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如雷鸣般响彻大操场。
原本投在陆冲锋身上嫉恨的眼神消失了。
八名被降职下放的干部没了先前的愤愤不平,也没了如芒刺背,难堪到抬不起头的感觉。
良馨看着红旗下的陆冲锋,唇角勾起,看了很久。
直到季政委说散会,团部领导离开后,操场上立马爆发出欢呼声和激烈的讨论声。
“真干了!”
良馨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干了!”
22团真的干了砸碎全中国干部制度的铁饭碗,干部真的能升能降了,再也不用担心得罪哪个领导,就晋升无望了!
这一天,全师军人家属全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良馨一回到家,就有一名家属提着一个篮子,带着四个孩子等在家门口。
走得近了,发现篮子里装满了鸡蛋。
“良厂长。”
家属叫了一声,眼泪就糊了满脸,但笑容也同样堆了满脸,“这是我自己养的鸡下的鸡蛋,谢谢你,谢谢陆团长。”
“嫂子,干部升降都是他们工作上的事,我们就不要参与进去了。”
良馨将鸡蛋篮子推了回去,对着四个孩子一笑,“孩子都上学了吧?鸡蛋得留着给他们补身体,多吃鸡蛋,身体有营养,才能有精力好好学习。”
“良厂长,你不知道……”
家属用手帕捂着脸道:“六年前他爸就要越级晋升副团职干部了,就因为祝副师长说了一句,孔效国这个人心思不正,他爸就一直待在副营职没上去,这几年他爸头发都白了一半,想不通哪里得罪了祝副师长,也想不通自己哪里心思不正……”
家属哭得不能自已,李茅下班回来正好听见,“我看恐怕是祝副师长觉得你们家老孔让他感觉到威胁了,所以才那么说!”
良馨劝道:“嫂子,不要哭了,现在该笑了,虽然迟了六年,但这次越级晋升,就说明了孔副团长不存在任何问题,他没有因为遭到不公而因此懈怠,未来路还长着呢。”
家属点了点头,把一篮子鸡蛋放在地上,“这都是多亏了陆团长弄了干部能升能降的制度,良厂长,这鸡蛋你一定要收下……”
“收什么收。”
李茅挡在良馨前面,把一篮子鸡蛋又拎起来挂在家属手上,“你的心意良馨知道就行了,收了你的礼,人家肯定要说闲话了,说是因为你的这一篮子鸡蛋,陆团长才把你们家老孔升的职。”
“这我想过了,所以没有拿贵重的东西,只是拿了自己家鸡下的鸡蛋。”
“只要送了就不行,别说一篮子,一个都不行!”
李茅最终把家属劝住了,等家属走后,李茅笑看向良馨,“刚才你猜我们家老雷跟我说了什么?”
良馨掏出钥匙开门,“什么?”
李茅笑道:“他说今天大会,他好像看到了你在台上讲话。”
“咔嚓”一声,挂锁被打开。
良馨转头看向李茅,面色疑惑。
“他的意思就是,陆团长这一次说话,比以前……怎么说,周全很多?柔了很多?反正就是说不像他一贯的风格,说他之前带队训练,从来不会照顾战士们的情绪,但这次宣布任免命令后,还特地去照顾了被降职的干部们的情绪。”
李茅道:“老雷就说,他说话的样子感觉像你在说话。”
良馨愣了一会,露出笑容,“夫妻久了,行为习惯自然会越来越像对方。”
“我见过的夫妻比你们时间久了的多得是,我感觉,还得感情好才能像对方。”李茅道:“幸好陆团长说了最后的话,否则那些干部真是不能抬头做人了,就是不知道回了家,家里人能不能体谅。”
李茅没发觉,她自己也比从前聪明了许多。
良馨刚往大锅里添了水,将米饭和昨天的剩菜一盘盘放到竹篾上准备隔水蒸热,史兰芝就跑了过来。
“良馨,你快跟我走一趟。”
史兰芝进门喘了一大口气,“我实在劝不住了,拿老同志没辙,你脑子好,快过去想想办法。”
良馨跟着史会长来到家属院后面一排营职干部家属房。
离得老远就听到一阵中气十足的吼声。
等走进一间民房门口,就看到张志兵趴在一条长凳上,一名穿着军装的老同志,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正往张志兵身上抽。
“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还不说!”
史会长路上已经和良馨说了情况,张志兵的父亲是基地一名退休干部。
去年年底开始,部队各级领导班子实行年轻化,五十几岁正师级的张参谋属于被迫退休。
原本这个年纪,他以为自己很有可能往上升到将军,却没想到还是被年龄打败,攒了一肚子气。
张志兵孝顺,把父亲接过来11师一起过年,却没想到三十刚过,大年初一就收到了儿子也被降职的消息,一腔憋愤和怒火顿时再也压制不住,已经抽了张志兵半个小时了。
无论旁人怎么解释,这是11师22团新出的制度,他都不信。
史兰芝推了推良馨,良馨走了进去,“首长,注意血压,我看你的脸色已经很危险了。”
谁劝他停都没用的老同志,在良馨开口的第一声称呼,就让他手上一顿。
再听良馨是关心他,而不是开口就是说儿子身体如何如何,怒气明显稍减。
张参谋道:“我的身体好得很,不输年轻人!”
“看出来了。”
良馨像是聊闲天的语气道:“你的身体还这么好,力气和精神也都很充足,部队各级领导班子年轻化,没办法担任军事干部,但要换一个地方,以你的头脑和力气,我看倒正是开拓的好时候。”
老同志最近听到不少为他可惜的话,但那些可惜的话里都是充满了“英雄迟暮”的悲感。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他还能换个地方开拓。
张参谋立即被良馨吸引了过去,但转念一想,眼里又出现暮气,“我这年纪放到地方上再干两年也就退休了,不过是去混混日子,地方也不会把我安排到能真正做实事的岗位上去。”
“地方是不行。”
良馨看到老同志眼里一瞬间出现失望,又道:“我要是你的话,我可能会申请去农场。”
张参谋眉头皱起,“农场?”
“全国农村大包干搞得如火如荼,军队也开始重点抓生产经营和经济效益,江口基地的农场,却还没什么动静,之所以没有动静,就是缺少有魄力的领导人。”
良馨道:“全国能先出一个小岗村,如果江口基地要是也去了一位真正有思想,有魄力的管理员,说不定江口基地也能在全军创造出一个第一。”
张参谋怒气彻底顿住,握着鸡毛掸子的手指也微微松懈。
“听说张参谋战功卓著,是响当当的军事干部,以你的指挥能力、工作节奏和良好的身体,农场不过就是换了一个战场,旁人还没想到的时候,你要是去了,说不定已经在后勤重新开始立功拿勋功章了。”
良馨明显看到张参谋眼睛亮了,又装随意道:“当然,我也是随便说说,一个基地大首长,以前都是指挥战士,哪可能放下身段去农场当农民。”
“农民怎么了!”
张参谋怒道:“我就是农民出身,打小就给地主家种地挑粪,什么身段不身段,纯属放屁!”
良馨道:“首长能有这心态,虎父无犬子,在同样的机会面前,我相信张干事一定也能在综合管理股焕然一新,做成全军榜样。”
良馨话题急转,让张参谋愣了一下。
“榜样?”张参谋冷哼一声,“我在部队干了这么多年,胜利以后,就没见过这样的事!”
“全国照目前的改革趋势发展下去,首长,你以后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良馨这话说的不客气,凳子上的张志兵都紧张地艰难抬头,却发现父亲若有所思,并没有像他想象得那样发飙。
“张副营长这批被降职的干部,正如首长刚才所说,你从没见过,所以你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上了军史。”
良馨知道张参谋张口要说什么,没给他说话的空隙,继续道:“就算在你眼里是耻辱,但纵观历史,勾践为奴卧薪尝胆,韩信当众受胯下之辱,22团这么多干部,只有这八人尝到了辱的感受,但这何尝不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张干事只要在综合管理股做出一定的成果,就会比一般干部更能受人瞩目,说不定就连军区总司令和国家领导人都在关注着这几名干部,未来,不说将军,当个全军榜样,我认为可能性非常大,首长觉得呢?”
张参谋皱着眉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扔掉了鸡毛掸子。
院子里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张志兵的家属连忙上前扶起了他。
走出了张家的门,史兰芝立马道:“还是你脑子好,我们怎么劝他停手都没用!”
“当了这么多年的军人,突然要脱掉军装了,普通战士都不一定能习惯,这些老同志投身军营大半辈子,每天对着千军万马发号施令,突然退下来,肯定更不习惯。”
良馨道:“其实他们这样的老同志,就是不能闲着。”
“你说得对,你刚才提到农场,我看张参谋一瞬间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史兰芝叹了口气,“这样的老同志还是有一定的觉悟在,所以劝到了点上,事情自然而然就能解决了,被降职下放的那个干部,家里理解不了,他自己也偏激,还在认为他肯定是得罪了哪个干部,才会落到这个下场。”
“你是说军务股的王股长?”
“对,就是他。”
“他家属之前直接拿了一块手表给我,被我拒绝了,还以为是我嫌弃礼轻了,据说想方设法去弄到了一张电视票,又送来给我,我让她回去了。”
良馨道:“王股长我也听说过平时的作风,他这种认为无论什么关系,只要钱到位,就没有办不成的事的思想,已经深根在他们的脑子里,很难改掉,之前每年招兵和战士调动,风言风语可不少。”
“我知道,所以只是跟你感叹一声,没有让你去劝的意思。”
史兰芝往师部家属院的路上拐,“行了,我也回家热饭了,你赶紧回去吧。”
良馨回到家,因为灶膛里温度高,即便出去一会,锅里的菜也没有变凉。
刚把菜端到桌子上,陆冲锋就进门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回来的没这么早,才提前回来热饭,结果你都热好了。”
良馨提起暖水壶,倒进门后盆架上的搪瓷盆里,“就在这洗吧。”
陆冲锋将黑色公文包放到沙发上,卷起军装袖子,“要不然放完鞭炮再洗?”
“也行。”
陆冲锋拿起鞭炮走到门外,用火柴点燃后,甩到地上,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带着笑走进家门。
“新年新气象!”
良馨坐在桌边,端着小碗,从搪瓷盆里盛米饭,“这么高兴?”
“结婚之前就想做的事,今天终于干了,当然高兴了。”
陆冲锋站在盆架前,搓着香皂。
良馨将米饭放到他的位置上,“那给你倒杯酒?”
“酒就不喝了。”
陆冲锋洗完手,走回餐桌,看到良馨的手腕,又看了看她的耳朵,突然伸手拉开她羽绒服的领子,“怎么首饰不戴了?”
“羽绒服已经很高调了。”
良馨拿起筷子,“烈属们现在连工作都还没分配好,没来军营之前,甚至连鸡蛋都吃不着,人家家里的顶梁柱为国牺牲了,没必要戴着黄金去面包坊张扬。”
陆冲锋没再说什么,“所以为了不让更多家属成为烈属,改革,我必须义无反顾坚持到底。”
良馨看着陆冲锋坚定的眼神,夹了一块五香酱牛肉给他,“蘸着辣椒油吃。”
“你也吃。”
往常年关一过,良馨就该返校了。
但开学就大四了。
从大三开始,很多大一大二的必修课,到了大三就成了选修课,学习不再那么紧张。
去年下半年,很多同学也都被分配去大三线的工厂和各个单位实习。
因此,良馨可以一直在师里待到元宵节后。
一个月的培训期结束,良馨挑走了为人稳重、为人机灵、踏实勤劳和对省城北京憧憬极强的烈属们,分别分配到江京和北京面包坊。
剩下的烈属们,留在江口基地的面包坊和农场的面粉厂。
夏霞收拾好包裹以后,才跟杨师长说这件事。
“他愣住了。”
夏霞在火车上,想到杨师长的表情,没忍住笑道:“杨桃走后,他对我比以前好很多,我看出他舍不得我走。”
一名烈属问:“那你怎么还走?不怕他有二心吗?”
另一名烈属道:“我也想说,他是司令,师里那么多女同志,你就不怕你不在,出点什么事?”
“去北京活一回,比待在他身边,守着他重要。”
夏霞剥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太阳从火车车窗折射在她脸上,折射出极美的骨相,皮肤也不再像良馨开始认识她的时候那样干瘪,变得光滑白皙。
“人,只要自己强,什么都不怕,跟着良馨干几年,你们就懂了。”
良馨轻笑一声,“我看,杨司令不是那样的人。”
“对。”王大丫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熟睡的女儿,“小丫,要像,杨桃,一样,我也不,不怕。”
“这倒也是。”夏霞笑着道:“小丫聪明,回回考全班第一,以后比杨桃强。”
下了火车,良馨先带着大家来到面包坊门面后面一条街,找到请房信大姐安排在派出所附近找到的职工房。
江京面包坊加良馨一起,一共五个人。
前院一个四方小院,正厅三间房,左边是灶房和厕所,右边
是两间耳房。
很常见的江京民房。
“先住在这里。”良馨安排道:“这间小院的两间正房,一家一间,公用正厅吃饭,两间耳房是打通的,每间不如正房大,所以算作一家。”
三人一愣。
原以为是要四个人住在这里,每个人都想着自己选耳房,没想到只有三个人住,这样两间耳房就变成了最好的房子。
正当三人不知道怎么选的时候,良馨又道:“抓阄,公平。”
徐大凤看向王大丫,“那王主任住在哪里?”
王大丫并不担心没有住的地方,但听到徐大凤这么问了,朝着良馨看去。
“面包坊二楼一房一厅休息间,附带厨房和淋浴。”
良馨道:“大丫住在那边,晚上面包坊有什么情况,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家属们都没有意见了,抓阄分完房子,再也掩饰不住兴奋,拎着包裹带着孩子,住进新分的房子里,摸一摸新家的砖头和家具。
“我听说城里分房子不容易。”朱小玲分到了左边正房,准备去给两个女儿买一个上下铺,“良厂长,真没想到,我们一来就住到了这么好的房子里,这可是省城!”
“分房子不容易的都是大厂,我们人少。”
良馨道:“坐了一天的火车,先休息休息,我带你们出去转一转,巷口往右拐就是菜市场,往前走有一座桥,桥上摆了很多小摊,什么都有得卖,然后我们再去面包坊看一看。”
“我们不累,现在就走吧!”
都不嫌累,良馨便带着大家逛一逛附近的街巷店铺,穿过小摊小贩挤满的桥,走向城中心的十字街口。
九名职工张口结舌,眼神呆滞,仰头看着正在装修的面包坊。
良馨回11师之后,后勤就调剂了军区后勤营房科的人过来动工。
目前面包坊的门头已经刷上了咖啡色,配上金色字体:良心面包坊。
从一排透明玻璃往里看,地面也已经铺上复古地砖,而不是水泥地面,几个高高的半成品木架才刚出初步模型,地上还放着一个木箱,里面装着几盏水晶吊灯。
装着军装的几名工程队的战士正忙着收工下班。
良馨领着呆滞的职工们,走进面包坊,对工程队的战士们连声感谢。
“这么高档!”
朱小玲咂舌看着通通是玻璃的门窗,“让我做梦,我也梦不出这么高档的房子,这比我们公社供销社高档不知道多少倍!”
“我们以后就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当营业员?”
徐大凤吞了吞口水,“我感觉我都要飞起来了!”
良馨走上楼梯,“四个人顾一个店暂时可能会很辛苦,但是基地已经在调查其他生活困难的烈属,只要从师里的面包坊培训结束,会立马安排人手过来,大丫姐,你们就住在这里。”
王大丫牵着小丫,看着良馨推开一排玻璃窗尽头的一扇木门。
走进去一看,里面也和外面一样都铺上了地砖,亮堂得王大丫差点睁不开眼睛,脑袋都变得晕晕乎乎。
“好漂亮的房子!”
王小丫仰头看着良馨,“馨姨,这是我们的新家吗?”
良馨摸着她的头,“对,这就是小丫和妈妈的新家。”
小丫像只小蝴蝶,扑进新房里,从客厅穿到房间,再穿到淋浴房,惊喜的笑声一阵比一阵高。
“真不错。”
夏霞看完之后,心里的火热激动不比当事人少,“我现在真是恨不得立马去北京了。”
去北京的烈属们,连忙点头。
“北京的门面房和宿舍,都安排好了,具体什么样,我还不清楚。”
良馨站在窗户前面,看着下面的十字路口,“前面就有一家国营饭店,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招待所住两天,我把学校的事情安排好,就出发去北京。”
“去饭店?不去!”
“就是,我们都分了房子了,户口你也帮我们都迁过来了,我们还特地带了米面,回家烧一下很快就好!”
“我看招待所的钱也不用花,去家里挤一挤,肯定能住得下,省城的招待所,一天得好几毛,住两天,一个人就得花掉一块钱!”
“这么贵?这钱还不如去秤一斤猪肉,我们大家能吃好几天!”
说着,大家就自己分配好了如何住宿和吃饭。
良馨争了两句,没能争得过,便不再勉强,去熟食店买了两只盐水鸭,加餐庆祝乔迁和新工作的双喜临门。
回到军区大院,用两天时间解决好家里和学校的事。
良馨、夏霞和其他四名烈属,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