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花和土崽回去后,睡得一点都不好。
他们亲眼所见的事情,实在过于恐怖。
若是成年人,会在河边身影僵硬出现时,便察觉到不合理的恐怖。孩子们并不能理解太多,给他们留下深深恐惧的,是在河里挣扎的身影。
但好像又没有错。
没有盆子的话,那人本来就应该像这样独自挣扎的。
胖花躺在床上,一会儿便睡着了,但她皱着眉,手脚都在抖动。
土崽也是如此。
一号倒是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颇为自得,他随手摸了摸胖花和土崽的额头,两个孩子便不再发出任何动静,睡得踏实极了。
第二天胖花和土崽起得很晚,正好是周六,他们不用去上学。
彩凤对昨晚的事情毫不知情,吃了早饭便去上班了。
乔桐加班去了,一号在家陪孩子们,乔老师便放心去买菜了。
胖花和土崽自己刷牙洗脸,然后走在餐桌上吃乔老师提前做好的早饭。吃着吃着,胖花慢慢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她放下了手里的饼。
她和土崽对视:“昨天……”
土崽心有余悸地点头:“他走到河里去了。”
一号适时地教育他们:“看到了吗,不能做坏事,做坏事的坏人,会有报应的。”
这次胖花没有反驳。
她挠挠头,觉得有些可怕,有些不对劲,但好像没有错。
乔老师买菜回来了,因为早年日子过得苦,她头发白得很早,之前定期染黑色,尽力掩盖白色,现在她心宽了,也不执拗于黑色了。
她时常尝试不同颜色的头发,现在顶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乔老师显得比之前还有活力。
一进门,乔老师就急着说话:“你们猜怎么着?”
她很少这么激动,
胖花和土崽抬起头,仰着脸看着她。
“我去菜市场,就听到有人在聊天,盆子不是一直在医院吗,找不到被救的那个人。”乔老师一拍手:“今天找到啦!”
胖花小声说:“死了吗?”她的小心脏急促地跳动,因为把昨晚亲眼见到的事情和死亡关联了起来,而感到了害怕。
土崽的心也一紧,但乔老师没听见胖花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那个人今天一大早就去医院里,砰砰地跪在地上磕头,感谢盆子救他的命。”
“叫罗胜利,他说自己被救之后生病了,头晕晕的,所以才没过来的。”
乔老师对此存疑,摇摇头:“这都多少天了……”
但她又说:“也可能是真的,菜市场有人早上进货的时候路过医院了,说看到那个罗胜利了,脸色煞白,全身都在抖索,病得可不轻。”
“对了,罗胜利一直磕头,说对不起盆子,说要把全部的钱拿出来给盆子治病,不够的话,他把自己的车也卖了。”
“听起来还算是诚心。”乔老师已经进了厨房。
这几天,她也在关心盆子那边的情况,现在终于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乔老师在厨房里哼起了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爱~~”
胖花和土崽看向了一号,土崽谨慎地问:“他没死吗?”
一号点点头,对于罗胜利没死这件事,他也觉得遗憾。
“11月8日,凌湖是涨水期,”一号解释:“这几天水位低了。”
也因此,罗胜利进入水中后,挣扎中竟然踩到了一点湖底的石块,堪堪让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虽然这让罗胜利的脚下划出了长长的口子,但他总算是得了条命。
既然一号说了让命运来决定,那么他不会做手脚,只冷漠地旁观。
一号对罗胜利的情况相当清楚,他知道罗胜利在爬出水面后,躺在湖边的泥潭上颤栗许久,全身冻得冰凉。
他强撑着回了家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家中所有的钱出来,天还没亮,便直奔医院去了。
他做了亏心事,于是坚定地认为昨晚是鬼上门了。迫不及待想得到盆子的原谅,把那个纠缠他的恶鬼赶走。
“没死啊。”胖花嘟囔了一声。
她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声音相当稚嫩,关于“罗胜利没有死去”这件事,一号也搞不清她的想法。
也许是庆幸,也许是遗憾。
但一号已经达成了他的教育目标,那便足够了。
饭后,他们去了趟医院,算是这件事的结局。
盆子在病房沉睡着,他的妈妈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坐在盆子身边,俯着身子给盆子剪指甲。
胖花和土崽来的次数多,盆子妈妈记得他们。
她伸手和胖花打招呼:“你们又来啦。”
这是头一次,胖花见到这个中年妇女露出笑容来。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苦,笑起来的时候,皱纹便舒展了一些。
“盆子好点了吗?”胖花问着,踮着脚往病床上看。
“好多了好多了。”盆子妈妈说:“手术很成功,淤血都清理干净了,医生说盆子就快清醒了,我怕他醒来没力气,一直在给他按摩。”
“盆子救的人也来了,”她说,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罗胜利从外面走进来了。他手里端了个饭盒,低头哈腰递过来。
盆子妈妈接过来:“胜利来了,事情好办多了,政府那边说估计明天认证就能下来,胜利说他垫盆子的手术费,等奖励的钱下来,我再还给胜利。”
“之前捐钱给我们的,我这几天都还回去。谁挣钱都不容易,不能平白用别人的钱,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盆子妈妈温和地笑起来:“多亏了胜利,盆子救了个值得的人。”
盆子妈妈经历了很多事情,见过好人良善,也见过坏人险恶。但因为见多识广,所以她宽宏大量,没有追问罗胜利之前没有过来的事情。
只要解决了,那就是好事情。
罗胜利没敢抬头,他死死咬住牙关,什么都不敢说。
胖花和土崽十分严肃地夸奖了盆子,这是他们前几天想说,但没机会说出来的话。
最后胖花承诺:“我会把盆子写在作文里。”
土崽也说:“我要画盆子救人的黑板报。”
盆子妈妈忍不住脸上的笑意:“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等盆子醒了,知道你们的作文和黑板报里有他,肯定特别开心。”
“但是,”她强调:“你们只是小孩子,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有事要找大人。”
他们走的时候,一号看了罗胜利一眼。他仍然低着头,围着盆子忙前忙后,一刻不停歇,似乎停下来,就会有鬼追上来一样。
他侥幸从昨晚的凌湖中存活了,但之后的一生中,他都无法摆脱那一晚索命的鬼魂。
亲眼看到罗胜利确实没有死,胖花和土崽的畏惧减少了很多。而一号始终态度平静,慢慢的,孩子们开始觉得这也许真的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回了学校之后,胖花果真写了一篇关于盆子的作文,这是她有史以来写得最长的一篇作文,足足有两百二十一个字,其中有一半用了拼音。
这个鸿篇巨制得到了老师的高度重视,胖花得以在语文课上将作文读了出来。
她是个忠实的记录者,描述完自己的感受后,她也写了盆子妈妈的建议。
“阿yi说,让同xue们当好人,zuo好shi,但不zuoneng力外的shi,有shi找大人。”
老师认真地点头,最后一句才是她最想让孩子们学会的事情。
在胖花上课读作文的时候,一号又在办公室里悠哉游哉地喝雪碧了。事情没解决之前,他没这个心情,已经很久没喝雪碧了。
钱斯明也拿了一瓶,跟着一号一起喝。
他问:“郝一,你前几天怎么没过来?”
一号没来办公室,只有钱斯明一个人在。虽然郝一嘴里向来说不出什么好话,但钱斯明觉得自己也许是欠的,几天没见,竟然有点想他了。
一号将盆子的事情说给了钱斯明,当然他略去了罗胜利第二次落水的部分,虽然一号对这一部分最为得意,但他不得不对这部分进行了隐瞒。
钱斯明认真听着,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拉开了。
“好啊,爷爷!”钱天天在门口大声谴责:“你又跟着郝叔叔喝饮料了!我妈不是说了吗,你血糖高,不能这么喝了。”
钱斯明理亏,只能将剩下的半瓶雪碧交到了钱天天的手里。
“哎呦,这小子不孝啊。”钱斯明小声和一号嘟囔:“我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只是想喝口甜水都不行了吗?”
话虽这么说,但他把甜水交出去的时候,可没有一点不乐意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笑容。
一号品味着钱斯明的话语和动作,从中察觉到他其实言行不一,他说的话并不是他心里真实的感受。
一号慢慢分析出来,也许钱斯明是在炫耀。
他在炫耀什么呢?
炫耀钱天天收走了他的甜水吗?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一号无法理解这件事,于是不打算应和。
钱天天将雪碧拿走后,随口问:“郝叔,你们聊什么呢?我听到什么盆子,是家里盆子坏了吗?”
一号只能将刚刚的事情再讲了一遍,钱斯明在旁边听着。
这种时候,便很能看出一号与正常人的
不同来。
普通人在讲述同一件事情时,总会有差异,每一次讲述的逻辑和细节都会有不同。这也是刑侦是用来判断嫌疑人有没有说谎的手段之一。
而一号不同。
他讲给钱斯明的故事,和讲给钱天天的故事,分毫不差,甚至连语气和每句话的停顿都一样。
但钱斯明什么都没有说。
他脸上挂着和以往一样的和煦笑意,兴致勃勃地又听一号讲了一遍。
钱天天认真听完了盆子的故事,他现在是个很优秀的少年,听懂了故事里罗胜利时隔几天后的矛盾和忏悔,也听懂了盆子和他母亲的难处。
“我在想,”钱天天慢慢地说:“也许盆子出院后,身体情况也不够好,干不了之前的活了。”
盆子之前是干体力活的工人,确实做不了了。
“我想和我爸妈商量一下,看厂里有没有适合盆子和他妈妈的工作。”钱天天眨了眨眼睛:“好人总该有好报的,不是吗?”
钱天天拿着半瓶雪碧离开了,去找玉兰和老钱商量这件事。
钱斯明骄傲地看着少年瘦高的背影,眼睛片刻不舍得离开:“嘿,我养的孩子……”
这句很明显又是炫耀了。
但这次一号愿意应和他一声。
“是的,你养大的孩子,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