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离开

翌日清晨。

三两只小燕儿扑腾着翅膀, 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散落的小石子。

日头初升,日光和煦, 透过窗纸,暖洋洋地照在燕枝脸上。

燕枝躺在榻上, 皱起小脸,“哼哼”了两声, 抱着被子, 往边上翻了个身。

床铺很大,他身边的空位也很多, 可是……

为什么他的脚是悬空的?好酸好麻,踩不到实处。

燕枝蜷起身子, 把自己缩成一团,在榻上滚来滚去转圈圈。

“呜呜……脚……”

楚鱼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小燕儿, 你搁这儿拉磨呢?”

燕枝没醒, 继续哼唧:“脚……我的脚……”

“脚在这儿呢。”楚鱼上前,随手抄起一根痒痒挠, 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脚, “这儿呢, 不多不少,两只都在。没变成没脚的小鱼,也没变成全是脚的蜈蚣,还是小燕儿。”

“唔……”燕枝蹬了蹬脚,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喊了一声, “阿鱼。”

“嗯。”楚鱼问,“你怎么样?头还晕吗?”

“还好。”燕枝扑腾着从榻上爬起来,使劲摇了摇脑袋,“现在晕了。”

“晕了就别摇了。”楚鱼无奈。

“噢。”燕枝环顾四周,“谢公子和卞公子呢?”

“他们早就起来了,在外面吃早饭呢。”

楚鱼朝他伸出手,燕枝握住他的手,借力下榻。

燕枝问:“那……”

“走了。”

不必燕枝开口,楚鱼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我一早起来,看见院门关着,外面没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嗯。”燕枝点点头,小声道,“阿鱼,麻烦你了。”

“有什么可麻烦的?”楚鱼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我又不怕他。看哥哥这身板儿,我们当厨子的,别的不行,就是臂力很强。他要是再敢来欺负你,我抡圆了胳膊,给他——”

“一耳刮。”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抬手接住楚鱼的“一耳刮”,和他击了个掌,最后和他一块儿走出卧房。

谢仪与卞明玉果然在院子里,就坐在小板凳上吃早饭。

今日楚鱼没出摊,也懒得下厨,他们去镇子里的点心铺子里买了点吃的回来。

见燕枝起来了,卞明玉便笑着打趣他。

“掉进酒坛的小燕儿扑腾起来了?”

谢仪也笑着对他说:“别理他,快过来吃点东西。”

“好。”燕枝笑着应了一声,走到水井边,先打了半盆水。

他漱了口,又擦了把脸,端起木盆,正准备把水泼到门外,糖糕就甩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

糖糕不喜欢燕枝身上的酒味,现在酒味散了,它特别高兴,绕着燕枝打转,从他脚边穿过,跟麻绳似的,给他打上两个结。

“哎呀——”

燕枝怕踩着它,只能把脚抬高,尽力避开。

“笨蛋小狗,你在做什么?”

“汪——”

燕枝被它缠得寸步难行,只得大声喊救命:“阿鱼!救我!”

“又干嘛?”楚鱼一面抱怨,一面放下手里的肉包子,大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哗啦”一下,就把水泼出去了,“笨死了,人和狗都笨。”

燕枝皱起小脸,没有应声。

楚鱼同样皱起眉头,看着他,问:“恼了?”

燕枝还是没说话。

楚鱼忙道:“对不起,我不该……”

“没走。”燕枝站在门里,望着巷子尽头,轻声道,“他没走。”

巷子尽头,仍是黑黢黢的,摆着其他人家平日里不用的各种杂物,丝毫看不出有人藏在那儿的模样。

楚鱼震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啊?那怎么办?”

“别理他。”燕枝低下头,想把院门关上,“他会回去的。”

梁都有朝政,还有大臣,他总不能一直留在这儿。

可就在门即将关上的时候,燕枝越想越气,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来。

燕枝抿了抿唇角,最后下定决心,猛地拉开院门,大步跨过门槛,朝巷子尽头走去。

楚鱼连忙去追:“诶,燕枝……别……”

推开竹竿,掀开篷布,萧篡果然就站在里面。

他身形高大,在逼仄狭窄的石壁之间,只能站得笔直。

萧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不自觉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了一下:“燕……”

没等他开口,燕枝便指着他道:“不许!”

不许——

萧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燕枝指的是自己。

“不许再靠近!不许再偷看!不许再躲在这里!”

“燕枝……”

萧篡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燕枝不顾楚鱼的劝阻,板起小脸,很是认真:“萧篡,你很讨厌!你吓到我和我的好友了!你身上的狗味很臭,臭到我了!”

楚鱼站在燕枝身后,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枝。

“萧篡,我命令你——”

最后,燕枝一字一顿道:“不、许、再、来。”

“知道了。”

燕枝在训话的时候,萧篡就站在他面前,两只手交握,放在身前。

直到燕枝下了命令,他终于垂下眼睛,乖顺地应了一声。

燕枝终于得到满意的结果,带着糖糕,拉着楚鱼,转身离开。

楚鱼小声道:“你早上没喝酒吧?”

“没有。”燕枝轻声道,“可是我生气。”

他是想回南边!

但他是想一个人回南边!

他不想时时刻刻都被萧篡盯着,更不想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被萧篡看见。

好像萧篡用目光布下天罗地网,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大梁宫一样。

燕枝讨厌这样。

萧篡抬起头,望着燕枝离开的身影,知道这大概是这阵子最后一回看见燕枝了。

他原本是想走的,他原本的打算是,等燕枝睡下了就走。

可是他舍不得。

他想,就算看不见燕枝,闻闻风里的气味也是好的。

所以他在门外守了一夜,直到听见有人起来,才熟练地躲回角落里。

他会躲得很小心的,他会用这些破烂把自己全部盖住的,他不会让燕枝发现他的踪迹的。

他只是想多看燕枝一眼而已。

等燕枝醒了他就走。

等燕枝吃完早饭他就走。

等燕枝出门玩儿去了他就走。

他给自己设下的期限一推再推,直到没有期限,直到他被燕枝发现。

他没有想到,燕枝对他的存在这样敏锐。

因为他总是欺负燕枝,所以燕枝对他很熟悉。

但也因为燕枝对他很熟悉,是不是说明,燕枝还是有点儿在意他的呢?

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该走了。

燕枝对他下了命令,作为燕枝的狗,他不能再钻空子,只能离去。

萧篡沉默着,从巷子尾走出来,特意没有路过燕枝家门前,从另一条路离开。

清晨的石雁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萧篡穿过人群,朝镇子口走去。

就在这时,巷子里忽然窜出几条狗,狠狠地撞在他的脚边,又飞快地跑走了。

萧篡望着狗,忽然想,他和这些狗简直一模一样。

它们被主人丢掉了,他也被燕枝丢掉了。

小狗永远会记得,自己被主人丢弃的地方,并且时不时回去看看,守在原地,盼望主人回来,把它带走。

可是燕枝连守都不让他守。

就在这时,那几条狗一个起跳,跳进了猎户门里。

好罢,原来它们不是被遗弃的。

只有他,只有他是被丢掉的。

*

萧篡来到镇子口,他的亲卫已经牵着战马,在外面等着了。

亲卫抱拳行礼:“陛下。”

“嗯。”萧篡面无表情,走上前去,拽着马匹缰绳,翻身上马。

“船只已经在渡口……”

“船留给旁人,朕骑马回去。”

“是。”

燕枝昨日就在担心,谢仪和卞明玉回不去。

他把船留给他们,正好遂了燕枝的意,免得他忧心。

况且,在船上闲着无事,他似乎总能听见燕枝与好友的说笑声。

不如骑马,至少能打起精神来。

萧篡沉默着,始终平视前方,神色淡淡。

他乖乖听燕枝的话,说走就走,燕枝会更喜欢他一点吗?

燕枝的命令没有说时限,那就是永远吗?他永远都不能靠近燕枝了吗?

燕枝什么时候会消气呢?燕枝脾气好,对其他人不过一日,对他……

一个月能消气吗?一年能消气吗?

若是他一年之后,再偷偷回来看燕枝,燕枝会记得这个命令吗?

燕枝不记得,可是他会记得啊。

他这一走,就彻底和燕枝没关系了。

他再也见不到燕枝了,再也不能和燕枝说话了,再也……

他不想走,他想留下。

他能不能把梁都迁到石雁镇来?

他能不能在甜水巷里建一座大梁宫?

他能不能……

燕枝会生气吗?一定会的。

他又惹燕枝生气了。

萧篡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下。

燕枝……他还是喜欢燕枝……

下一刻,萧篡骑在马背上的身形晃了一下。

这一回,萧篡没能再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低头呕出一口鲜血,干脆松开缰绳,任由自己往一边栽倒。

又下一刻,他身边的亲卫震惊地大喊出声:“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