高啊?”
江枕玉瞥到应青炀好奇的视线,“他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就一个字,贪。”
应青炀:“啊?”这到底是夸赞还是贬低啊?
便听高墙另一边,李随之奇怪道:“是吗?没听说最近有人乔迁啊?”
“你上来看看不就好了?”
“哪有第一次登门拜访就爬墙的……”
李随之这般无奈地说着,却还是叫来人搭梯子,慢悠悠地爬了上来。
他往高墙那边张望,便与坐在石桌边上的江枕玉对上视线。
男人一身白衣,俊美的面容还如多年前一般眼熟,表情冷峻得像是能结出冰碴。
李随之顿时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您……!”
江枕玉冷漠地抬眸,目光里隐约带着点威胁之意。
李随之顿觉一股寒意涌上脊背,他脚底一滑,差点踩空。
好在薛尚文及时拉了他一把。
李随之眼晕气虚:“这是咱家吧……?”这不是金陵皇宫宣庆殿吧?
起猛了。一翻墙看见太上皇陛下和自己成邻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