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云层之上, 苍穹之下,仙舟如一叶扁舟,孤寂地航行于无垠的白色海洋之上。

沈琅沉静地注视着下方翻涌如潮的云海, 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见那看似纯净的云海深处, 隐约浮现出几缕暗红色的痕迹,不知被什么东西染红。那些红色正在缓慢扩散,宛如墨汁滴入清水。

“血云。”云岳真人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侧, 顺着沈琅的视线解释道,“每逢战乱迭起, 冤魂无所归依,便会积郁成血云, 经久不散。如今……被魔修占领之地,血云几乎连成一片。”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刺耳的鸣叫骤然划破长空, 音浪滚滚,在云层间回荡。

数只体型庞大的异禽,自云海深处飞掠而出。

说是飞禽,却又与寻常鸟类大相径庭——这些怪异生物形如鹰隼, 却生有六翼八腿, 翎羽如铁, 更可怖的是, 其翅翼之上, 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细小的眼珠,伴随着翅膀的震动,无数眼珠同时转动。

这些怪异飞禽显然将仙舟视为猎物,不断盘旋靠近,相互鸣叫, 彼此配合,形成包围之势。

其中一只忽然脱离群体,猛然俯冲而下,直指甲板上正在巡视的一名修士!

“孽畜。”云岳真人眉头微皱,袖袍轻挥间,一张泛着金光的符箓脱手而出,在半空中化作一道刺目夺目的金色雷霆。

那最为前锋的怪鸟顷刻间化为焦炭,无数细小的眼球在高温下爆裂,发出滋滋声响。

残余的飞禽见状,顿时发出阵阵哀鸣,仓皇逃窜至远方,转瞬间便消失在茫茫云雾之间。

“如今这世道……”云岳真人收回手势,望着远处散去的怪禽,叹息道。

“天道紊乱,「万相」污染日益严重,催生出这等异兽,为祸人间。莫说边陲之地,便是仙盟腹地也不再安全。”

沈琅收回远眺的目光,忽然问道:“既然万相之力如此叵测难控,甚至会引来这等祸患,为何修士依前赴后继,执着于探寻万相之理?”

云岳真人审视地看了沈琅一眼,方才转身,走入船舱之内,抬手示意沈琅与原拾二人入座。

内舱光线柔和,墙壁上镶嵌着几颗月光石,散发出如水般的银辉。

云岳真人手指轻点虚空,一套茶具凭空浮现。

灵茶无火而沸,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令人心神微醺。

“这个问题,老朽曾思索了数百年之久。”云岳真人亲自执壶,为三人各斟了一杯茶。

“「万相」之理,既是修真界的最高追求,也是最大的隐患。”

沈琅姿态从容,举杯品茶,等待下文。

“最初,修真之路不过是追求长生罢了。”云岳真人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云海,看到遥远的过去,“凡人畏惧死亡,渴望永生,这本是人之常情。”

茶水在杯中微微震荡,映照出窗外不断变换的云彩。

“但长生之后呢?人心总是贪婪的,总想窥探更高的境界。活得够久了,自然会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于是有人开始研究天地规则,想要超脱这方天地。”

“这就是万相的起源?”原拾问道。

云岳真人微微摇头:“「万相」一直存在,只是我们发现得太晚。就像你不知道有虎,并不代表山中无虎。”

窗外的云层突然剧烈翻滚起来,如同沸腾的白色海浪。仙舟随之微微晃动,茶水在杯中荡起涟漪。

云岳真人眉头微皱,抬手打出一道灵符,灵符化作金光融入船体,船身随即平稳下来。

“万年前,第一位发现「万相」之理的修士名为玄机子。”云岳真人继续道。

“他在悟道时偶然触碰到了某种超越认知的存在,便记录下了自己的所见所感。那部《万相志》成为了后世修士研究万相的基础。”

原拾忍不住问道:“那位前辈……后来怎么样了?”

“疯了。”

云岳真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他在完成《万相志》的最后一篇后,将自己的肉身熔铸进原典之中,意识则彻底消散于天地间。有人说他已然成道,也有人说他被《万相志》吞噬了神魂。”

沈琅端详着手中微微颤动的茶水,若有所思:“既知如此,为何还要趋之若鹜?”

云岳真人神情未变,他静静凝视着沈琅片刻,然后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因为‘理’不可违。”

他走至窗边,看向那翻腾不停、仿佛永无止境蔓延至世界尽头般浩瀚壮阔的云海。

“天地有序,各有其轨。人族立足于世,当遵循自然之道,否则必遭反噬。”

“你可曾想过,我们为何能够御使灵力?为何可以沟通天地?又为何能超脱凡躯、登临长生?”

话至此处,云岳真人微微停顿,云海映照在他眼中,如同一个微缩的世界在他瞳孔中旋转。

“因我们窥探的是’理’,是宇宙运行、生死轮转背后的规则。而「万相」……乃是道之理。”

“但代价呢?”沈琅并未被这番说辞所动,直截了当地问,“失控、崩坏,被污染成非人的怪物,这也是「万相」带来的结果吧?”

此言一出,周围几名仙盟弟子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许多修士因追求大道而堕入癫狂,也有人为了窥探更深层次的真理,将自身献祭给显相,最终沦为介于人类与概念之间的混沌存在。

但,真理就是真理。

追求真理大道是每个修士的毕生追求,是立身之本,更是修真界千百年来的传统。

而沈琅的说辞,无异于将他们与那群不择手段、背弃人性的魔修相提并论,这如何能不令人心生不悦?

然而面对这样直白的质问,云岳真人神色不变,并无被冒犯的恼怒。

他只是缓缓摇头,语气温和却无可辩驳的坚定:“若无人愿踏入黑暗,又如何照亮前路?”

“昔年先贤亦曾踽踽独行,于混沌中摸索求索……若他们畏惧未知,止步不前,又怎会有今日修真界之繁荣昌盛?”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不少弟子心中升起敬佩,纷纷露出赞同之色。有些人甚至收到了鼓舞一般挺直了腰背。

听起来是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充满献身精神的说辞。

然而沈琅却只是轻笑一声,并未附和。

他经历过太多副本,目睹过太多文明因所谓的探索未知而自取灭亡,看过太多人在“真理”的幌子下付出惨痛代价。

在漆黑深渊面前高唱赞歌,真的能照亮前路吗?又或者,只是在为自身的疯狂与野心,寻找一个看似崇高的借口?

更重要的是——如果云岳真人所言的“先贤”们真的如此伟大高尚,那么如今这满目疮痍、濒临崩溃的人间,又是谁造成的?

或许,称之为“罪人”更为贴切。

就在这时,舱门被猛然撞开,一名弟子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语气急促:“真人!不好了!”

他的话音未落,整艘仙舟便剧烈震颤起来,像是遭遇了猛烈的撞击。

甲板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众人东倒西歪,险些摔倒。

“怎么回事?!”

“稳住!切莫慌乱!”镇守司统领高声喝令,试图维持秩序。

那名惊慌的弟子抓住门框稳住身形:“云中巨兽!它突然改变方向,正向我们冲过来!”

原拾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应对危机:“不是说它们对我们没兴趣吗?怎么会突然——”

他的话还未说完,又一次更为猛烈的冲击波传来,仙舟剧烈摇晃,几乎要侧翻。

沈琅身形如电,迅速稳住身形,快步几步来到甲板向远处望去。

只见平静的云海变得狂暴无比,云层深处,一个庞大得难以形容的黑影正破开厚重的云层,朝着仙舟直冲而来!

那生物庞大如山岳,形似巨鲸,又像是一团扭曲膨胀的血肉噩梦骤然降临。

其表面布满了无数蠕动的触须和扭曲的肢体,每条触须末端都长着一颗幽蓝色的眼睛,这些眼球无规律地睁合闪烁,并非用于视物,而是感知器官,能直接捕捉虚无缥缈的灵力波动。

它体表覆盖着半透明膜状结构,每一寸皮肤都在不规则地蠕动着,仿佛下面栖息着无数细小生物。整个生物都像是由错乱的概念强行凝结而成,而非真正意义上的血肉之躯。

“是堕入「万相」污染的大妖!”云岳真人面色骤变,语气凝重,“竟是如此程度的污染……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异变,而是「万相」层面的污染!快!立刻启动九重护阵!”

话音未落,仙盟弟子们已迅速结印催动法阵。湛蓝色屏障升起,将仙舟笼罩其中。数名资历深厚的修士飞出船外,凌空结印,严阵以待。

然而面对那庞然大物,这些平日里令人敬畏的强者竟显得如此渺小,宛如蚍蜉撼树。

“奇怪……”一位年长的弟子面露疑惑,“云中巨兽从未主动攻击过仙舟,更何况是这种规格的仙盟战舟,它们本能会避开才对。”

云岳真人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目光不自觉地扫向沈琅,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或许是污染过深,理智尽失。防御阵法全开,准备迎敌!”

然而,那大妖仅仅伸出一根触须,轻轻朝着蓝色屏障一角拂去。

就在接触的刹那,屏障上的符文便骤然暗淡,灵气溃散!

“不好!它能吞噬灵力!”一名长老惊呼。

数名维系屏障的弟子面色变得惨白,本命法器瞬间粉碎,七窍流血!

屏障之上,一道裂痕蔓延开来,紧接着,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