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一掌压在桌上,怒气冲冲道:“我去找后厨的算账,竟然端上这样的饭!”
味道差劲也就罢了,里面还有沙子,这样的饭,怎么能入殿下口呢?
楚郁忙拉住他,“算了,这是边关,边关多沙漠,饭菜里有沙子也是正常,并非他们故意,也是没法子的事。”
听到殿下解释缘由,燕淮这才慢慢坐下来,他并非不能吃苦的性子,但没想到还未到军营里,就已经这么苦,他自己受苦没事,尚且能忍受,可殿下身为一国太子,乃金贵之躯,却也要受这样的苦。
从京城来到这里,不到一月时间,殿下就已经消瘦了许多,而他们还要在边关待上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回京。
“可是后悔与我来这里了?”拿着茶水漱了口,楚郁微笑问他。
燕淮摇头,“没有,燕淮是殿下的伴读,也是殿下的护卫,殿下去哪里,燕淮就去哪里。”当日得知皇帝让太子去边关,从东宫回去以后,他就带着父亲再度入宫,求了道同来的旨意。
“也只有你和云生,才不会后悔了。”
想起之前坐在车架里,一直唉声叹气的陈公公,燕淮皱起眉头,思索片刻,他道:“殿下,我觉得陈……”一顿,压了嗓音,“陈公公实在不适合做您身边服侍的人,虽说对殿下有从小伺候的情谊,但……”剩下的话,燕淮一时组织不出来合适的措辞。
要说陈公公伺候殿下不尽心,那肯定是没有的,陈公公伺候殿下就没出过错,但来边关还没换乘马匹的时候,陈公公总是嫌这里不好嫌那里不好,言语里一直想要殿下回京。
但回京?怎么可能呢。
圣旨一下,领了旨意,离宫没几日就返回京城,这不是让殿下成为天下笑柄吗?甚至还要记入史书里去。
到了眼下的情况,更应该做的是陪伴殿下完成镇守边关的任务,就算不带着功劳,也要结果不出错,才能回京城。
再度端起手中碗,楚郁嗓音平静,“他是母亲送来从小在我身边伺候的,就这样赶走,难免会与母亲产生冲突,就这样放着吧。”
吃完了饭,二人投入客栈中稍作休息,第二日一早,离开客栈乘马朝军营奔去。
马蹄踩踏而过,溅起白雪与白雪下的沙尘,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
京城,卯时。
外面雪虐冰饕,大多数人还在被窝中熟睡时,一户大人府中乱成一团,女眷奴才们纷纷收拾细软包裹,面色惊恐慌乱,争前恐后想要往大门外逃,只大门刚一打开,迎面就是一批佩剑带刀的官差,女人吓得想要关上门逃跑,手才碰上门,官差们就已经闯了进来,将她一把推开。
穿着官袍的嵇临奚,拿着一道宫里来的圣旨迈进府中,视线左右扫了扫,将这夜色中依旧不掩华丽的府邸看入眼中。
“圣旨到,请姚大人出来接旨罢。”
无人出来接旨,府中因为官差到来,反而更乱,人们尖叫着四处逃跑,被官差们按在地上。
嵇临奚也不急,他视力好,看了一圈,迈动步子走到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姿色也不错的女子面前,弯腰笑意盈盈询问道:“姚大人呢,这位姑娘,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我不知道……大人,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被按着的女子楚楚可怜的抬起头来,眼中含泪,让人怜惜无比。
嵇临奚是一颗冷硬的心肠,并不为这份柔弱可怜所动,“不知道啊……”他语气温温和和的,叫来一旁离自己最近的官差,“姚大人看来不想领圣旨啊,抗旨乃诛九族杀头的大罪,既然都是诛九族了,来人,那就将这群瞒报罪名的叛党一起杀了吧,之后再看看他们有哪些关系近的亲属,一同杀了地下团聚便是。”
听着这恶鬼罗刹般的言论,女子面色瞬间失了血色,不敢再隐瞒,嘴唇抖索着将姚大人的躲藏之处说出。
“这就对了。”适才说出恐怖话语的嵇临奚,语气又温和了几分,“想要欺君瞒上,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有那个本事,也能否承担起那个后果,没有也不能,还不如一开始交代,至少能立个功劳要些钱财,现在再交代,你还能有什么呢?”
直起身子,他不再看对方,从怀中拿出御史令牌,厉声道:“御史台奉命抄家!所有人等!擅离府中者,杀!胆敢反抗者,杀!藏匿罪犯者,杀!”
一连三个杀字,震慑得所有人纷纷瘫软在地,不敢再反抗,
收起令牌,嵇临奚下令让这些官差有一部分看守大小门,一部分将府中下人看押在院子里,自己则是带了一部分人马来到姚大人的藏身之处——书房。
沉重的书柜推开,后面是一道暗门。
嵇临奚提脚用力踹去,那坚固的门就这样被他破开,看了看下面的密道,他让人点起火烛,下去找人,不一会儿,几个官差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走了出来,对方的衣上,还挂着好几条珍珠项链,淅淅沥沥落在嵇临奚面前。
他弯下身,将珍珠项链拾起,放在眼前打量了一会儿,而后看向肥头大耳的男人,唇角挂扯出一抹微笑,“姚大人,可真是让本官好找啊。”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姚大人直打哆嗦,他官职比嵇临奚高上不少,甚至不久前家里办酒席时,嵇临奚还曾来他府中献媚送礼,但眼下灾祸在前,忙对嵇临奚露出讨好笑容,“临……临奚小友……”
嵇临奚眉头挑了挑,一声极有压迫的,“嗯?”
姚大人立马改口,“嵇御史,不……不,御史大人……”
嵇临奚这才略略满意些许,但满意不代表什么,只能代表他接下来会亲和一些地抄家,张开手中圣旨,他将姚大人的官职与姓名念出,说对方犯贪污大罪,奉圣上之命,前来抓捕抄家。
半个多时辰前听闻风声收拾东西逃跑没成功的姚大人,被押着跪在地上,听完圣旨后脸色灰白。
神气无比的嵇临奚让官差押着姚大人前往院中,开始人生第一次的抄家大业,有眼识的官差为他搬来太师椅和炭火,还为他撑起了伞,坐在椅子上,嵇临奚看着一众跪在自己脚下不敢反抗的众人,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生杀予夺。
也难怪皇帝会如此迷恋皇位,连太子也视为仇敌,随意掌控别人生命与财产,这滋味确实美妙。
但太子如此美貌温柔,理应成为新任皇帝,自己嘛,当然是太子最信任的那位臣子了,至于信任到什么程度,他要求不高,信任到自己可以压着太子在批改奏折的案桌上为所欲为便是。
“大人,天冷,抱着暖炉暖会儿手罢。”有人朝他递来收刮来的暖炉,将走神片刻嘴角噙着不明微笑的嵇临奚唤醒。
抱着暖炉,嵇临奚懒洋洋看着院中抄家登记的忙碌,看了片刻,他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姚大人身上,忽然笑了声:“姚大人,你其实罪不至死的,可是你怎么想不开要携款潜逃呢?这下好了,不死也得死,毕竟是欺君之罪啊。”
原本就浑浑噩噩的姚大人听到他这么说,不顾被枷锁扣押的手脚,挪动着身体跪爬到他面前,“御史大人,御史大人,求你放我一马,我并未携款潜逃啊!我只是……只是恰好在书房里的地下室睡了那么一会儿,不是逃啊!”知道嵇临奚眼下是皇帝与王相眼前的红人,对方一言能决定他的生死,姚大人可谓是放低姿态。
嵇临奚坐在太师椅上,轻轻摇晃,“不是本官不肯救你,而是姚大人,你之前做了错事啊。”
错事?
什么错事?
努力回忆的姚大人记了起来,之前自己办了次酒宴,嵇临奚前来送礼,他指导了对方两句,说不要仗着背后有人肆意妄为,胡乱构陷其它官员,要牢记自己身份,不要逾矩。
因为这个?!
自以为猜对了真相的他忙给嵇临奚磕头道歉,求嵇临奚给自己美言。
嵇临奚抽出腿来,嫌弃的啧了一声,“你说什么啊,姚大人,本官可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阴险小人,你所做错的,另有其事罢了。”
姚大人茫然,再想不出其它。
嵇临奚也不会告诉对方。
几月前,姚大人曾对太子说出放肆之言。
“哼!太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看来东宫里待太久,太子殿下不知官员苦楚,生就一副天真心肠,亏本官还以为,殿下有真龙之姿,原是目光短浅!”
得罪他嵇临奚者,死。
冒犯太子威仪者,更是死上加死。
也是除了一个所谓的仇人,嵇临奚将对方从心中的小本本上划出。
离抄家结束还有很长时间,无聊的嵇临奚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摸出黑玉棋子来,原本在邕城丰润透亮的棋子,现在上面已经布满风霜,变得凹凸不平瘦小了不说,也失去了不少的光彩。
将棋子抬高,放在眼前,细细摸索的嵇临奚,眼中流露出想念和心疼来。
自己在这京城,可以说越混越好。
成了侍御史后,陆续破了两三个不好破的案子,又弹劾了几位皇帝不喜的官员,如今已是朝堂上的红人一个。
但身为太子的美人公子,去到边关那样的地方必定不会过得太好。
之前当流民的时候,有时偷摸拐骗被追捕,他也逃到过靠近边关的地方,那样的地方,夏天白日的时候热如待在蒸笼里,冬天夜晚时又寒冷无比,人在外面一个不慎都会被冻死,风沙不停,吃饭嘴巴一张,不小心都会吃到沙子,更别说那干燥无比的风,能把人的脸皮都吹掉好几层,劫匪强盗还多之又多,对于边关那样的苦寒之地,嵇临奚没有半点好感。
太子殿下被冷到了怎么办?太子殿下吃饭吃到沙子怎么办?太子殿下脸皮被吹坏吹粗糙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嵇临奚刚才的得意与兴奋都消散了不少,唯余心忧。
殿下如此之美,那些强盗劫匪……见色起意了怎么办?
凭心而论、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若他是强盗劫匪,遇见太子殿下这样身份尊贵又美貌无比的美人,少不得强绑进自己的窝中,哄骗着与自己成就那见不得光的美事。
越想嵇临奚越心惊,他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凝起眉来,另外一只手松开暖炉,去摸自己藏在身上的令牌。
想必要不了多久殿下就能到军营里面了,与其等殿下到军营再寄信,不如今日回去就寄,捎带上擦脸的脸膏,除了脸膏,还有茶,殿下喜欢喝茶,都将好东西给殿下送去,望殿下在边关能好过一些。
“唉……”他又躺了回去,皱起的眉目满是忧愁,不见刚才傲然睥睨。
殿下啊殿下,我的兰青殿下,你现在在边关,过得可还顺利?
你……你可像我想着你一样,念着饱受相思之苦的小臣呢?
……
“啊……啊嚏!”
楚郁忽然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捂住口鼻侧往一边。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前来迎接的娄将军见状,关心地问了一句。
“若是身体不适,军营中有军医。”
“……没什么。”指背抵着鼻骨压了压,再松开时,已经和耳垂同样的红色。
楚郁嗓音有些慢吞吞的,“只是喉咙一时有些发痒。”
他与燕淮今日抵达了边关军营,听闻太子抵达军营,娄将军大为惊诧,他收到了京城那边来的信说太子会来边关一同镇守,但快马加鞭的信前几日才送到,今日太子就抵达军营,时间未免过快了些,想必才刚离开皇宫,就换乘马匹快马赶来。
周围围了不少将士,这些将士从不曾见过太子,此前听到太子要来,震惊之下心中满是好奇,眼下亲眼得见这原本应该坐于京城深宫里的尊贵太子,看对方斗笠下冷白的面容,琥珀色映着风雪的瞳孔,还有那漆黑的眉,那并不怎么遮掩的尊崇气息,和那仙姿佚貌,已经有无数人看直了去。
“这就是太子?怎么生得这般……这般……”肚中没有多少墨水,憋半天最后也只能憋出一个美字。
“那皇帝老头,怎么敢让太子来镇守边关这种地方——”
这里可是边关,危险程度非京城那种固若金汤之处能够比拟,皇帝是想不开了,才会让一国储君来这种地方。
一道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声讥讽:“真是受够了,最近抵御西辽国来犯的人不说,现在太子来了,我们还要保护一个弱不禁风的太子,听对方什么都不懂居高临下的指指点点,有娄将军带着我们不就成了?还要来一个太子插手。”
听到这番话,望得出神的将士们一下清醒过来,神色也变得沉重。
这话说得不错,太子生得再如何好看,但对方在京城深宫里娇生惯养,对他们边关的将士来说,始终是一个拖累。
再看向楚郁,将士们的目光已经带上了自己不曾察觉的排斥和审视。
楚郁恍若未觉,与娄将军一番交谈后,娄将军叫身边副将上前,他看过去,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疤,身穿盔甲,盔甲上带着血色,下巴上生着短小胡须。
“汤副将,你带太子他们去入睡的营帐,为太子与身边的护卫铺好床。”娄将军开口,眼中满是歉意,“抱歉,殿下,这几日大家都在抵御时不时来犯的西辽人,来不及布置好营帐迎接您的到来。”
“无碍。”楚郁的语速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摇了摇头,温和回应:“前线为重,若在战事时还要为孤花费心思布置营帐,那就是孤的过错了。”
“多谢太子体谅。”
“既如此,娄将军,我们就先过去了。”见娄将军面色有些紧促,似乎还要忙做些什么,楚郁略一点头,简短一句后不再多言,带着燕淮跟着汤副将去往营帐中。
三人来到一处空置的营帐,汤副将叫来手底下的将士去拿最干净的两铺床被来,看着床被铺好后,他上前一步对楚郁道:“待会儿就会有人送热水来供太子殿下和身边的人洗漱,还请太子殿下稍等片刻。”
“末将这里还有要事在身,先前去处理,过会儿再回来看望太子殿下。”
楚郁颔首,并不多做为难。
眼见汤副将离去,他终于吐出一口气,眼中漫上几分疲惫神色。
燕淮将包袱解开,二人因骑马而来,只带了一套更换用的衣物和一些用来包扎伤口的医药用品,其余的东西都放在了后面的车架上,等那五千士兵抵达边关,才能送来。
外面黄沙与风雪交织,风卷得营帐飒飒作响,营帐中除了两张床,和两三个架子,就只剩下可以让人办事倚靠的桌椅。
“阿淮。”他回头,“这一路赶来,想必你累坏了,待会儿洗漱后,你先睡一会儿罢,醒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燕淮也确实累坏了,没有推辞,拱手说了句谢殿下,等底下的将士送来热水,洗漱了后钻进床铺中,将剑放在手边,很快睡了过去。
天色昏暗,营帐里点了火烛。
做简单洗漱的楚郁,斗笠已经摘下放在一边,因为头发过于凌乱,他想要重新梳理,只陈德顺不在身边无人服侍,便自己动手摘下头上发簪与发带,牙齿咬着发带一角,抬起手臂,将青丝揽于手中,拨弄到头顶,想要拿发带系住。
但才松开一只手去拿嘴里衔着的发带,半边的头发便散落下来,如河水一般蜿蜒散在肩膀上,他歪过脸颊看着肩膀上堆积的发,微微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