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炀是被姜夫子点名叫去的,沈朗话里话外都没有江枕玉的份,所以姓江的自觉地回了主屋。
应青炀路上就老大不乐意,“江兄眼睛刚好,我得照顾着才行啊!”
沈朗扯着他的动作一顿,有些讶异,“江公子眼睛恢复了?”
应青炀瞥他一眼,觉得他语气不大对劲,但他没有深究,只道:“是啊,孙大夫还说了,江兄现在需要人照顾,他的眼睛还很脆弱,不能长时间见光也不能吹风,麻烦着呢,江兄自己一个人肯定又不把医嘱当回事儿……”
应青炀絮絮叨叨地胡诌一通,孙大夫可从没说过类似的话,对姓江的那足够坚挺的身板极其有信心。
只不过应青炀放心不下,也不想在这会儿功夫去姜太傅那听那些他不喜欢的陈词滥调。
尤其是江枕玉此刻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不仅仅是知己了,那简直是能无话不谈的知音,他就算流落街头,饿到自己也得有江兄一口饭吃。
可惜他说得再花里胡哨,卖惨的招都用上了,沈朗也不会在大事面前溺爱孩子。
应青炀则被他沈叔连扯带拽抓到了姜允之那里。
他路上抱怨得厉害,进了姜允之的屋子也得收了神通。
应青炀到之前,姜允之就已经把从外面听说的传言讲给了众人听。
应青炀一进门就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那眼神中暗含的情绪十分复杂,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看得应青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姜允之坐在榻边,脸色是所有人里最不好看的。
应青炀瞥了一眼就觉得有些稀奇,姜太傅向来是最不看好太上皇的那一位,如今太上皇退位少帝即将正式登基把持朝政,合该是件痛快事。
换位思考一下,应青炀觉得自己要是站在姜太傅的角度,今晚起码得多吃半碗糙米饭,唔,能加一小碟花生米下酒最好。
他觉得奇怪便也直接开口问了,“太傅,沈叔刚刚和我说了,大梁皇位更迭,您看起来怎么不太高兴?您不是觉得那位继续坐在皇位上,大梁迟早得完蛋吗?”
“哦……您是觉得那位在位才会霍乱大梁朝政,换了少帝反而会重新让大梁焕发生机?”
应青炀尝试自己思考,来理解姜允之此刻的反常,得到姜太傅的一个头槌。
“哎呦!”
应青炀捂住自己的脑门可怜巴巴,脚步迅速地缩到陈雷身后,探出半个头,“您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姜允之眉毛一抽,没好气道:“本还觉得这些天有点长进,看来是老夫看走眼了。”
陈雷和季成风脚下都挪了挪步子,把小殿下遮挡得严严实实,一脸赔笑道:“我们哥俩也不理解,太傅您老人家给说说呗。”
姜允之道:“大梁立国之初,帝位之下,仅剩的权柄就被那人分成了两部分交给自己的两位亲信,单从传言来看,谢蕴和沈听澜都不是善茬,两者之间,手握兵权的谢蕴隐隐占了上风。”
“太上皇‘病重’,谢蕴若死,大梁军群龙无首,沈听澜断然不会,也不敢杀他。国都诏狱也困不住谢蕴。”
“谢蕴既然拼死反对少帝掌权,也不想将兵权拱手让出,便说明太上皇此番急症,必是有猫腻。”
至于究竟是哪方势力从中作梗,从如今的局势中还看不分明,姜允之并没有妄下断言。
应青炀挠了挠头,艰难理解。
沈朗脸上也略有些愁容,“少帝若能顺利从太上皇手中接过所有权柄,自然是对大梁有益的事,可如今兵权被谢将军牢牢握在手里,大梁军作为整个大梁的气数命脉,一日拿不到兵权,少帝就一日不可能真正服众。”
“消息能传到琼山附近,说明谢蕴与沈听澜决裂起码已经是月余之前的事情了。”
姜允之捋了捋胡须,语气凝重,“谢蕴若一直不松口,只会有一个结局,带着大梁兵权与沈听澜和少帝之间互相掣肘。”
消息一旦传出,大梁境内所有不安分的势力顷刻间就会蠢蠢欲动。
到了那时,谢蕴与沈听澜两人各自代表一方党羽,必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步臭棋!”姜允之忽地一掌拍在矮桌上,“咚”的一声,应青炀躲在叔伯们身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激灵。
手里偷偷从果盘里拿的花生米都掉在了地上。
轮椅上打瞌睡的沈老爷子也被惊醒,浑浊的老眼睁开,在屋内看了两眼又安稳地闭上,估摸是此刻屋内最自在的一位了。
应青炀听得似懂非懂,把手里仅剩的花生米丢进嘴里,语气含糊道:“那也得怪少帝和他那位太傅不懂事,唉,要是太傅您在那个位置,肯定不会这么糊涂吧?”
别管他听没听懂,在太傅面前都得装懂,这是应青炀这么多年来学会的生存守则,顺便再拍一拍太傅的马屁,这样就算再不像样,太傅也不好意思收拾他。
应青炀打完一套连招,便伸出罪恶的手,把一边桌上的果盘扒拉到了自己怀里。
边上的季成风也听了个大概,他道:“也就是说……若是谢蕴不肯交出兵权,太上皇也不出来主持大局,大梁很快就会乱起来。”
十年的光景,并不足以完全按下当初那些残党,一旦确认大梁朝堂出现内乱,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才会亮出獠牙。
陈雷挠了挠头,颇为不解,话语间还有些唏嘘,“你说这姓裴的到底怎么想的,自己都还没死,偏偏要立个少帝在那碍眼,平白给自己添堵。现在自己快死了,又闹成这幅局面。”
姜允之闻言眯了眯眼,顿时瞥见了捧着果盘的某个混不吝,视线锐利地戳了过去。
应青炀顿时后背一凉,猛然坐直身体,体会到了一种即将被点名提问的慌张。
他眼神游移,愣是不敢和姜太傅对视,毕竟学堂上敢抬头跟夫子互动的都是些好学生。应青炀不在此列。
姜允之断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应青炀做学问的机会,“殿下,这段老夫给你讲过,可还记得?”
——你要是问这个,我可就不怵了。
应青炀立刻有了自信。
这事应青炀当然知道缘由,毕竟他可是听着大梁的发家史长大的,即便里面充斥着姜太傅的贬低,应青炀也早就学会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他顿时坐直了,轻咳了两声起范儿,手里虚做了个拍惊堂木的姿势,手还没落下就被自家太傅嫌弃的视线逼得轻轻缩回去。
应青炀憋屈地收敛,平铺直叙道:“当年太上皇从琼州起兵,借的是徐家的兵权,当时在琼州戍边的镇北将军是他叔父,裴家三小姐远嫁穷乡僻壤,与国都的父兄也没有断了联络,两家算是强强联合。”
“裴家在国都失势,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唯有当时年幼的太上皇被镇北将军带走逃出升天。”
“他用徐家的兵权打下天下,登基之初并未娶妻纳妾,也无一子半女,景和三年就干脆立了徐将军独子为少帝,只等自己身故后让自己的堂兄弟登基。”
就算起初徐家掌兵不过两万,连北疆防线都只是堪堪守住,到底也是太上皇借了徐家的势,这番作为从表面看并无不妥。
应青炀只隐去了一些众所周知的细节没有说。
比如,大应原本还不至于走到灭国的地步,无奈两位暴君接连登位,迅速将原本稳固的江山推至风雨飘摇的地步。
应十三帝,贪图享乐不理朝政,专宠贵妃外戚专权,立皇贵妃之子皇三子为太子,太子与其父乃一丘之貉。那时大应便有了衰亡之相。
而后太子谋反,应十四帝以清君侧的名义篡位登基,裴家因最先拥立新帝在当时风光无两。
然而应十四帝登基后荒淫无度,严刑酷吏当道,苛捐杂税层层剥削,百姓苦不堪言。
仅仅三年之后,以裴相获罪下狱,裴家满门抄斩为导火索。唇亡齿寒之下,底下的人纷纷起义谋反。
应青炀上边的四个兄长都陆续死于这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中,直到大应皇室被多方势力悉数剿灭,流落荒山的五皇子才正式成为仅剩的遗孤。
而大梁太上皇登基之后,也同样手段残酷地清缴了不少各方残党,这人名声本就不好,后来颁布的国策也大多十分激进,知恩图报还帝位给徐家这件事博来的一点忠孝名声,也都散了个干净。
姜允之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他对当今太上皇向来没有一句好话,此刻冷哼一声,“当真是忠孝之辈,连帝位都能如此大方相让,不知道如今缠绵病榻看着自己死期将至,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应青炀不是很喜欢和死亡有关的话题,尤其说得还是他最希望长命百岁的人。
他脊背向后靠,椅子倾倒在床榻边,折出一个弧度,他躺在上面盯着屋顶,不想继续掺和话题,他已经能想到今日这场集会的目的,惯常带笑的眼尾眉梢,倏忽间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烦躁。
应青炀摊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姜允之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按捺住自己给这混小子一拳的欲望,看在这人脑子里还留了些知识的份上。
他把视线转向屋内的众人,道:“都说乱世出英雄,最多一个月,若是谢蕴当真与沈听澜决裂,于我们来说是个好时机。”
“局势越乱,我们越有机会谋大事。”
此话一出边上的长辈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反梁复应的可能性,并确认了谋大事的第一步是拿出点启动资金招兵买马,于是纷纷掏兜拿出自己这些年的家底,就连姗姗来迟的孙大夫也摸了个钱袋出来。
应青炀百无聊赖地躺在椅子上晃腿。
片刻后被兴冲冲的阿墨拽到桌前,“公子!我们有钱了!”
桌面上放着一堆碎银子和好几串铜板。
应青炀这个掉钱眼里的,一晃眼就能看出他们谋反的启动资金是何数目。
——九十八两零八百二十文。
“嘶……!都给我?”应青炀嘴上不可置信,手却已经十分诚实,动作间带着渴望向满桌的银钱发起冲锋。
姜允之拿起边上的蒲扇,对着应青炀的手背,毫不留情地抽了一下。
“疼疼疼!!”应青炀猛地缩回手,可怜兮兮地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揉搓被打的那一块皮肉。
“您老人家下手也忒狠了!我就摸摸又不会给拿去花了,至于吗!”
姜允之斜他一眼,“那可不一定。”
应青炀磨了磨牙,很是不忿,想找人给自己辩经,抬眸后视线扫了一圈,周围一向溺爱孩子的长辈纷纷别过眼。
明显对这份凑上来的启动资金很重视。
应青炀:“……”行吧。
姜允之眼神沉重,“若是要出山谋大事,只你一人自然不行,阿墨也是个没脑子的,就算让他看着你,恐怕你也会忽悠得阿墨找不到北。得找个靠谱的人才行。”
孙大夫和姜允之年纪已高。
陈雷和季成风对视一眼,无能为力,“村里人都得需要我们看顾。”
沈朗道:“我得留下来照顾父亲……对了,小殿下不是捡回来个人吗,听说还有大才,他对大梁是什么态度?小殿下是否想过拉他入伙?”
应青炀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他怎么记得之前留下江兄的时候大家都一千个不乐意。现在又闹哪一出?
拉谁?做什么?
江兄?反梁复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