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也听说了这件事,她迅速跑去了卧室,拿来了所有的现金。
家里没放多少钱,她觉得有点遗憾:“大哥,明天你问问还差多少钱,我再取钱。”
第二天,一号带着胖花和土崽又去了医院里。
他们找到了四楼的病房,盆子还在昏迷中,他的妈妈在旁边和他小声说话。
看到一号他们来了,盆子的妈妈起身,和他们解释:“医生说多和他说说话,也许能早点醒过来。”
胖花立刻说:“他肯定能醒。”
她很想让盆子妈妈高兴一点,于是大肆夸奖:“那天盆子可厉害了,唰得一声,就跳下去了,可帅气了。”
盆子妈妈认真听着,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笑容。
临行前,一号将钱拿出来,放在了床边。
盆子妈妈看着那卷钱,低下了头,然后,她慢慢地跪下了。
这是感谢的意思,一号很明确地明白了这一点。
但胖花和土崽惊慌起来,努力地搀扶她,让她坐起来。
“谢谢,谢谢你们。”盆子妈妈低着头不停地说。
她觉得很难堪,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等盆子好点了,我们俩去挣钱,把钱还给你们。”
这些钱很明显地违背了她做人的原则,她拼命地承诺:“我俩去打工,我身体不好,但这些年也在干活,没闲过一天。”
“盆子也能干,他懂事,高中就不上学去打工了。我俩从来不要别人的钱,这一路不好走,但都是我们娘俩自个儿走过来的。”
“这钱我都记账,等盆子好了,”她再次重复:“我肯定还。”
胖花有些呆了,她真心实意想把钱送给他们,并不需要还。
而她慢慢发现,不还钱,在她看来是好意,而在盆子妈妈看来,也许是耻辱。
原本冷淡站在旁边,不管己事的一号,将目光移向了盆子妈妈,比起盆子,他发现盆子妈妈更有意思一些。
她身上充满了矛盾,她身体虚弱,而话语刚强。
而她现在走到了一个绝境中,她的尊严和她儿子的生命折磨着她。
胖花没有坚持说“不用还”,她察觉到盆子妈妈的尴尬和难堪,于是胖花善意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好,不着急还。”
之后的几天里,胖花和土崽没再闹着去医院,但他们每天仍然检查报纸,看上面有没有出现盆子的故事。
在一周后,盆子的故事出现在报纸上,但不是以胖花想象中的方式。
报纸上印了很大的版面,上面用大字写着“呼叫11月8日凌湖事件当事人!”
胖花和土崽坐在一起,四只小手共同地托着报纸,断断续续地念报纸,每当胖花读不下去的时候,土崽便会补充。
他们两个的识字量足以支撑他们将这篇报道理解得七七八八。
一号坐在不远处,通过他们读的内容,明白了这篇报道的意图。
盆子的状态恶化了。
现在需要继续手术,如果有见义勇为证书的话,费用能减免很多。但现在被救者仍然没有出现,证书无法认定。
附近也没有监控器,没有足够的证据。这篇报道呼吁当天见证此事的围观群众前去有关部门,为盆子做个见证。如果作证的人数够多的话,认定就能快一些。
最后,这篇报道最后也呼吁,如果被救者有良心的话,也去医院和盆子道个谢。
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情激昂,对于盆子的遭遇十分心痛。记者详细地描写了盆子和他母亲的生活状态。
胖花认真看着,忽然,她抬头问:“郝一,什么是人死账消?”
账这个字,她不认识,还是刚刚土崽告诉她的,家里有彩凤经常带回家的饭店账单,土崽对这个字很熟悉。
“就是人死了,债务也随之消失,债权人不再向已故者的亲属和继承人追讨债务。”一号板板正正地念着资料库。
一号的解释比“人死账消”这四个字本身更难懂,胖花放弃了向一号询问。
她和土崽讨论着,试图理解这个词。
“这是说什么呢?”乔老师从外面买菜回来了,她挺震惊:“你们一年级还考人死账消?”
土崽将报纸递给了乔老师,乔老师将菜放回了厨房,随手接过报纸看着。
看着看着,她脸色严肃起来:“是好人啊。”
她感叹着:“那个盆子的父亲之前在附近村里给人盖房子的,借了一些钱,买了建筑材料。结果出了意外去世了。”
“当时有人劝盆子妈妈人死账消,把债赖了算了,但她坚持还钱。”
“她把那批货转手卖了,得了一些钱,但还有不少钱要还。”
“之后她一直在打工,赚了点钱就还一点账,盆子长大了,和她一起打工还钱,前几年才把账全部还清。”
“本来以为要有好日子了,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
胖花忽然开了口:“所以盆子妈妈一定要还我们的钱。”
这是她一贯以来的原则,她从不欠人什么,身无一物却活得坦坦荡荡。
一号沉默了,他开始尊重这个女人,于是不再羞辱她的儿子。
“你们那天不是看到了全程吗?”乔老师催促:“快去给盆子作证吧。”
“你们去吧,我晚点做饭。”
他们三个出了门,向报纸上说的地址走去,那里已经有一些人了,工作人员正在登记大家的姓名和地址。
一号登记之后,土崽开了口:“土崽,我叫土崽,我也看到了。”
“还有我,我叫胖花!”
“小朋友?”工作人员看了看胖花和土崽:“小朋友也算数。”
一张纸都快写满了,有当时桥上路过的人,也有帮忙递木棍的,看到新闻后,大家都过来了。
工作人员将他们说的情况简单记录后,再让来作证的人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么多名字签在一张表格中,共同地还原一个事实。
不时有人去问工作人员:“啥时候能认定成功啊?”
“快了,快了,”工作人员耐心地解答:“人数够了,我们这边走一下流程,证书就能下来了。”
但经费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大家签完名字后,又前往了医院,他们去了盆子的病房,给盆子妈妈送了钱。
都是普通人,钱不多,但都是心意,希望盆子能快点好起来。
盆子已经不在病房里了,前天夜里,他情况危急,被送到了重症病房内,盆子妈妈自己在普通病房等他。
短短几天时间,她显得苍老了很多。
又要缴费了,她没钱了。
盆子的情况很严重,她的奔头也没了。
大家来捐钱的时候,她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在大理石的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这次,她没说会还钱了。
她不知道盆子能不能活下来,如果盆子死去了,那么她也没有活着的念头了。
当年她的丈夫去世了,她还有盆子,她知道自己会活下来。
活着的人,就不能亏欠别人,她男人的账,她来消。
但现在她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了,于是不敢做出任何承诺。
她不敢也不想接这些钱,但盆子还在重症监护室。
她只能一个又一个地磕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感
谢和不安。
胖花并不能看出区别,她只能看出一些区别,小声和土崽说:“今天她不说还钱了。”
一号却已经明白了。
在她的绝境中,她的尊严和盆子的生命中,她放弃了自己终生坚持的尊严。
上次她坚持要还钱的时候,一号已经开始尊重她了,而今天,他却被触动了。
他终于发现了人类最特殊的一点,他们会为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而放弃一些于自己而言,也相当重要的东西。
一号很想好好体会下现在的感受。
但胖花发出了抽泣声。
她看着盆子的妈妈,看她砰砰地磕头,胖花眼中慢慢蓄满了泪水。
“不应该这样,”胖花喃喃:“她是英雄的妈妈。”
英雄的妈妈应该跟英雄一起,骑着高头大马,而不是这样跪在地上,卑微地感激别人的同情。
他们走出了医院,胖花十分低落,她问:“好人不是应该有好报吗?”
“郝一,”胖花问:“前天你讲的故事里,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现在盆子没有得到好报,而恶人也消失不见了。
晚上,胖花也没有好好吃饭,她固执地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土崽悄悄走进去,藏在阴影里,担心地看着她。
晚上,一号照常要给胖花讲故事的时候,胖花拒绝了:“故事都是假的。”
她在这一天长大,从一个天天快乐的小孩,变成了一个悲观的成年人。
她想到了那天一号的教导:“如果盆子知道自己救的是坏人的话,也许他不会跳下去。”
“做好事确实需要思考自己的能力。”
胖花认可了一号的话,但现在一号却不想听了。
“不,跳下去的盆子永远都是个英雄,”一号说:“他救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个坏人,这不是盆子的错。”
他母亲那样的人,也只能教导出盆子这样的孩子。
胖花困倦了,今天在没有听故事的情况下,进入了睡中。闭上眼睛之后,她迷迷糊糊的还在说话:“故事里……是骗人的。”
“郝一也是骗子。”
一号严肃地盯着她。
这样不好。
二号用了很长时间,将胖花养成一个天真的,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好小孩。
而她离开一段时间,胖花就变成了一个悲观的不快乐小孩。
二号会生气。
更何况——“我不是骗子,”一号郑重宣布:“我是一号。”
为了维护一号的尊严,那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