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所以,每个哥哥姐姐,叔叔姨姨,他们都有自己的姓氏。
长明唯一,长明不二,长明烬十……
长明之族。
天生神体,生命永存。
这才是百年来无数人汲汲所求的东西。
生啖神仙血,擢升神仙骨……从凡人意外踏足这片海外之地,被好心的两位始祖冥族救下之后,这场厄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
血腥的幻梦狂欢在大陆维持了百年,可人类犹嫌不够。当有了更纯净的灵骨,更傲然的修为,更显赫的世家全力,然后人们就想要永恒——
永恒地持有这一切,永恒地向下俯瞰。
妙诀怔忪许久无法回神,尘尽拾真正的名字回荡在她的耳边。
心中既觉得凭什么,凭什么人心欲求要一个无辜之族来血肉负担;可又觉得历来如此,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所以他给自己的化名……不仅藏着烬十的自我,似乎也正是他所做的一切。当百年离散之后,他终于踩着灰烬尘埃,一片片地将族人拾取,走到这里。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内府之中的那棵树迎风而动,挺立树脊,
像是最后的正直之地。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她能否给所有人带来公平?
妙诀低头看向地上匍匐的焦炭。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在突破天骨之后做的那场梦里,妙诀曾看见过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那是在原本剧情走到结局、男女主历劫结束之后即将发生之事。
如此诡异的活物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间生出来的,在那之前它必然已经酝酿许久,那么何处是最适宜、最隐蔽的孕化之地?
妙诀再抬眼看向四周,即便已经彻底化作焦土,但这里是长明祖石之内,天地灵蕴蓬勃之源,又作为琅環仙庭之心被拱卫居中——还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吗?
但那个巨大的活物在哪里呢?
妙诀慢慢看向花园正中的那座巨钟。
那是真正的长明石核,被东方千业雕刻成了巨钟的模样,似乎藏着什么巧合的隐喻。
巨钟外层已经焦烂腐朽,簌簌掉渣,但几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手努力地擦拭着它的表面,想要看清表盘之上他们思念百年的山峦轨迹。
钟内是一整个空间。
这不就是……唯一当年在避世之时曾用过的方法吗?
唯一在原本的祖地之上切割出了新的平行空间,让所有人在那里安然生活了十年。
东方千业,已经将唯一的空间之术也参悟了!
即便巨钟已经被烧焦、几近倒塌,但钟表内封存的长明世界,仍然无恙。
在这里吗?那个活物是不是东方千业给自己创造的‘真身’?它到底会有怎样的威力?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那个活物就在钟内,那方才的法子此时已经不适用,就算把巨钟烧成了碎屑,里边的东西也不会受到影响。
他们只能把东方千业彻底解决。
妙诀抬起头,撞上了那双漆黑的桃花眼。
这双眼仍然十分清晰果决。
焚裂祖石,大逆不道,但他说做就做了。
尘尽拾勾唇一笑,桃花眼地浮动。
向妙诀正式介绍完自己的姓氏之后,好像了却了一个多年心愿,神情松散了几分。
他一边用鞋底碾碎地上的焦炭,一边思考着什么。
地上的东方千业挣扎着抽动了一下,惊得离得最近的癸六吓了一跳,总算从激动之情中回过神来。
只是看见了村庄的剪影,他们就已经激动得忘了仇人。百年过去,真是没长进……要是封四在,就不会这样了。
“他还没死?”癸六有点难受,问道。
“当然,”尘尽拾垂眸,话音嘲弄:“这可是烬骨。”
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没那么好死。
癸六:“……”好地狱的夸奖,是该说不愧是你的能力,还是夸他学得像?
尘尽拾踢了踢他,“醒醒。”
东方千业蓦地伸出一只枯骨的手,在地上爬弄时不断地掉落人体组织,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准确的声音,却竟然用砂纸般的音节拼凑成笑声。
“你们的……家,已经……不在……”
“就像你们,也不是,过去的你们……”
离得最近的衔八立刻一爪子锋利怒拍了下去,“还狗叫。”
竹九一屁股压在他的下半身上,直接把人坐碎,可是纯白的灰烬包着碎屑再次织在一起,变成絮状,那似痛苦似嘲弄的声音仍未停止。
“我……死不了……烬十,你知道的……”
方才他们八个人同时出手,现在当面直攻,他竟然都不死。衔八目瞪口呆,恨得牙痒痒,“小鸟,我从没这么讨厌过你的能力。”
作为同伴时强大得逆天可靠,作为敌人时难缠得撕心裂肺。
“我来处理。”尘尽拾缓缓露出盎然笑意。
天命情劫还没完成,玄级时骨也没出现,唯一更是还没从树底现世……东方千业会死的那么容易?尘尽拾都不信。
他的族人们被人吃了百年,仍然过于善良。
尘尽拾喃喃自语:“我也想善良一点,怕有些人觉得我太凶了……但你真是,该死啊。”
东方千业浑浊全黑的眼珠竭力向上看:“你知道吗,当时,我是可以……吃了你的……”
他说的是金乌降世那一天。
“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直接吃了你,这世上,只需要,我和唯——”
尘尽拾敷衍地应着话,指尖垂落,灰烬收束成刀,轻车熟路地沿着对方的身躯,开始一根根拆他的骨头。
大到胫骨,小到指骨,每一块被烧焦的骨头都被剥离出来,在极热的焚烧中瞬间冷却凝固,然后一根根被灰烬带着,流箭一般,撞向四環立起的困仙石壁上,寸寸龟裂。
变成人屑。
东方千业的声音彻底熄火了,竟开始出现了一种求死的意志。
疼吗?那肯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尘尽拾理解地点点头,表情闲适,手法娴熟,让人不禁怀疑他都是在自己身上练出来的。
全部拆骨之后的身躯只剩肉和组织,尘尽拾的指尖微微动,灰烬化作一只手,很清爽地掏空了东方千业的胸腔,将心脏如法炮制。
身旁的众人一开始看着还有点解气,但看到后边纷纷不说话了。
烬十如何处理东方千业的身体,其实就是在展示如何毁灭他自己。
他为什么这么熟悉?
在找不到他们的很多年里,在独自行走拯救亡族的时间里,他曾无数次绝望至此吗?
妙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等到彻底焚剖干净,尘尽拾总算满意了一些,他随风展袖,大方地把这位明主的人屑洒遍琅環:“大家随便吃啊——”
真不愧是邪恶大反派,这气质简直浑然天成。
最后一把碎屑被远方哄抢之后,尘尽拾收了手。
杀完了。
妙诀识海之中听见系统音发出长鸣,天命情劫的落印者死亡。
众人愣愣地围在巨钟之下,就像是从前围坐在夏夜的村口。
空气中只剩下带着焦糊味的风,东方千业这个“人”,这个存在了一百多年的肉身,的确死了。
说是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那个百年前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人,死得透透的,死到不能再死了。
爽快吗?
看对方对自己曾受过的凌辱感同身受,也有点爽快。
可是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他们本不必经受这一切啊。
不二在松了口气之后就微微失神,看向天衍国的唯一所在的方向,目光惆怅。
妙诀也闭上眼睛,这就是她最难过的地方。
这一切灾难的起因只是一丝善意,是自由穿梭天地的天真兽类的一丝善良。这真是无比残忍的因果。
零環巨钟沉默伫立着,只要唯一回来,就能将空间再度展开。
可就像东方千业说的,即便他们回来了,即便他们身上被剥裂被抽空的伤口能被时间抚平,但已不似当年。
巨钟表盘上焦黑一片,像是乌云笼罩。妙诀隐隐有某种预感,当玄骨达成之后,那一缕因果会指引她带来最后的颠覆。
她是唯一的转机。
再睁开眼,眼前被人挡住,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眼中是和她同频共振的预感。
只有他们能猜到这一切会通向哪里。
白衣青年黑发垂落,领襟袖口已经清理得洁净无尘,低头挡在她面前,“那……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清楚了?”
重点不是自我介绍姓氏。
妙诀有点懵地抬眼,“清楚了啊……”
她的小村庄,这百年的过往,她无时无刻不在心痛。
尘尽拾却叹了口气,提醒道:“我说了很重要的字,我是说……”
——“爱!是爱啊!”
妙诀一愣,转头看向远处花园外的东方耀天,他双目猩红地向他们俩看过来,似乎终于在琅環之心、在天命情劫的最终局参透了什么真爱奥义。
“这,这才是爱。”
东方耀天从东方千业的虐爱中彻底回过神来,可笑地倒退了好几步,一边摇头一边道:“爱不是强行追上对方,而是甘愿自毁也要与你同行……尽拾兄,你和芊……你们二人明明只认识了
这短短时日,竟比我与秋儿的感情还要深刻?!”
妙诀沉默了一秒。
两位天命者明明是整个局里最关键的一环,却仿佛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何尝不是一种好命?
这次尘尽拾却没反驳,他给周围几人递了个眼神,不二苍三悄然地将天命者围在了中间。
这才低头看向妙诀,声音悠悠:“我说的可句句属实,比起有些人为爱长生不死,为爱杀她全族,我更欣赏为爱下地狱——我可以和她一起死。”
妙诀眼神正直:“…请停止你的虐恋反派言论。”
况且……什么一起下地狱。
有些人分明只会把心脏挖空了,给自己留下永无天日的炼狱,然后用自己的骨血喂养爱意。
可她耳边这次清晰地提炼出了那句“我愿意陪她生老病死”——
妙诀想起来,在很多很多年前,少年的确悄悄问过很多很多次。
她按住自己的丹田,感受着灵骨之树的生机,似乎随着玄骨界线的迫近,她脑海深处诸多被遗忘的细节也渐渐鲜活。
就像是……已经被时间赦免,一切时间的痕迹都在淡去,重新变得浓墨重彩。
于是妙诀想起了凶丧的少年问过她五次最喜欢什么动物,她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那时候她真的以为对方问的是动物。
也想起的在连续三次说出和“鸟”没有任何关联的动物之后,他满脸快要爆发的不爽,最后恶狠狠地说,我也不喜欢死得太快的人类,那样我也活不长了。
妙诀仰头看着此刻的青年,原来在那些年,他就已经暗暗地说过很多次爱了。
尘尽拾观察她神色,微微歪头,眼底松散。
总算是明白了。
妙诀心头悸动,别开他的视线,正好撞见男女主对望的眼神。
“。”
看着这二位的表情,妙诀心中忽感不妙。
她太熟悉了。这不是“历尽千帆痛心疾首可我还是爱你我们只有彼此”的虐恋结算表情吗?
万万没想到,在天命情劫的最后,东方耀天和公玉秋竟然被大反派的爱震动了彼此,不愧是三观随时随地重塑,极容易受人影响的一款虐恋男女主——
脑海之中系统的长鸣又起,这次比任何一次都急。
妙诀伸手:“等等。”
然而男女主已经深情一吻,就在那一刻,巨钟忽然“当”的重响。
琅環巨钟荡出百年未有的震动!声波直接越过重重坍塌的迷宫,掠向不尽海面,凡尘大陆都能听见这道钟声。
而眼前的零環之内,以巨钟为中心,半空的时空都被扭曲成水波般的涟漪,那层层的波纹不断融合,最后分列两边,化作线条圆融流畅的阴阳双鱼——
阴阳双鱼出现,琅環天命印完成了——?!
这两个人果然丝毫不讲武德,虐和爱像呼吸一样随便。
在天命印落成的瞬间,妙诀只看见巨钟上有什么东西掠过,而她的体内突然天降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存在——
就像是浩瀚宇宙抱星而来,又或是九天银河灌入她的树枝,远超“人”的理解范畴,妙诀瞬间喉间猩甜,这样不行。
强撑着凝神识海,猛地回拨了顶芽。
这是以生于天命情劫中的回溯之力、扭转天命情劫的落成,相当于左右互搏,因此时间仅仅倒转了一息。
天命印的落成是天地大玄机,不可抵抗。
妙诀捂着自己的腰子,来不及多说,急切地抓住尘尽拾的袖口:“巨钟里好像有东西要出来,我的灵骨马上就——”
“我知道,”尘尽拾的动作比她的语速更快,灰烬已经沿着巨钟腾起,另一手稳稳圈住了她,“不用怕。”
玄骨将至,他已经为她批好外衣。
周围人都没有察觉,哥哥姐姐们都不知道天命者会这么突然地完成历劫,而男女主也正要重新进行一遍结算之吻。
只有尘尽拾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妙诀在电光石火间抬眸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条,长睫之下桃花眼清醒暗涌,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他也被时间所赦免,因为他的心也一样深埋在年轮树底。
那么,当玄骨带来的巨力呼啸而过,只有他们两个,能在任何回溯后仍然记得一切。
这究竟是福是祸,妙诀已经来不及想清楚了。
“当——”
巨钟再次敲响,磅礴浩然的力量再次袭来。
妙诀猛地捂住了口鼻,苍翠的青光几乎如瀑地爆发了。
四下众人也提前一步控制住了东方耀天和公玉秋,以防这两人随时被夺走炼成天命双珠。
“妙妙要破玄骨了!”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天黑了?”
“把他们护在中间。”
苍龙立刻化形,麒麟紧随其后,然而雷光和炽火都照不亮四周,天黑得仿佛吸光一般。
天色压得越来越低,仔细看,这夜色仿佛是流动的液体,在众人身侧缓缓游动。
苍龙扶摇直上,破云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坠回地面。这一次,就连一向沉稳寡言的苍三都脸色发白,沉声道,“这是个活物。”
“?!”
他们竟是在一个巨大活物的身下?
不二:“我看见它的身形已经越过不尽海,延伸向大陆,覆盖到天尽头。”
以苍龙麒麟的通天之身,竟然看不到他的边界,更看不出他的形状。
不二的脸色十分凝重:“最要紧的是,那全部是余烬组成的……”
“他一直活在东方千业创造的空间之中,或者说,他现在……即将成为东方千业。”
当年东方千业之所以能在他们举族消失之后再次找到他们,就是因为他已经参透了唯一的空间术法。
而现在,在巨钟之内空间独立,时间凝滞。
他自困于冥族祖石之中复刻出了烬骨,这百年来无限制地将余烬释放进巨钟内的长明石核祖地之中,孕育成那个东西。
经年累月,衍化了百倍,还不受外界空间的攻击影响。
那个东西就是东方千业想要成为的神体。
所以东方千业是故意要人身消亡——
因为他要彻底魂归“真身”,成为真正的长明之族。他是故意让他们把他磨灭的。
如果不是刚才及时控制住了天命双珠,现在东方千业已经彻底借力归位,成为天地之间最骇人的存在。
而现在,这团由余烬组成的庞然大物没有神魂融合,彻底成了无序的、混沌的怪物。
浓郁的烬体涌向四野,焚破云层,烧向农田,又被苍生百姓误以为是金乌冥十所为,大陆哀声遍地、怨声载道。
衔八细嗅着空气,眉目凝重:“感受不出他是什么灵属,但是他煞气非常重!”
这场“夜色”降临在大陆的每个角落,一切灾变都在加速发生。
大地开始溃烂,这才是真正的灭世之劫。
东方千业这个疯子……他真的想毁掉一切,只剩下他和唯一。
“他们说这就是金乌的真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灵七已经飞快地窜了一圈回来了。
“无所谓。”
人群之后,尘尽拾低头,心脏的律动正在放大。
妙诀靠在他胸口之上,身子剧烈颤抖着,内府中的苍翠光芒彻底璀璨成了金白一片,溢出她的指尖。
玄骨的晋升,远超她的想象。
世界在她眼前分割成了数页,无数的字眼如
天文般印上树干,留下古老的文字,每一个字符都带着沧海桑田的厚度。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坝口,滚滚光阴的洪流正要泄闸而出,冲毁她的脉络。
想要承受洄天之力,就要经历洪荒洗礼。
天地间最特殊的力量正在这副单薄的身躯中降临,头顶那混沌巨物似有所感,在一片混沌之中调转了方向,向她而来。
它发出轰隆震动的声响,“时……最后……”
瞬间,所有人全部化形,青红蓝白各种灵光交织在一起,挡在妙诀之前。
妙诀紧闭双眼,看到一个清晰的大字眼浮现在识海之中,烙印在骨树之顶,她看不清,却觉得下一秒就要决堤。
她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
天骨暴动时她可以让整座環墙原地消失在光阴中,如果玄骨暴动,她难以想象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或许所有人会被她带到错位的时空中,在时间交错的乱流里再也无法相见。
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重聚——
然而,内府中的塌毁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缕璀璨张扬的红光。
一根火红色的翎羽落在她簌簌颤动的树冠之上,而后,无数红羽如瀑落下,化作一袭锦绣红衣,护住了她内府之中每一寸枝柯。
“我唯一的红羽,你穿上了。”
妙诀在洪流之间心也重击。
大日金乌玄黑焚烧,烧到尽头处,有一羽泣血似的红痕,那是他的正羽。
就像是满地阴恶中唯一的花。
现在,他以遍树红羽替她挡住玄骨冲击,还在她耳边絮叨着唤醒她的神识:“看见了吧?满红裙衫,这叫什么?……”
尘尽拾一手牢牢圈着她,另一手灰烬涌动,抬眸对上那正在肆虐的塌天巨物。
玄级时骨将会改变一切,或许光阴会百年倒流,但他的心跳会始终跟着她的枝头。
“——这叫嫁衣。”他勾唇。
妙诀被他这无赖的说法彻底激醒了,挣扎着睁开眼睛,视野一瞬清明到不可思议。
近处的一切分毫毕现,她看见尘尽拾的桃花眼里带了几分决绝意味。
他唇角却十分无赖地笑了。
“所以未来,无论时间如何改换,如何变序。”
“你已经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