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我笑了吗?

陆冲锋上了战场,家属工厂各部门都有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干部,各尽所能。

良馨的重点心思放在了师部大院里因为家庭负担,从而没能进到家属工厂工作的一部分家属身上。

白天会聚集家属们一起听着已经上市的良馨版八段锦音乐锻炼身体,下午会组织大家一起到家委会为前线的战士们缝制各种图案和慰问字样的鞋垫。

每一位军嫂都是后方战士,哭哭啼啼需要人保护和安慰的军嫂十个里最多只能找出一个,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按照打仗之前的日常生活。

良馨和陈彩,拎着牛奶粉来到哭哭啼啼的军嫂家里。

这位军嫂是一位孕妇,刚结婚随军,丈夫就上战场了,去的时候肚子还没有显怀,现在肚子已经隆得很高了,战争却还没有结束。

“红芳,牛奶给你送来了。”

坐在木板床上拿着手帕按着眼角的路红芳动作缓慢,捧着肚子下床,“良会长,我们家购物本没有牛奶定量了。

“季政委家的光明去上大学了,从他们家给你调了一瓶,我们家也凑了一瓶,够你喝几天的。”

良馨将牛奶放到餐桌上,又拍了拍铝皮饭盒,“你昨天不是说还想吃老家的猪脚饭,我特地给你做了,就是不知道跟你们老家口味像不像,不像就当解馋了。”

路红芳的手帕再次摁到了眼角,“良会长,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了。”

“你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好,不要再掉眼泪了,就是对我们的感谢了。”

良馨揭开铝皮饭盒的盖子,炖成琥珀色的猪脚油光发亮,“等过段时间到预产期了,你要实在不想先住到医院,就到我们家里去住,万一夜里发动了,也能有人及时把你送去医院。”

“良会长,谢谢你,但我还是想待在家里。”

路红芳拿起筷子,“我怕国盛突然回来了,家里乱七八糟,一点家味都没有。”

陈彩想劝,良馨拦住她,笑着道:“也行,服务社刚来一批布料,颜色鲜艳得很,你手艺这么好,缝纫机也用得好,可以再多做几件衣裳,给你们家国盛也能多做几件,留着他回来探亲穿。”

“真的?”

路红芳有了精神,“我等下吃完饭就去……”

外面突然传来像是搪瓷盆从高处落在地上的巨响,打断了路红芳的话。

良馨往外看了看,“红芳,你先吃饭,应该是秀兰家,我们过去看看。”

路红芳饭也不吃了,捧着肚子起来,要跟着良馨一起去看。

良馨看着闻到八卦气息就更精神的路红芳,“……看可以,小心肚子里的孩子,站远点。”

路红芳点头如捣蒜。

刚迈进刘营长的家,就看到刘营长家属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良馨连忙跑上前,刚蹲下准备查看情况,刘营长家属眉心就动了一下,醒了过来。

良馨和陈彩急忙将其扶起来。

“我怎么了?”

刘营长家属惨白着一张脸,表情痛苦而茫然,缓了好一会,才道:“我刚才在做梦,好快的梦。”

“你晕倒了。”

良馨接过陈彩递过来的糖水,送到刘营长家属的嘴边,“先喝一口水,我们送你去师部医院。”

屋子里突然又传出摇铃铛的声音。

那是刘营长的下半身瘫痪的母亲。

铃铛响了几秒,没人应声,极脏的骂声就传了出来。

刘营长家属挣扎着要爬起身,良馨按住她的肩膀,“先去医院检查,家里交给我们。”

“不行,你们伺候不了。”

刘营长家属挣扎着站起身,弓着后背缓步往屋里走。

许是听到脚步声了,屋里的脏话变得更大声粗俗过分。

良馨让家委会的小干部先去师部医院,让医生抬担架过来,快步超过刘营长家属,走进左边里屋。

里屋瘫在床上的老人,正骂的唾沫横飞,一看进来的是良馨,凶神恶煞的表情一顿,又换上了另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良会长,你可算来了良会长,你可要给我做做主啊,我那个儿媳妇就是个祸水,我儿子上战场了,她可算是撒了欢了 ,一会不见就找不着人,不知道去哪……”

“去哪卖了?”

良馨走进里屋,看着表情僵住的老人,“我是说不出你刚才那么难听的话,孙根苗同志,你把军营当成什么地方,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直接就能把你送上法庭蹲大牢,你知不知道?”

老人顿时被吓傻眼了。

站在门外的刘营长家属也愣住了,没想到良馨会突然严肃对着瘫痪的婆婆说这么严厉的话。

“我,我没,没说什么。”老人反应过来,吓得连忙摆手,“我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

“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么说了。”

良馨道:“于法,是你污蔑损害军队形象,于私,那是你儿媳妇,就算你身体瘫痪,心情不好,需要找个出气筒发泄情绪,也不能信口开河,专挑难听的话说,秀兰是怎么照顾你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你自己心里也知道秀兰人好,才敢这么欺负她,除了这一点,大家也都明白你仗着儿子是军人,这里是军队,秀兰不敢拿你怎么办,才越来越肆无忌惮,可我告诉你,军队的家委会,不但保护军人父母,也保护军人老婆,你再这样骂下去,哪怕你儿子在战场立功,我们也得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到时候你儿子被你连累得升不了官,你这些子孙后代,也会因为你的犯罪经历受到影响上不了大学当不了官,我看到时候你怎么面对他们。”

老人来军营这么多年,领导慰问都是客客气气,唯恐哪里没照顾好她,之前良馨每次过来也是这样关怀备至,突然良馨就变了一个脸色,一点尊重客气都没有了。

老人被吓得更傻了,又过了好半天,仍然反应不过来。

刘营长家属走进房间,想张口劝说。

“我也要说说你了。”

良馨继续严肃道:“老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像小孩子,你们这些做小辈的就不能只顾孝顺,一声不吭忍让,今天孙根苗同志会这样信口开河,也有你管理不当造成的后果!”

刘营长家属看了看良馨,哑了一会,才道:“良会长,这次请你先原谅我婆婆一次,她都是在乡下骂惯了,有了这一次经历,下次肯定不敢这样了。”

“对,对,不敢了。”老人真被吓到了:“良会长,你可千万不能把我送去蹲大牢啊!”

良馨回头转身道:“我看你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你儿媳妇也不保证能管住你,家委会不可能任由你在军营里骂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要是被人听到,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她能管住我!”老人忙道:“她不管,我也逼着她管我,我这儿媳妇你们知道的,是个文明人,有她看着,我肯定不敢再乱讲话了!”

良馨看向刘营长家属,“你敢管吗?”

刘营长家属脸颊出现一些笑意,“我管,我一定管。”

“她保证了!”老人着急道:“良会长,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我一定不敢再胡骂了!”

良馨道:“今天你骂的话,我们都听到了,这么多的人都是人证,要是再有下次,绝不可能再让你继续住在军营里,败坏军队形象。”

老人忙道:“一定,一定不会了,谢谢良会长,你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良馨又变了一张和善的脸,指着刘营长家属,称呼也变了:“婶子,刘营长上了战场,你瘫痪在床,你还有三个孙子孙女等着张嘴吃饭,都要靠着秀兰忙里忙外,你看她瘦的,憔悴的,身体明显已经透支了,刚才都晕过去了。”

老人愣了一下,摆摆手,“没事的,晕一下不碍事,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不缺白面不缺肉,跟我们以前比起来……”

“你拿她跟你以前比,怎么没想过你儿媳妇也会和其他人比。”

良馨道:“你不要以为现在还是你们以前,以为当兵的就金光闪闪,什么人都想嫁,现在的女孩相亲一听说当兵的,连见都不愿意见,大家日子都过得好了,随便去摆个地摊都比当兵的一个月工资赚得多,你以为你这儿媳妇就一辈子舍不得离开你们家了,你以为就算你儿媳妇走了,还有大把的姑娘排着队想嫁给你儿子?”

老人听完这段话,脸色比先前听到要去蹲大牢变得还要厉害,像是被戳中了心窝子一样,脸色“涮”地一下变得既白又难看。

“不要再折腾秀兰的善良孝顺。”

良馨道:“家属工厂里像秀兰这样能干的人,不但能拿三四十块钱基本工资,还能多拿销售提成,像是我们厂的常莉同志,人家每个月都能多拿一百块钱以上的提成,光是提成就比你儿子工资还要多!”

老人眼睛瞪大,像是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比我儿子工资还要高?”

“厂里比你儿子工资高的女人多的是!”

良馨道:“要不是你,秀兰不会比其他人差,也不会比你儿子矮一截,现在的时代,是秀兰要是走出去,才是吃香的那一个,不是你当兵的儿子了,你再不知道珍惜,就等着瘫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吧!”

老人不说话了,先前的嚣张跋扈的气势,也彻底没了。

良馨并没有再安抚,转身走了出去。

“良会长,你别生……”

刘营长家属追出去,话说一半看到良馨的笑脸,又愣住了。

“我没生气。”

良馨继续往外走远点,才低声道:“我也观察一段时间婶子了,像婶子这样的人,你越对她好,她越觉得是自己厉害,觉得是你要巴结着她,她不会认为你是因为出自善良,她根本想也想不到的,所以对待这样性格的她,你必须得硬气起来,不能再不考虑自己的心情,要知道只有你心情舒畅了,身体好了,你才能照顾好这个家,不让刘营长在前线有后顾之忧。”

刘营长家属愣愣看着良馨。

“良会长说得对。”

陈彩道:“你不能再因为婶子瘫痪了,就想着包容,不跟她计较,像今天这样的话,你不去管,确实就是在害她,害刘营长,害你们全家,就是为了全家,你也得硬气起来,你硬气了,是为了把这个家照顾得更好,不是虐待她,不孝顺她。”

刘营长家属缓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师部医院的医生护士抬着担架来了。

良馨道:“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中午我们给你们送饭过来,不会饿着老人孩子。”

刘营长家属没有再拒绝,刚往前走,屋里传来一声不再凶神恶煞,而是和和气气并有些可怜的声音:“秀兰,你去哪啊?”

路红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刘营长家属恍惚了一瞬,忍不住也朝着良馨笑了,“我还从来没听过我婆婆,跟我这么温柔的说过话。”

良馨往屋里看了一眼,“你先去检查,这里有我看着。”

等担架抬走了,路红芳走到良馨身边,“良会长,你真是太厉害了,有你在,我一点都不害怕了,像是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良馨搬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怎么突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你之前来家属院,对谁说话都客气温和,跟我以前遇到的那些女干部和干部家属没什么区别。”

路红芳道:“我还以为你是要顾着英雄形象和领导家属的形象,完全没想到你今天居然会冲着瘫痪的孙婶发火,宁愿自己当这个坏人,也要让孙婶醒过来,让秀兰嫂子日子好过一些。”

良馨看着路红芳,再抬头看了看营职家属院,突然一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路红芳道:“今天一下子就感觉跟你更亲近了,我明白了你可不是那些假假的高干家属!”

良馨是在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史会长。

而眼前的路红芳和秀兰,像是当年刚来到11师的她和李茅等年轻家属。

虽然她的年轻也不大,却有一种一代人换了一代人的感觉。

“你见过很多高干家属?”

路红芳道:“见得多了!”

良馨笑着道:“你要保持现在的心情和状态,不要再

哭了,情绪波动太大会有几率引发早产,孩子也有可能缺氧和发育不良。”

“真的?”

路红芳深呼吸几口气,“我一定不再哭了!”

刘营长家人口多,就靠刘营长工资生活。

良馨知道秀兰不会每天都烧肉菜,拿了钱让小干部去服务社买了肉,用秀兰家的大锅煮了萝卜烧肉、蒸米饭的时候顺便蒸了鸡蛋羹,随手又炒了土豆丝。

刘营长家属回来后,身体确定了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早上忙着做早饭,送孩子上学,回来又被老人叫着,接屎端尿,伺候穿衣,喂水喂饭,自己早饭没来得及吃,低血糖才晕过去。

刘营长家属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红了眼眶,“良会长,真是谢谢你,你管着那么大一个厂,我还因为这点家事麻烦你,是我太无能,太没用了。”

“红芳才刚决定不哭了,你怎么又哭了。”

良馨拿出身上的卫生纸递过去帮她擦眼泪,“刘营长之前在六连和鲁指导员率先做的军地两用人才改革,成了全军模范连,现在上了战场,报纸上又报道了他的英勇事迹,不出意外,回来就能往上升了,等你成了团职干部家属,工资涨上去了,再请个人过来帮忙,你日子就能好起来了。”

刘营长家属知道良馨这是因为之前刚在婆婆面前说当兵的不吃香了,怕她多想,才又往好的方向说安慰她,感动地点了点头。

“良会长,我们家属能有你这样的家委会会长,真是我们的福气,比娘家在身边还顶用!”

良馨笑了笑,“快吃饭吧,别再饿着了。”

重点看了这两家,又去家属院逛了一圈,回到家里,季大姐已经帮忙做好了饭。

嘟嘟走路走得很利索,说话也很流畅了,每天自己就会跑出去找小朋友们玩。

季大姐不用时时刻刻盯着嘟嘟,便有了时间去研究做饭。

厨艺在良馨的指点下也跟着变得好吃了一点。

“妈妈。”

嘟嘟穿着爸爸买的南瓜色羽绒服,裹得像个圆滚滚的小南瓜,从大门跑进来,“吴刚说他爸也上报纸了,为什么爸爸还没有上报纸?”

良馨倒了热水到搪瓷盆里,给嘟嘟洗手,“因为爸爸比吴刚的爸爸职位高,不能出现在报纸上。”

嘟嘟蹲在搪瓷盆边,抬头看着妈妈,“为什么爸爸比吴刚的爸爸职位高?”

良馨拿了香皂帮嘟嘟洗手,“爸爸上的战场多,拿的勋功章多,又有文化,有胆量,有头脑,有天赋,还敢做别人都不敢做的事。”

嘟嘟搓着小手,又绕回去问:“爸爸为什么上不了报纸?”

良馨耐心解释:“因为我军对高级军官立功细节要保密,不会随意在报上披露。”

嘟嘟洗干净小手,闻了闻香味,偏头看着妈妈,“为什么要保密?”

“披露细节可能会暴露我军战术特点,装备性能和情报来源。”

良馨拉开小椅子,嘟嘟已经不用坐爸爸亲手做的儿童座椅了,虽然陆冲锋上战场以后,嘟嘟每天都要继续坐儿童座椅,但冬天衣服穿得多,人也长高了,实在挤不进去了。

“高级军官是敌方情报重点关注对象,必须要保持战略模糊性,才能增强军事行动的突然性和威慑力,”

嘟嘟两手交叠趴在桌子上,皱着小眉头道:“可是我好想在报纸上看到爸爸。”

“你在报纸上看到的11师的叔叔们立功。”良馨盛了米饭放到嘟嘟面前,“这些功劳都有爸爸的一份,因为爸爸是前线主指挥官,11师整体表现好的话,爸爸也会跟着一起获得集体荣誉。”

嘟嘟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我要去告诉吴刚他们!”

良馨拉住想跑的嘟嘟,“先吃饭,吴刚也在吃饭。”

嘟嘟挣着妈妈的手,“我想告诉他,我爸爸更厉害!”

良馨看着女儿越来越像陆冲锋的瞳仁,心软松了手,“给你五分钟。”

嘟嘟冲了出去。

季大姐端着排骨汤走出来,看着跑远的嘟嘟,“这体力,跟她爸一样!”

五分钟后,嘟嘟蹦蹦跳跳进了门,中午多吃了大半碗米饭!

晚上,嘟嘟坐在爸爸的写字台上画画,画好的画每周都会和妈妈的信,还有梅林罐头、良心方便面、压缩饼干一起寄到前线。

因为寄到前线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到爸爸手上,为了爸爸经常能收到信,所以隔几天就会写信寄出去。

陆冲锋也是每周寄信回来。

比起79年越战,良馨在大学里经常可以看报纸观察陆冲锋的动静,这一次却只能通过陆冲锋的信,才能知道前线的战况。

但为了保密,陆冲锋的信里也不会过多提及战况。

事实上,当年陆冲锋在越战中那般英勇,不断火线立功,回到家里他也没有提及过一个字,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多厉害。

他觉得自己厉害,并且乐此不疲地炫耀嘚瑟的都是他的恋爱天赋。

良馨看着手上的信,最近陆冲锋开始追随潮流,学写肉麻到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情诗。

六月是雨季。

但你的笑是太阳。

晒干了我所有雨季。

良馨抬头看了眼挂历,现在明明是三月。

良馨忍着笑,继续看下去。

风掀起我的衬衫。

像一面对你投降的白旗。

嘟嘟突然从写字台前转头,“妈妈,你在笑什么?”

良馨收起了信,不想让女儿看到,“我笑了吗?”

嘟嘟小手捂嘴,很刻意地抖动肩膀,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你刚才就是这样笑的。”

良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