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号从兴高采烈的一号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她对钱斯明的遭遇感到了抱歉。
一号还在得意洋洋,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二号却默默想了很多。
也许这就是她厌烦他的原由。
她越来越像个人类,而他本质上仍然是个机器,因此学人类做事,总是做的奇奇怪怪。
这已经不是同床异梦的问题了,二号想到了更加狠毒的一个词,他们两个之间,简直存在了生殖隔离。
胖花有时候会和钱秒秒玩,在下次一起玩之前,二号给了胖花一个小盒子。
里面装了些清火的茶叶。
“让秒秒给钱爷爷。”二号交代胖花。
胖花把这件事完成得很好,但回来时,她和西西脸上都有些困惑。
“钱爷爷说,可惜了。”
西西疑惑地问:“阿姨,什么可惜了?”
二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胖花和西西还得写作业,写完作业还要看电视,最近她们喜欢上一部武侠电视剧,很快就把“可惜了”给忘记了。
二号也就不用想办法解释了。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钱斯明一直觉得郝一的妻子和女儿相当不错,配他这个人可惜了。
钱斯明不是个会伤人的人,生活平静下来后,他不用再假装凶恶,身上带着老一辈的温和与看透世事的包容。
这是头一次,他忍不住把这句话说出口。
但一号并不知道。
他现在在吃煎饼。
二号在旁边站着,和徐一枝的妈妈比划手语。
现在买煎饼的人不多,徐一枝的爸爸在清理煎饼锅里的酱料,让摊子保持整洁。
徐妈妈便没有事情做了,她欣喜又谨慎地和二号交流。
二号问:最近你们都在这里吗?
徐妈妈点点头,对,之前我们总是换地方,有城管就换,最近这里没有查的。
徐妈妈有些不自然,对于二号这样的城里人,她向往又畏惧。现在,又因为二号在和自己说话,徐妈妈感到了一些骄傲。
她和丈夫在幼年时同样地经历了高烧,成为了残障人士,自此在家庭和社会中,都失去了被看见的权利。
他们没有什么朋友,刚开始也没有什么目标,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活下去一天便是一天了。
没想到后来竟然有了女儿。
有了一枝后,他们意识到自己不能那样过日子了,勉勉强强地捡了些材料,支起了一个煎饼摊。
生意不好,却总算能糊口了。
靠着这个煎饼摊,他们从老家到了海市。
但不管在老家,还是在海市,他们都是被忽视的群体。
而现在,那么体面、美丽的城里人,竟然愿意和自己说一会儿话,徐妈妈高兴得无以复加。
她心里知道,这也是因为一枝才发生的聊天,于是她十分谨慎,比划的手势都温和了一些,生怕自己给一枝丢人。
但幸好,他们的聊天内容都在徐妈妈的认知范围内。
二号没有问很多问题,毕竟他们不算是熟人,没道理打听得太详细。
一号无聊地吃着煎饼,其实他并不愿意过来,徐一枝的父母不是有研究价值的人类。一号不太想为他们花太多时间。
如果要赠予他们礼物,一号认为偷偷给他们送些钱就可以。他们贫穷得一目了然,连一号都看懂了。
但二号说要去找他们,去看看他们的真正的需求,送他们一份真正让他们开心的礼物。
这事毫无意义。
但一号想到了徐一枝,想到了游乐场那天,安安静静回家的三个人的背影。他也想到了那天西**自跑过去说的话。
最终他没有反对。
反正他们完成了母星的任务,现在无事可做。
徐爸爸不怎么会沟通,而一号也没有这样的耐心。
为了招待好女儿同学的父母,徐爸爸只能摊煎饼。
在二号和徐妈妈沟通期间,一号一共吃了三张豪华大煎饼。由于这次的煎饼不是二号喂给他的,他客观了许多,认为这个煎饼确实味道一般,乏善可陈。
学校里,徐一枝仍然保持了先前的安静,和西西所说的一样,并没有在其他同学面前提起过自己的父母。
而胖花、西西和土崽就此保持了这个秘密。
而在孩子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号二号与徐一枝的父母保持了频率不高的联系。
一号在徐一枝父母身边留下了一个小球,在煎饼摊旁边安静地悬浮着。因此,他们对徐一枝父母的形迹十分清晰。
在“偶遇”了三次之后,二号终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二号比划:你们的生意好像没有特别好。
徐妈妈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没学过厨师,自己摸索着做。
因为是自己摸索的,所以酱料都是买来的,并没有什么特色,而煎饼里夹的菜也是常见的,很多顾客都是路过急匆匆地顺手买一个,基本没有回头客。
他们没什么手艺,也没有见识,做不出什么革新。寡淡的煎饼,不好的生意,构成了他们无望的生活。
二号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来意:我们有个朋友是厨师,做饭很厉害,我们请他帮忙改良下味道吧?
徐妈妈连忙摆手,她这辈子都没得到过这样的善意,生怕自己还不起,因此下意识地拒绝。
但徐爸爸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徐爸爸用右手在自己的胸腹部比划了一下,那是徐一枝的身高。
徐妈妈立刻安静了。
即使觉得有些惶恐,但为了女儿,她克服了骨子里的不配感。
她慢慢地比划:真是谢谢您。
这天,一号和二号回去的时候,带了两个煎饼,徐爸爸和徐妈妈认真地做了两个煎饼,让一号和二号带给他们的厨师朋友。
到彩凤饭店的时候,黄石头正在厨房外面喝饮料。
早几年,黄鹂
身体不好,也没考上大学的时候,黄石头兢兢业业地工作,没有任何别的喜好。
而现在,黄鹂上了大学,身体也养的不错。黄石头有时去找钱斯明聊聊天,两个人都心满意足。
钱斯明跟着一号喝了不少小饮料,现在黄石头也染上了这个坏习惯。
黄石头看到了一号和二号,立刻打招呼:“郝先生,郝太太!”
现在陈红花都跟着彩凤叫大哥二姐了,但黄石头这种人很轴,称呼就是改不过来。
“来吃饭吗?”黄石头问:“最近我徒弟又研发了一道新菜,辣的,要不要试试?”
一号觉得有些遗憾,他想试试,但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不吃饭,”二号说:“我们想麻烦你帮忙看看这份煎饼,怎么样才能做得更好吃。”
黄石头把煎饼接过去,职业习惯先看外观,一边看一边问:“是你们自己做的煎饼吗?”
“不是,”一号说:“是胖花同学的爸爸妈妈。”
这个关系听着有点远,黄石头下意识问了:“为什么要帮他们?”
一号被这个问题堵住了。
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之前他帮钱斯明,因为他对钱斯明感兴趣,认为钱斯明是珍贵的样本。
后来他做了一些事情,归根到底,都是有些目的。
就算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也是因为自己被触动了,他要让自己得到满足。
而现在,他有些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帮徐一枝的爸爸妈妈了?
他们触动他了吗?
没有。
他们有什么用吗?
也没有。
最初好像是为了给徐一枝一些奖励,但现在他为此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徐一枝应该得到的。
为了陪他的二号,所以他做了这些事情。
但如果是为了陪他的二号,消磨些时间的话,他们可以做更多更有趣的事情,而不是把事情消磨在一对不起眼的残疾人类身上。
二号愿意做这些,是因为她早就中了人类的病毒。那到底是为什么,他同意了这么做呢?
一号陷入了思考中。
他慢慢发现,好像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可怜。
一号打了个冷战。
可怜?
这是独属于人类的情绪。
自然界并不存在这种情感,母星也没有这种无价值的思维。
那么,他为什么会觉得两个人类可怜呢?
难道,他也被感染了吗?
一号并不承认这种可能性,他立刻为自己想到了借口,他确实深爱他的二号,愿意为她做无价值、无意义的事情。
黄石头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得到答案,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不过郝先生和郝太太向来都是这么好的人。”
他继续研究煎饼了。
“煎饼确实做得不好。”黄石头诚实地说:“饼皮太湿了,里面的菜也放得不合适。”
他吃了一口后又说:“最大的问题是酱。”
两个煎饼,一个是辣的,一个是不辣的,他都尝了。
“不辣的太寡淡了,辣的也没什么香味。”黄石头说起自己专业的东西头头是道:“这种简单的食物,越是不辣的,越应该有个主味,勾着人想再来一个。”
“而辣的,也不应该只有辣味。味道就像是打牌,辣味单出的话,很难打好。但要是和其他的味道组合起来,香辣、酸辣、甜辣,就是很好的牌面。”
“这两点,这个煎饼做的都不好,”黄石头摇摇头:“让他家不要做这个了。”
“他们家只有煎饼,”二号说:“她家是个煎饼摊。”
她如实将徐一枝家的情况说出来:“胖花的同学,一个不错的女孩,成绩很好,父母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
黄石头认真地听着,由这家人的情况,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家:“带我一起去看看吧。”
马上就到晚饭时间了,黄石头还得工作,一号二号也要回家给胖花和西西准备晚饭了。他们约定了下次一起去找徐一枝爸妈的时间。
到了约定的那天,出现在街头的,不止黄石头,还有钱斯明。
上次一号关于结婚的言论让钱斯明十分生气,他本来打定了主意要晾一号两周时间,好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但钱斯明从黄石头口中得知了关于煎饼的改良计划,他最终还是被引诱了。
一号二号知道徐一枝父母的位置,带着他们走了过去。
一路上,钱斯明板着脸,坚决不搭理一号。
一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悄悄对二号说:“钱斯明好像有些问题。”
二号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也许问题在你身上。”
一号向来认为自己没有问题,但这话是二号说的,于是他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想到了上次他和钱斯明见面的全部过程。
“我的母星啊,”一号终于连接起整个故事,他十分惊讶:“难道他真的想和我结婚吗?”
一号不赞成地摇头:“我没想到那句话会这么伤害他。”
他骄傲地看着二号:“我只爱你。”
一号自觉地和钱斯明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
钱斯明看着一号,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痛了。
他们终于到了煎饼摊前,二号和徐一枝的父母比划介绍:这是我们的厨师朋友。
黄石头不会手语,二号在其中充当了翻译。
黄石头让徐一枝的爸爸又摊了一个饼,又看着徐一枝的妈妈在饼里放好了菜和酱料。
他认认真真地对每个步骤都提出了建议。
黄石头和二号都在忙,钱斯明和一号无所事事。钱斯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件事,是你老婆提议的吗?”
钱斯明一脸的理所当然,只要得到了一号的认可,他便可以谴责他了。
但一号摇了摇头:“我提的。”
给孩子们奖励是二号提的,但把徐一枝的奖励转移给她的父母是一号提的。
此外,让黄石头来帮忙也是一号提的。
二号和黄石头没什么联系,但一号和黄石头关系还不错,是他主动提出,让黄石头来帮忙。
钱斯明有些惊住了,上次结婚事件发生之后,他头一次正面打量着一号。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一号没有说话。
但他的沉默很好地取悦了钱斯明。
钱斯明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还没来海市的时候吗?那时候黄鹂做好了手术,你拿了十万块钱给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钱斯明记得清清楚楚,他清了清嗓子,尽力地模仿了一号那个有些呆板的声音:“为什么要帮助他们?你并不认识他们。你是这样问的。”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他问一号。
一号仍然没有说话,事实上他记得清清楚楚。
钱斯明小声地重复了当时的回答:“你会懂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会懂的啊。”
钱斯明和蔼地注视着一号,确认他已经长出了血肉。
一号明白钱斯明的意思,但他并不想接受。
他是母星最优秀的一号,他坚守母星的法则,以母星为重,信仰科学。
母星的法则刻在他的数据链条中,无法更改。
他不可能被人类污染。
但在钱斯明说出口的瞬间,一号的信息处理系统中瞬间闪过了很多画面。他想到了胖花,想到了戈壁的段校长,想到了西西,想到了煎饼摊……
他做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他总是给自己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现在,这层遮羞布被钱斯明扯下。
一号的能源系统汹涌地澎拜着,他头一次面对这么真实的自己,因而感到了不适和痛苦。
他刻在数据链中的法则和慢慢长出的人类郝一厮打在一起。
一号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钱斯明看出他的不适,担忧地伸出手,想搀扶他一
把。
一号用力地撑住自己,他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了。
二号的感染来自于胖花,而自己的感染起源于钱斯明。他现在只想躲开这个污染的源头。
“走开,”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凶恶地对钱斯明说:“不要离我这么近,我妻子会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