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桌的家底最终也没能装进应青炀的口袋,姜太傅毫不怀疑,前脚这混小子刚把银钱拿走,后脚就会流向不知道哪个二道贩子的荷包。
应青炀想大呼一声冤枉,他现在得赚钱养家,哪会像以前一样不知节俭。
姜太傅对此嗤之以鼻,“养哪门子的家?你现在把身份一挑明,任谁都会唯恐避之而不及。”
倒是没有否认沈朗的提议。
这话戳到了痛处,气得应青炀愤怒地扫光了太傅的果盘,连颗花生米都没留下。
不过这次短暂的集会也不是没有收获,众位长辈商量之后觉得这些启动资金实在是不够看,当务之急是尽快筹钱。
——废话,没见过哪方势力能拿不到百两的银子招兵买马的。
筹钱的任务太过艰巨,连应青炀这个被溺爱的小殿下也得跟着加入进来。
听到这个消息,赚多少花多少、主打一个及时行乐的应小郎君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应青炀回到主屋时愁容满面,手里明明拿着一兜子的战利品,心里却一点喜意都没有。
而不被允许参加集会的江枕玉倒是早已理顺事态,正坐在桌前写字。
乍然看到一惯开朗的人露出这幅表情,江枕玉皱眉,“何事烦扰?可是夫子又考你学问了?”
应青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心事重重。
坐到江枕玉对面后,抬眼对上那双琉璃一样清浅温润的眼眸,应青炀心里的焦躁都灭了一分,片刻后复又上涌。
“问了,但我答得还不错,夫子还算满意。”
江枕玉点头,看来不是这方面的问题,“那怎么这般丧气?”
应青炀忽地抬起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一顿乱刨,“江兄——我愁啊,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粗糙的发带束起的高马尾本就不怎么牢固,这会儿在应青炀的摧残下炸了毛,看起来像鸡窝。
江枕玉看着他这动作,估摸着就算这人头发掉光,也另有原因。
应青炀根本不需要准备措辞,瞎话那是信手拈来:“方才夫子告诉我,他觉得我这脑子不适合做学问,想让我离开村子去外面找出路。为此,得攒些盘缠才行……钱要是那么好赚,我早就成富翁了!”
应青炀语气愤愤,看起来对这事极为不满。
江枕玉倒是完全能理解,这是准备筹备资金,让应青炀离开荒山,借着如今的局势浑水摸鱼。
任何一个有心于改朝换代的势力,都不会放过这个混乱的好机会。
也因此,江枕玉早便预料到,谢蕴最多在外半年就会回朝。
江枕玉有心想劝,但以他此刻的立场,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开口。
他也觉得这事儿没什么所谓,毕竟他现在可是个和大梁朝廷不对付的通缉犯。
只得宽慰道:“之前你不是想了许多法子准备大赚一笔,正好尝试一下,有什么可烦恼的?”
应青炀单手撑着下巴,想也没想就一口答道:“那能一样吗!那是准备和你好好生活的,谁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东奔西走的。”
江枕玉执笔的手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小块墨迹。
他若无其事地抬手,看向对面的人,只在应青炀脸上看到了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似根本没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多有歧义,还沉浸在对长辈之命的不满中。
——这人,还是读书读得太少了。
江枕玉已然默认了应青炀要为了赚钱而勤奋上进的事实,不过显然,应小郎君本人不是这么想的。
江枕玉破天荒地从这人身上感觉到了活力尽失的颓唐。
集会回来的第一天,应青炀贯彻了遇事不决会周公的原则,睡了个昏天黑地,之后便常常睡到日上三竿。
集会回来的第二天,应青炀在村里招猫逗狗,拿着木棍戳了隔壁许婶养的大鹅,被追得满村跑了三圈,回来非说自己身受重伤需要修养,闭门不出。
甚至江枕玉拿着写好的几幅大字给应青炀看,在得到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之后,听说他是准备拿出去卖的,立马就变了脸色。
他把江枕玉的字叠起来,说是要自己留着珍藏,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古董价值连城。
江枕玉啼笑皆非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应青炀是在耍小性子,只不过这般反抗太过不痛不痒,甚至都称不上叛逆。
如此这般半月过去,春回大地,已经勤劳工作许久的阿墨找上门来,要找应青炀进山。
应青炀当时窝在榻上,知道阿墨是谁支使来的,把被子拉过头顶。
伸出一只手扯着江枕玉的衣袖晃了两下。
江枕玉手里拿着经卷,配合道:“他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阿墨挠了挠头,也不明白睡着的人怎么还能拉拉扯扯的,但他没什么心眼,便只按照姜太傅教的那么说:“好的。公子之前嘱咐了让我去山上取回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等公子醒了我再来问清楚。”
这话说完,还没等江枕玉应声,被子里的应青炀“唰”地坐了起来。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一件事,猛地一拍大腿,“我的心肝还在山上!”
这话一出,屋内其余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江枕玉抬起手臂,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也跟着向上抬,他侧眸和应青炀对视,语气好奇,听着还凉飕飕的,“什么心肝?”
应青炀登时汗毛倒竖。
哈哈,死嘴,说些什么呢。
应青炀花了一路的时间和江枕玉解释了自己和“心肝”的爱恨情仇,得到了他江兄的认可。
应青炀手里拿着自己的另一把弓箭,背着箭筒,路上还在担心昨日的雨有没有让他落在野地里的“心肝”发霉。
忧心忡忡也没耽误他打猎,才进山没多久就猎了个兔子拎在手里。
江枕玉换了一身轻便适合跑山的衣服,接管了阿墨带来的背篓,准备装菌子和药材。
倒不是他不想跟着打猎,实在是地主家没有多余的弓箭可用。
应青炀原本还想在江枕玉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知识储备,科普一些菌子和药材的种类。
江枕玉只给了一句“略知一二”,应青炀便偃旗息鼓了。
这就和之前的“凑合”没什么区别,谦虚的说辞而已。
江枕玉运气也好得离谱。
三步一堆松茸,五步一颗人参这种事应青炀也是第一次见。
应青炀每次进山都和高档药材无缘,所以他一般会和阿墨分开走,避免自己的霉气影响这一年的收成。
此刻他看着装了一半的背篓忍不住感慨,“江兄你当初能被我救下,是有原因的。”
江枕玉把手里擦掉泥土的几颗菌子扔进背篓。
应青炀抓住江枕玉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头顶按,“江兄,给点仙气,让我再长高些。”
江枕玉哭笑不得,“也不嫌脏。”
应青炀打量着高了他半个头的江枕玉,恨不得把自己栽土里等着他江兄天天给他施肥。
两人一路走一路捡,顺着山路到了江枕玉掉下山崖的地方,在树下找回了自己的弓箭。
应青炀摆弄了两下,居然没有一点发霉的痕迹,还带着点残留的松油,便知道姜太傅是故意引他上山了。
应青炀撇撇嘴,忽地拔出一根羽箭,射中了一只从树后窜出来的野狍子。
他敷衍地用麻绳把猎物捆起来,拎起麻绳向上提了提,满意地发现重量完美维持在了一定范围没怎么变过。
江枕玉看了一路,亲眼目睹一只伤了耳朵的肥兔子脱离魔掌,被应青炀一脚踢到了土坑里。
打猎是条件反射,放走猎物就是故意为之了。
江枕玉权当没看见。
再往前就是那片层层叠叠的巨网,江枕玉看了一眼,觉得这不是鬻字就能解决的事。
“这东西,你还要重新修好吗?”江枕玉开口问道。
江枕玉原想着有机会去附近的镇上,买个小马驹给应青炀养着,骑上战马圆梦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最缺的也是时间。
这捕兽网留不留都不太合适。
应青炀却是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扬眉吐气道:“咱们卖过一次药材之后就买点材料来把这网子补好,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我想想,全都补好起码也要个把月吧……”
那样子就像一个怄气的败家子终于找到了散尽金银的好办法,顿觉通体舒畅,恨不得现在就赚到钱然后再理直气壮地花出去。
然后借着这个由头告诉长辈自己没攒下多少银两,离开琼山的事容后再议。
江枕玉道:“顺便把养战马的事情也提上日程?”
应青炀眼睛一亮,回头看他,“江兄你简直是个天才!”
江枕玉:“……”天才的败家子吗?
应青炀一下就找到了两个办法当散财童子,心里积攒了几天的郁气终于消散。
他抬起头,视线逡巡一圈,又观察了一下太阳的方位,确认时间葱郁。
忽然道:“江兄,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江枕玉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把猎物和这一路的战果放到了一个隐秘的树洞里。
两人轻装上阵,顺着山路往上走了许久,越往上视线越开阔,攀过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眼前竟然是一小片平台,前方有几块重叠在一起的巨石,最上方的岩石平直,看起来像个天生地养出来的石床。
“到了!”应青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江枕玉被迎面吹来的冷风灌了个满怀,他眯着眼,确认两人到了这座山的山顶。
他被应青炀扯着手腕攀到最高处,在那宽阔的石床上并肩坐下。
视线更加开阔,向前方望去,群山看遍,重峦叠嶂,绵延不绝。万物回春的世界,盎然的青绿色铺天盖地,偶尔有几只鸟雀拍落树叶飞向云端,婉转啼鸣,回荡在山谷之间。
应青炀向西北方向看去,有些激动地拽住江枕玉的衣袖,“我就知道今天的运气肯定不错!江兄,你看那边!”
江枕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角度有些刁钻,但视野极佳,能穿过几个交错的山脊,看到山间那条并不宽敞的官道,一道亮银色撕破翠绿的屏障奔向远方。
暗红色的旌旗盘旋,虽只是押运物资,但大军有条不紊地前进,刀枪剑戟配着银甲,泛着冷光,马蹄声隐约传来,泛起一阵尘埃,有如大军压境,看着颇觉震撼。
视角太过新奇,即便江枕玉阅历丰富,此刻也有一瞬的失神。
应青炀托着下巴,感慨道:“你看打头的那匹战马,太潇洒了!见过一次之后我就喜欢上了,念念不忘了好多年呢。”
江枕玉对琼州的官道十分熟悉,自然知道这是雪灾之后向琼山各个重镇护送赈灾粮草。
可应青炀又是怎么知道,在这个位置能看到大梁军的车队?
江枕玉转头看向应青炀,少年看着远方,桃花眼里满是欣赏和一点微不可查的艳羡,仅仅为了一匹大梁军里随处可见的战马。
没有嫉妒,没有憎恨,看不到一点和身份相匹配的情绪。
让江枕玉几乎要质疑自己之前的猜测。
他不自觉喉头一哽,片刻后才低声问:“……何时见过的?”
应青炀回忆片刻,道:“唔,十岁的时候吧,听说边疆军平定天下,得胜归来,部分将士要回故土祭祖,那时十里八村的都知道这事,和过节了一样庆祝。”
“人人都说边疆军威风凛凛战无不胜,以后不会再有战乱,不必颠沛流离远离故土,好日子就要来了。”
“就连村口那个老乞丐都乐得不行,我就跟着夸了几句,他就把好不容易讨到的叫花鸡分了一半给我。”
“我实在太好奇了,那天夫子又刚好讲到站得高看得远,就自己一个人偷偷进山,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听过不少大应正统,其余各方势力都是下九流之辈,终有一天会有人匡扶大应的论调。
但他亲眼看到的却是,百姓为了新朝即将建立,天下太平而欢呼雀跃。
大应皇室也好,边疆军统领也罢,没有几个人在意是谁会登上帝位。
应青炀双手撑着石头,视线向石床下方看去,那里有个摔破的酒坛,一半已经掩埋进泥土之中。
应青炀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带着一壶偷来的酒,只身爬上山头,听着翻山越岭而来的颂歌,终于成为这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一个。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吧?”
“谁当皇帝,谁掌大权,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偶尔会觉得。那个人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当皇帝。”
应青炀神神秘秘地向江枕玉眨了眨眼,好像在请求他别把这段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说出去似的。
江枕玉深深看着他,窥探到了少年心里最隐秘的想法,便知道那些不符合身份的洒脱究竟从何而来。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将心脏层层纠缠,每一次血脉鼓动,都带出细密的疼。
他可以深陷泥沼痛苦不堪,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希望另一个人活得恣意,甚至想劝对方再任性一点。
再多一点点的欢愉都是快慰的。
应青炀说完,又笑自己糊涂。
心有天下,向往海晏河清,却唯独不想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天下能有几个人不在乎权势地位,能从登高之路中急流勇退。
他往那岩石上一摊,放松地把自己摆成“大”字形。
“我就喜欢当咸鱼,别人都说咸鱼不好,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江兄,来帮我翻个面。”
江枕玉抬手在应青炀头顶轻抚,把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捋顺,随后站起身,眉眼温润,唇边带笑,向他伸出手,“风冷,下山吧。”
两双含情眼忽而对视,应青炀错开目光,只觉得心跳乱了节拍,差点溺死在那双满含情绪的琉璃深潭之中。
他握住江枕玉的手。
“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