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卫淮站在原地, 许久不曾出声。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叫两个小内侍起身,内侍们一直低着头跪在地上, 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嚼贵人舌根而受罚。

“咔……”

忽然,他们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音,细小的木屑从他们眼前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竟是卫淮硬生生地将门框的木条掰断了。

他修长的五指收拢得极紧,将手中的木条捏得变形,两个小内侍看到这一幕, 吓得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卫淮捏断的不是木头,而是他们两人的脊柱。

“大将军饶命!求大将军饶了奴才吧!”

内侍们以为自己小命不保, 赶紧跪伏下来拼命地磕头求饶,然而磕了许久,他们依旧不见卫淮开口, 便顶着红通通的脑门抬眼偷望,这才发现卫淮的目光并未落在他们身上, 他根本不关心他们两个。

两人愣了愣,互相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起了身,悄悄地弯着腰溜走了, 卫淮果然没有理会他们。

直到溜出很远,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心里一松懈,其中一个没忍住,捅了捅另一个人的腰眼:“你有没有瞧见大将军的脸色, 白得像鬼一样,似乎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贵妃娘娘怀了身孕,和他有什么关系?”

明明才逃过一劫,两人却记吃不记打,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是啊,他激动个什么劲儿?”

另一个内侍也纳闷,忽然打了个激灵,瞪大眼睛说:“你说那些传闻该不会是真的吧?大将军对贵妃娘娘有意……”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些传闻,这些传闻在宫中已经流传许久了。

有人听说陛下和大将军起了激烈的争执,似乎起因就是贵妃娘娘。

还有人说贵妃娘娘曾经光降过青郡郡主的宴会,大将军为了和娘娘幽会,也出席了宴会,在宴会上旁若无人地与娘娘亲近,又醋意大发地赶走了娘娘身边的世家公子们。

如今贵妃娘娘怀了身孕,大将军问及娘娘怀的是谁的孩子,本就十分古怪了,而听说娘娘怀的是陛下的龙嗣,他还那么大受打击,难道说大将军和娘娘……

他们越想越觉得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已经在心里给绮雪和卫淮编造了许多香艳旖旎的故事,甚至就连贺兰寂重病卧床的起因都笼罩上了不同的意味。

……

卫淮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长乐宫的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殿门口了。

仲夏的阳光太过灼烤,空气炽热,地面升腾起热浪,扭曲了视野中的一切,卫淮的四肢却冰冷僵硬,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阿雪怀孕了,所以才要前往云月观养胎。

整个长乐宫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唯独他不知情,这么久了,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他可以猜到自己被隐瞒的原因:阿雪一向爱极了陛下,愿意为陛下孕育子嗣,而阿雪甚至不想见到他争风吃醋,更不想他去找陛下的麻烦,所以才要隐瞒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

卫淮的一颗心犹如在沸腾的油锅里烹煮煎熬,他怎么可能不愤怒,怎么可能不难过,一想到他的阿雪竟然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他就嫉妒得想杀了贺兰寂。

明明阿雪也向他承诺过的,他愿意为他孕育子嗣。

这份承诺落到他的身上就是假的,落到贺兰寂的身上就是真的,尽管他早就习惯了阿雪对贺兰寂的偏爱,可习惯不代表接受,每一次他都会痛苦得难以呼吸。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阿雪竟然瞒着他这个消息,难道在阿雪心里,他不能成为他的后盾和依靠吗?

卫淮站不住了,脱力地坐在玉阶上,痛苦至极地遮住自己的面孔。

尽管他失望于绮雪的偏心和欺瞒,可真正带给他钻心之痛的不是这些,而是他真的做不到护绮雪周全。

难怪……难怪陛下会痛苦到一夜白头,这么脆弱的阿雪,他失踪之后,自己一个人怀着孩子该有多难?他该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光是想一想,卫淮几乎瞬间就要崩溃了。

有太多事情让他恐惧了,他的阿雪只是一只柔弱的小兔子,他真的能吃得饱穿得暖吗?阿雪会不会保护孩子,不惜牺牲自己?会不会有歹徒看到阿雪容颜绝色,就强迫欺辱阿雪?

阿雪和孩子……他们真的能回来吗?

巨大的惶恐侵袭着卫淮,他倒在了玉阶上。

多日来他几乎不眠不休,饶是身体再如何强健,也撑不住这么巨大的消耗。

何况卫淮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半年来,他接连遭受鞭笞和水牢之刑,一度吐血昏迷、重病卧床,都没有好好休养,现在更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真的撑不住了。

可他没有立刻昏迷,他的耳边响起奇怪的嗡鸣声,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恍惚之中看到了可怕的幻象。

他看到绮雪抱着孩子,浑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望着他流泪。

他拼命地朝着绮雪伸手,可绮雪什么都没说,泪水涟涟地抱着孩子转过身,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不……阿雪……阿雪不能走……

卫淮从玉阶上滚落下来,陷入了昏迷。

他被护卫匆匆地送到了太医院,可太医们尚未给他用药,卫淮就凭借着惊人的意志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的执念太深了,就算是陷入昏迷,也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他不能睡、不能倒。

如果他也倒了,阿雪还能依靠谁?他已经教阿雪失望过了,难道这一次又要重蹈覆辙吗?

卫淮不顾太医的劝阻,强撑着从太医院离开了,日复一日地苦熬下去,在云月观和皇宫之间两头奔波。

他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梦中总是被梦魇纠缠,梦到绮雪的惨状,喝了太医院开的安神汤药才没有继续做梦,不至于彻底崩溃。

但他同样没有活着的感觉了,绮雪的消失仿佛带走了他的魂魄,留下来的只是一具干枯腐朽的肉身。

几日前,他收到了手下的禀报,他们将苍山方圆百里之内掘地三尺,却仍然不见贵妃娘娘的踪影,由此可见,贵妃娘娘一定还在云月观中,应当就是被困在了古镜之内。

他紧绷的情绪终于达到了极限,决定率领铁骑踏平云月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国师谢殊出山了,他告诉卫淮,绮雪已经回到了皇宫。

谁都知道,谢殊从无妄言,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近乎疯癫的狂喜,一瞬间,这具行尸走肉便焕发了生机,他终于活过来了。

卫淮不停蹄地赶回皇宫,却没有见到绮雪,稍后道童回来禀报,原来是绮雪为了贺兰寂,又回到了云月观向国师谢殊求药。

不知是绮雪的哪一点打动了谢殊,谢殊答应出关为贺兰寂炼制保命的丹药,但作为条件,便是绮雪在炼药的五天中不得离开云月观,直到丹药炼成,绮雪才能回宫。

卫淮闻言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这就入观面见贵妃娘娘。”

道童摇摇头:“不行,观主和贵妃娘娘闭关炼药,期间不会出关,他们不会接见任何人。”

卫淮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不知道。”道童说,“观主的事情,哪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可以妄自揣度的呢?”

卫淮最终选择了按兵不动,尽管他很想见到绮雪,甚至也动了闯入云月观的念头,可如果丹药没能炼成,绮雪一定会恨死了他,他不想绮雪恨他。

未过多久,玄阳进宫了,他是遵从谢殊的吩咐入宫的,前来为贺兰寂送上保命灵药,可以保证贺兰寂在这五天之内不会死。

因为玄阳私藏古镜,不肯让卫淮等人研究救出绮雪的办法,卫淮对玄阳可以说深恶痛绝,甚至是憎恨,他不相信玄阳送来的丹药,亲自刮下少许药粉,尝过之后确认无毒,才准许薛总管为昏迷不醒的贺兰寂喂下丹药。

整个过程中,玄阳始终保持微笑,没有对卫淮的猜疑表现出任何恼怒,他的目光依旧悲悯慈和,垂怜着世间万物。

尽管他如此表现,卫淮却并不认为玄阳是个表里如一的慈悲之人,反而觉得玄阳透露出了可怖的腐朽与阴暗。

之前在苍山上,卫淮曾经抓捕过数个云月观的弟子,以他们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玄阳交出古镜,玄阳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弟子的性命。

哪怕卫淮砍下死囚的手,伪装成弟子的手臂扔在云月观门口,声称玄阳如若再不露面,他会送上这些弟子的项上人头,玄阳却依然没有露面,甚至不曾传出只言片语。

玄阳绝不是什么好人,送来贺兰寂的救命丹药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玄阳竟然没有离开皇宫。

他的托辞是为了医治贺兰寂,但卫淮根本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所以同样留在了皇宫,以防玄阳对贺兰寂做什么手脚。

玄阳送来的丹药也只是保贺兰寂不死而已,贺兰寂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会吐血。

卫淮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出来透气。

他经常坐在玉阶上,数着绮雪回来的日子,又或者是出神地想一些和绮雪有关的事。

当他看到玉车上的绮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偶尔会看到一些幻觉。

可是看到驻守长乐宫的朱厌卫跪倒下来,向国师谢殊专属的玉车行礼,卫淮这才惊觉原来这不是他的幻觉,他的阿雪真的回来了。

咚、咚咚咚……

这个刹那,他仿佛听到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涌流动的声音,流向他的四肢百骸,令他的全身都激动得发抖。

卫淮先是大步流星地向玉阶下奔去,后来变成了大跳,几步跨下玉阶,奔跑到了玉车的车窗前。

玉车里的绮雪觉得自己似乎只是眨了下眼睛,卫淮就如同一道旋风般飘了过来,隔着车窗仰望着他,浓烈炽热的狂喜涌动激荡,最终化为近乎哽咽的一声——

“……阿雪。”

“阿雪。”

“我终于见到你了……”

卫淮紧紧靠住玉车的车身,几乎要向绮雪跪倒下来,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摸索着想要触碰到绮雪,绮雪很配合地伸出了手,搭在卫淮的手背上。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绮雪已经能看清卫淮的面孔了,他发现卫淮英俊如昔,却瘦了许多,风流的桃花眼泛出许多红血丝,看起来有些吓人,绮雪却不由得生出了许多不忍和疼惜。

因为他知道卫淮一定是为了他才会变得如此憔悴。

“七郎……”

他轻柔地抚摸着卫淮的脸颊,柔声说道:“你快上来,我想要你抱抱我。”

卫淮闻言,身体猛地一震,颤声说道:“好……好,我这就上来。”

如果不是因为车窗太小了,他甚至会直接从车窗钻进去,但可惜不行,于是卫淮跳上玉车,猛地推开车门而入,他已经完全注意不到绮雪旁边的谢殊了,径直抱住绮雪,紧紧地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阿雪……”

感受到怀中柔软的身体和真实的体温,卫淮激动得几乎要流泪了,他双手颤抖地捧起绮雪的脸,细细地打量着他娇美的容颜。

看到绮雪还是和以前一样气色红润、肌肤丰盈,他的一颗心才算彻底落了下来,什么都顾不得了,重重地吻住绮雪的唇瓣,用激烈的亲吻宣泄自己疯狂的思念。

“唔……嗯……”

水声黏腻地响动着,绮雪柔顺地承受着卫淮炽烈的吻,这双有力的臂弯撑起了一方狭窄的天地,让他融化在了卫淮浓重而深沉的爱意里,心中同样喜悦而甜蜜。

只是突然,谢殊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亲吻:“够了。”

“嘭!!”

下一刻,卫淮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凶猛地推向了玉车的另一端,狠狠地砸在了车门上,险些从玉车上滚了下去。

这股力道重若千钧,将卫淮砸得一时未能起身,后背的钝痛连绵成片,甚至让他短暂地失去了身体的知觉。

谢殊此时已经戴上帷帽,无从看清他的面容,白纱之下,他冷冽的嗓音传了出来:“休得放肆。”

卫淮咧着嘴笑了笑,见到绮雪,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了,甚至都不想跟谢殊计较:“什么叫放肆?阿雪也曾是我的妻子,我和他小别胜新婚,这才亲热一下,也能叫放肆吗?”

他重新靠了过去,将绮雪抱了起来:“走,我们下车,离谢殊远点。”

绮雪被卫淮抱了起来,匆忙之间,他想起贺兰寂的救命灵药还在谢殊那里,于是他朝谢殊伸手:“药……”

谢殊掏出药瓶,看了卫淮一眼,将药瓶放到绮雪手上,却没有立刻放开。

他轻轻攥住绮雪的手,另一只手掀起帷帽的一角,露出高挺的鼻梁与薄唇,当着卫淮的眼前,吻上了绮雪的手背,甚至伸出舌尖,缓缓舔过绮雪的手指。

卫淮的笑意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