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无人幸免鸟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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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妙妙吗?”

熟悉的琴弦般的嗓音流淌在耳边,像是跳跃的轻柔音符。

妙诀记忆之中最可靠、最温柔的男人就这么出现了。

于是脑海中更深的记忆竟然也无比鲜活地翻涌出了片羽。

她想起小时候降落荒山之中,她灰头土脸地在地上滚,第一个捡走她的就是二哥哥。

那人背着竹篓,挽着裤脚,像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农人,把她放在了堆满草药的背篓中,也没过问她的来历。

妙诀并不是真正的幼童,她有模糊的认知,一心想回到熟悉世界中,觉得这只是个意外。

他却笑而不语,告诉她凡事皆为因果正数,然后抽出几根竹条,编成一种从未见过的小动物塞给她玩。

妙诀问,这是狼还是羊还是狮子?他说都不是,是很厉害的东西。

妙诀不信,说她在动物园里什么动物都见过。他笑得很宽和,捧场地说那动物园应该是神仙住的地方。

妙诀又问他能不能给她送到来时的地方?他说恐怕很难,因为她出现在一个根本不可能有人出现的地方,他也不知她从何而来。

妙诀看着他一步步背着自己走向山中袅袅飘烟的小山村,知道那是他的家。他用竹筐背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回到了家人之中。

于是小女孩问,那你不怕我是什么可怕的坏人吗?

那时候的二哥哥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妙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双灰金色的瞳孔,恍惚间想起了那个眼神。

那是一种知道你说了个很好笑的话、但又不忍心戳穿你的骄傲、更没料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被这样提问,于是只是很温柔又怅然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神色。

就像是真正的通天巨手不会碾压路边的小蚂蚁,他只会收好力气,轻轻拍在你头上。

妙诀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东西。

就那样茫然又仓皇地在眼前呼啸而过,什么都抓不住。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白衣青年。

从过去到现在,他总是离她最近、最好抓住的人。

很多年前当二哥哥背着竹篓带回一个小女孩时,整座山头唯一和她一样年龄幼小的男孩第一个表示了反对。

他明明眼睛很亮,脚步悄悄靠近。却扁着嘴,皱着眉,脸很臭地要轰她走。

妙诀听不见那些大人们在远处说着什么,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迟疑和跃跃欲试。

小少年蹲在她篓边,回头看了很多遍,都没能等到其他人来劝他勉为其难地接纳。

最后他忍无可忍,将她从竹篓里提溜了出来,小手拉住了小手,拽了吧唧地说:

“从今以后就由我来养育你了。”……

多年后的此刻。

妙诀眼底清明地看着尘尽拾。

他浑身愈发绷紧,不自觉别开了视线,桃花眼到处飘忽,一脸苍白的纠结。

……该怎么解释水底下的大怪物出现又消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呢?

他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是个人的证据。

妙诀慢慢叹了口气。

这口气包含了很多意思,像一缕惊云,缥缈着无法着力,满心的不可思议,最后难过地落了地。

她转头看向了灰金眸子的二哥哥,点点头,悄悄说:“我是呀。”

不二眼尾微弯,颔首低声:“谢谢你。”

他并未明说是因何而谢。

麒麟断尾,本是不可能复生的。百年前种因,百年后结果,原来是她让他绝处逢生。

妙诀似也未能理解,眼神茫然,转头看这座浮岛上的其他三个生物。

狐狸眼、鱼眼、桃花眼同时若无其事地弹向四周——不会发现了吧?应该没有吧?

妙诀又有点想笑,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杵在天衍国被男女主砍来砍去的时候、重回十年前发现是反派来回作妖的时候,妙诀想过很多次,等她见到哥哥姐姐们了,一定要把尘尽拾害她的那几百刀狠狠拿来告状。

告诉他们现在这个人已经变成了无比邪恶无比恐怖的灭世大反派。

可是现在她看着湿哒哒的银狐、蠃鱼、在麒麟消失后仿佛从天而降的二哥,还有反派那苍白到快要猝死的脸色……

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经年之间。

无人幸免。

……

少女似乎很平和,没有太大的反应,仿佛并未察觉。

以鸟为首的几只凶兽悄悄松了口气。

不二安静的目光温和而安谧,再次抚掌在少女发顶,打算摸摸她的头,但这次却被一道轻飘飘的白衣身影撞开了。

尘尽拾其实仍然一脸虚弱。

他目光不善,倚在妙诀身旁,比比划划地发出疑问:“真奇怪,刚才那个长得巨凶还呲火花的麒麟怎么不见了?”

既不凶残、也呲不出火花的不二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

他明白烬十的担忧,从前他们从未妙诀身前显露过真身,她从小被一群人拉扯大,如果猝然发现原来这些人都是天地通缉的巨兽变的,自然难以接受。

银狐和蠃鱼互相点点头,爪子和鱼鳍一起挥舞,假装很忙地四下寻找。

尘尽拾一边疑惑,一边用眼角眉梢悄悄扫她。

想说什么,又坐立不安地不敢多说。

好在妙诀没有多问。

她仰头看了看天,然后悄悄握住了自己的掌心,一个人走到小岛的另一边。

背对着众人,那张俏丽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却一言不发地看向了遥远的、被浓雾包围的仙家之地……琅環。

过去她只觉得世界是男女主的一场游戏,所有血腥的真相只是流经她,并未停下,并未有关于她。

但现在,她也想把那些人杀了。

妙诀静静地蹲在海边,看着海面,像是一棵树那样安静无声。

幸好,她知道自己用处很大。

尘尽拾悄悄观察了一会,远处的少女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焦虑又狐疑地看了半晌,最后收回目光,看向不二。

他微微吸了口气,薄唇开启,“所以——”

“唯一,苍三,央五,现在在哪?”

后位五人他全都能找出来,但前边四位完全销声匿迹,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衔八和癸六闻言纷纷转过头来。

不二却仍看着青年那苍白脸色,一边悄悄向他脉搏间渡着力,一边叹道:“你不可再这样了,烬十。”

以血骨为引,是同归于尽的寂灭之法。

冥十是祖石诞生的最后一位,混沌无边,故而五行融合,坐化万千。

他的骨血是无穷无尽的自己,可以操纵为杀招。

但也因此,他的伤是不可愈合的。

离开的骨血就剩下空洞,在他这里永恒破碎。

白衣青年扯开手腕,笑得浑不在意。

“比你情况好点,不用管我。”

不二的目光却很不忍,灰金色眼眸中难得露出几分严肃,“难道等救出他们所有人之后,你就不打算活了吗?”

尘尽拾低低笑了声。

当年最小的少年,如今已经完全长开了。在阔别百年后,那副瑰丽如羽的眉眼之间,已是他们理解不了的神情。

“我活不成之前,会让他们先死的。”尘尽拾唇角带着笑意,桃花眼潋一片,看向远处蹲着的背影。

“而且我有事未成,不会死的,放心。”

不二不赞同地摇头,只觉得自己失职:“我们找到所有人,为的是一起活下去。”

“所以,他们在哪?”白衣青年扬眉。

不二微微闭眼,而后看向茫茫海雾,琅環仙鼓仍在遥遥地鼓奏着,“央五没有声息,苍三就在附近,唯一……她在那个人那里。”

尘尽拾点点头,有了信息,那海底那些人就没用了。

杀完大陆,打进琅環。

他的指尖缓缓抬了起来,却被不二按住,“以血控杀极耗你气力,没有必要。”

尘尽拾却慢慢地、不容拒绝地拨开了他,唇角笑起来,“二哥,你没变,世道也没变,所以——我变了。”

疯狂地报复这个世界,才能拿回一切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

十年后,他除了弄错了一个人,几乎已经成功了。

尘尽拾犹带血痕的指尖敲了敲,那双桃花眼中邪气毫不掩饰地四溢开来,黑发被微微吹起,像是无形的力场荡漾在四周。

海面仍风平浪静,然而很快,血色大面积地从深处染成一片。

不二眼神伤感,却是对烬十。

这是他最小的弟弟,在祖石失去光彩之前,最后飞出来的一只鸟。

如今他毫不掩饰的锋芒,是因为独自行走的光阴里无数次绝望,因为眼睁睁地看着所有族人被拖进炼狱锁链加身。

于是自己也忘了如何自由地飞。

把海底的各宗弟子全杀干净之后,尘尽拾的身形微微一晃,然后眉目松散下来,温温凉凉地开口:“二哥,你当年就足够善良,可是结果呢?”

天生火麒麟,身负蒸腾四海的力量——所以有一点琅環没有说错,如果麒麟不二有这个意愿,他的确可以带来席卷大陆的炎煞,让旱情百年不绝。

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会这样做。

被押禁百年之后重见天日,他也仍是这副温柔模样。

不二负手站在海岸上,目光柔和遥远:“我只是开始能够感受到唯一留下的意志。”

“她似乎在所有因果之中,找到了一种……别的可能。”

正在此时。

辽阔的海面忽然一阵震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

嗯?还有活物?

尘尽拾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先以灰烬弥漫笼罩,遮蔽了他们的踪迹,然后抬手准备继续杀。

下一秒,就见公玉秋拖着呛水昏迷的东方耀天,狼狈地从海下御剑飞了出来。

尘尽拾默了一秒,收回手。

忘了这俩玩意了。

他们是死不了的,结实得很。

妙诀也同时在岸边抬起头,她问过了系统,已经猜出男女主下个虐点是什么方向。

从截杀麒麟之后,他们的历劫主线也就要开始回拢到最重要的地方……回到琅環,击杀最重要的几只冥族,成就大业。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天命者会开始觉醒自己的真实身份。

妙诀看看自己的掌心。

她刚刚一直在想,她为麒麟复尾,如今麒麟已现世……那琅環对她的注意,虽迟必到。而这大概率会化作虐恋的表现形式。

她要看看,还能为所有人做点什么。

浪花四溅翻涌,男女主两人狼狈落地。

尘尽拾嫌弃地移开视线,偷偷去看妙诀。

天命者,阴阳天命双珠……不二的目光落在公玉秋的脸上,眉梢轻轻扬起。

肖似故人。

公玉堇……原来她的目的是这个。

公玉秋勉强拖着昏迷的东方耀天上了岸,剧烈地咳嗽。方才海底乱流汹涌,若不是她为天级水灵骨,极有可能就折损在下边了。

可中土巨山、南方焱门、赤霞弟子,他们再也上不来了!

都怪她、都怪她没用!

公玉秋悔恨地捶着地面,眸中神色渐渐坚韧。

方才她一个人带着耀天穿梭在幽冥般的海底,几度陷入力竭的昏迷,但就在方才临近海面出水之前,她忽然突破了灵骨极限。

而后她听见了一道女性长者的声音,如水波荡漾,轻声低语。

“屠冥……千秋之业……你为公玉……天命如此……”

“在你身侧,冥族蛰伏已久……”

“它有世间最特别的灵骨……你所遇一切错时之事,皆因它而起……”

“找到它……那个异世之魂……”

公玉秋勉强睁开被海水刺得生痛的双眼,震惊又茫然地看向四周。

那道仿佛从骨中传来的声音清晰指向了一个人:东方芊。

她说的是东方芊?

在离开天衍国之后,

他们数次生死与共,公玉秋并未怀疑过她,可细想之下,的确有诸多端倪……

东方芊从某一日起忽然性情大变,和以前全然不同。

而后便一直不顾安危跟在他们周围,每次她与耀天身上出现异常之事,东方芊也都在旁边。

她对他们的很多事了如指掌,又对他们格外在意。

而最关键的一点,鹊阳仙人在死前曾对她痛呼,求她某一件事……这一切,都不是原本那个没有灵骨的东方郡主能做到的。

所以……

公玉秋惊愕地从这一切之中得出了一个信息:

东方芊是冥族?!

要印证东方芊是不是冥族……就要看她身上是否也有冥族之物。

一种强烈的指引催动着她做出什么。

……

妙诀远远看着女主的神色天人交战。

以她对这对璧人的了解程度,现在女主应该是发现了一件足以影响她和东方耀天之间的感情的事。

这事的准确性姑且不论,但总归和冥族有关。

妙诀站起身,掸了掸裙角。

在这边她帮不上什么忙,但在男女主身边她危害极大。

可刚一动,白衣身影已经晃到了她身后,拉住她腕绳,声音紧绷:“你去哪?”

妙诀回头看他,尘尽拾目光又移开,避免和她对视,但手却没松开。

见她没说话,悄悄挪动眼珠看看,然后又转回去,焦虑地抖了抖指尖。

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啊?

海底的时候他捂眼睛捂严实了吗?她不会看过麒麟巨兽眼光就高了吧……不是,那又狼又羊又像狮子的东西又什么好看的?

…嗯,妙诀想,他像是什么炸毛生物。

少女杏眸明亮,指指男女主:“我要去解决他们俩。”

尘尽拾顿时把头扭了回来:“我和你一起。”

然而事与愿违,他话音刚落,腰间坠着的罗盘震动了一瞬,磁针瞬间打转指北。

尘尽拾脸色顿时一变,目光立刻看向北泠的方向。

灵七被抓住了。

他是天地神驹,一直游走在外打探信息,能被人困住……必是受伤。

不二几人也跟着面色微变。

一只手忽然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胸膛,“我可以重来。”

尘尽拾一愣。

少女悄悄说:“他被抓了,我可以让时间倒回去。”

尘尽拾反应过来,握住了她手腕,眼底笑起来,“重来也会被抓,所以我亲自去抓。”

少女点点头,于是推了推他,“那你去吧。”

尘尽拾低头,对上妙诀清澈的、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眼睛。

他的指尖莫名蜷缩一瞬,心里觉得很害怕,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期待。

“这里有我。”妙诀说出了很有本事的一句话。

哪怕没有和好,她也会帮他的。

尘尽拾愣了愣,桃花眸忽然揉成一片五彩斑斓的光,心底冷热交替的酸麻,忍不住笑:“……好厉害啊。”

好厉害啊好厉害啊。

他白衣无尘的背后缓缓腾起灰烬,飞快掠到不二身前。

不二伸手拦住他,低声道:“你还未恢复,我和你一起。”

有只鸟现在很得意,于是扒拉开他,“你浑身筋都被人挑断了,以为站着不动我就发现不了吗?”

衔八和癸六立刻抬头,惊慌地对视一眼。

他们就没发现。

火麒麟温柔又无奈,像是在看逞强的孩子:“北泠如今的冰死士比当年只多不少,火攻,最快。”

尘尽拾对上他目光,知道灵七的情况不允许意外,于是点了点头,灰烬携上他一起。

在走之前,他又一瞬出现在妙诀身前,悄悄往她袖间塞了个温凉的东西。

妙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这又是什么骨头?”

尘尽拾心里得意地想,看来她应该还是没完全猜出来。

于是一双桃花眼高兴了些。

“捡的——上次那把剑你还了我,现在送你一把新的。”

送她第一根骨剑时,还不知她就是她。

而此时这一截,是他的龙骨突。

……雄鸟的飞翔之骨。

留下骨头,尘尽拾彻底放下心来,雄赳赳转身。

背后传来一道轻快声音。

“那或许……你是鸟吗?”

白衣背影顿了顿,从脊柱往上开始僵硬。

然后携风卷云,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