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月光被云层遮住。
狂徒断了一条手臂,满身狼狈,脸上全是尘土和汗水。
身后传来兵器碰撞声, 那是被追上的同伴与追兵交缠, 追杀者训练有素,步步逼近。
狂徒甚至不敢回头, 因为他知道, 但凡慢一步就会丧命。
他只需要跑得比同伴更快, 就能逃脱追捕。
偶尔错落斑驳的光线,将狂徒狰狞狠绝的面容照的更加可怖。
快,要更快, 比所有人都快。
终于, 如骨附蛆的脚步声慢慢淡去。
狂徒微微喘气, 知道自己再一次靠着绝顶轻功逃出升天。
会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朝廷细作欺骗, 将他当做左护法, 甚至亲自将他带到了神树旁边,狂徒咬牙切齿。
“别让我再见到你。”
只要他能活下去,定要找到那个骗子, 将他碎尸万段, 扔出去喂狗。
咽下喉咙中的血腥气,狂徒不敢多停留, 想继续奔逃。
蓦的,一道黑影挡住他的去路。
狂徒动作极快, 即使只剩下一条手臂,却招招狠辣,试图一击毙命。
“连本尊都不认得了。”对面的人冷哼。
狂徒动作一顿,眼底却分外警惕。
站在他跟前的男子脸色惨白, 面无血色,是一张阴鸷无比的脸孔,让人见了便没由来心生畏惧。
对面的人拿出令牌,冷冷的看着他:“尔等不是在梁溪府办事,怎么如此狼狈?”
狂徒看清令牌,终于放下戒心,连声喊道:“属下参见左护法。”
“护法有所不知,在梁溪府中出现了一人,手中竟然有千年桃木笛,属下……认错了人,误将他带到了神树旁。”
狂徒脸色惨白,却不敢有任何隐瞒:“他能控制蛊虫,趁机毁了神树种子,这次计划失败了。”
左护法微微挑眉:“哦,千年桃木笛,你可看仔细了?”
“属下绝没有认错,那就是神教法宝千年桃木笛,而且那人能驱使蛊虫,若非如此,属下也不会认错人。”
狂徒连声说道:“而且属下怀疑,他甚至能与蛊王沟通,不然也不能从蛊王爪下抢走神树。”
“神树在他手中?”左护法问。
狂徒脸色抽搐:“他不识货,竟然一脚毁了神树。”
“护法,那人与裴玄同时出现,定然是朝廷鹰犬,此人不除,我神教大业恐有阻碍。”
左护法眉头微动:“你可看清了他的模样?”
狂徒回忆起来:“一开始他带着面罩,属下只以为城中瘟疫横行并且怀疑,不过后来打斗中,他的面罩掉了,露出真容来。”
“看着十七八岁,模样极为俊秀,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他的模样,就算化成灰属下也能认出来,定要为神教,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左护法微微叹气:“记得这么清楚,看来长相出色也不全是好处。”
狂徒意识到不对,猛地抬头。
他忽然想到,既然千年桃木笛是神教秘宝,为何会到了朝廷手中,难道左护法真的投靠了朝廷。
心头大跳,他飞快转身想逃离。
一只手却已经按住狂徒肩头,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笑。
笑声中满是恶意和嘲讽,带着不可名状的寒意,狂徒想要反击,心口剧痛,彻底失去了意识。
左护法随手将人丢进梁溪,用帕子擦了擦指尖。
“若你上报,那孩子的事情就瞒不住,本尊只能杀了你成全计划。”
一阵脚步声靠近,左护法又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暗卫追击而开,其余太平教教徒都被击杀,却少了一人。
“人就是从这儿消失的。”
暗卫四处搜查,却找不到任何痕迹:“此人轻功了得,只怕已经跑了。”
“这里靠近梁溪,若他潜入水中逃离,更难追捕。”
他们连水里都检查了一遍,依旧不见人。
几人商量一番,只能先派人回去报信,剩下的人继续搜查。
顾清衍揣着双手,一副乖巧懂事小书生的模样,可惜再乖巧也骗不过夏柳。
夏柳面无表情,死死的盯着他,生怕他一个没看到又跑了。
顾清衍尴尬一笑:“那啥,夏柳大哥,之前是我不好,不该私自冒险,更不该把你放倒,我在这里跟你道歉。”
夏柳只幽幽的看着他。
顾清衍竖起手指:“我发誓,下次一定会提前说。”
夏柳看着他:“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我这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为了咱们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怎么能算犯罪呢?”
顾清衍继续说:“咱们这叫兵行险着,你看,最后结果不挺好的,瘟疫很快就能解决,一切顺利,皆大欢喜。”
说完又讨好的笑:“当然,让夏柳大哥担心肯定是我的不是,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夏柳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心底承认这顾小公子真放得下身段,对他一个侍卫也能如此道歉。
但他还记得就是眼前看似无害,一脸乖巧的小公子,直接把他迷晕了,差点酿成大祸。
夏柳眼珠子一转,反正他只是侍卫,肯定是管不了小公子的,不过他管不了,有的是人能管。
“小公子既然知错,我自然不会揪着不放,我们快回去吧。”
顾清衍松了口气。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
两人离开之前,只告诉章念上岸办事,寻医访药。
即使如此,章念已经等得着急万分,恨不得拖着生病的身体下去找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回来,章念喜极而泣。
“顾大哥,夏师傅,你们可算回来了。”
他脸上的疹子都快消失了,三两步上前:“您没事儿吧,我已经好起来了,顾大哥别再为我冒险,梁溪府太危险,不能靠近。”
顾清衍安慰道:“别担心,朝廷派了太医院过来,梁溪瘟疫很快就能解决。”
没等章念松了口气,旁边的夏柳开口了。
他用阴阳怪气的声音,故意告状的语气,落井下石的态度,将顾清衍从头至尾卖了个底朝天。
“朝廷确实派了人过来,梁溪瘟疫不足为虑,不过在他们来之前,小公子就冒险闯入梁溪府,勇闯被封锁隔离的疫区。”
“甚至还找到了……”
顾清衍扑过去要捂住他的嘴。
夏柳避开,继续说:“找到太平教老巢,与他们大战八百来回,能全首全尾的回来可真不容易,小公子还故意迷晕啊,不肯带我一起去,孤身犯险,勇气可嘉。”
顾清衍脸都黑了。
他尴尬的看向章念,比了个手势:“夏柳夸张了那么一丢丢。”
夏柳凑过来,将他的手指头合并在一起:“只差这么一点,方才忘记说了,小公子还闯进了蛊虫巢穴。”
顾清衍扶额。
章念傻了,反应过来后也不说话,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往下掉,一边哭一边抹眼泪,就是不啃声。
顾清衍向来把他当亲弟弟看待,这会儿连忙安慰:“我这不是没事儿吗,阿念,没有他说的那么惊险,我都是有把握才去的。”
“小公子好生厉害,面对太平教,连裴大人都不敢说有十全把握。”
这下可好,章念哭得更大声了。
顾清衍回头瞪了眼夏柳,后者左视右顾,就是不看他。
无奈,他只得继续说:“之前我给你和船上患病的几个人把脉,怀疑不只是烂喉痧,还有其他的古怪,这才进城打听,谁知道阴差阳错。”
章念吸溜着鼻子:“都怪我身体不争气,别人都没生病,单单我病了,才害得顾大哥进城冒险。”
“这怎么能怪你,即使你没生病,我察觉不对劲也会进城查看。”顾清衍忙道。
章念眼泪停不下来:“说好我给顾大哥当书童,可这些年来,我吃顾家的,穿顾家的,光享着顾家的好处,没能为顾大哥做什么,还总是拖你后腿。”
顾清衍无奈,狠狠瞪了眼夏柳,用口型说:看你干得好事儿。
夏柳耸了耸肩,只负责点火,转身离开船舱,将这个烂摊子丢给顾清衍。
顾清衍叹气,轻咳一声:“好了,别哭了。”
章念顿住,猛地打了个嗝。
顾清衍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帮他擦干眼泪:“阿念,你说这样的话将我们的情分置于何地?”
“你并不只是我的书童,也是我一手养大的弟弟,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我读书的时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都有在操持,从来不让我操心,若没有你,我怎么能安心读书?”
“出门在外,你也把我照顾的很好,甚至比别人家的亲爹娘都想的周全,这难道不算?”
“离开我,凭着一身武艺你也能从军,甚至赢一个武状元回来,可离开你,我就真的无所适从了。”
章念忘记了哭,不好意思起来:“我有这么好吗?”
顾清衍毫不犹豫的竖起大拇指:“超级棒。”
这下轮到章念害臊,脸颊都红扑扑的,低下头不啃声了。
顾清衍笑起来,心想章念长得高,平时总是老成持重,可实际上却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比他还小了两岁。
孩子吗,生病的时候分外脆弱,哭一哭也正常。
帮他擦干眼泪,顾清衍伸出手把脉。
“确实是好多了,疹子差不多都消失了,再喝两天药稳一稳就好。”
章念立刻道:“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好了。”
“听我的。”顾清衍说道。
又起身去看隔壁屋中的病人。
刚出门,就瞧见夏柳正靠在墙边,见他出来就挤眉弄眼。
顾清衍走过去拍了一下:“你学坏了。”
“本性如此。”夏柳也不躲开,笑嘻嘻的回答。
顾清衍重新带上口罩,这才进入隔壁病房,检查了一遍也松了口气。
果然,蛊虫消失后,医药对症,船舱内的病人恢复的速度都快了一些,高热都已经消退,剩下的还需要时间。
其中一个病情最轻的,这会儿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不过与章念不同,他们身上的疹子还未开始消退。
“再养几天,你们都能好起来。”顾清衍安抚道。
几个病人欢欣鼓舞,听完这话精神气都好了许多,纷纷开口道歉。
能走的那个甚至要下床磕头,顾清衍拉都拉不住。
“先别急着道谢,虽然能好起来,但生了这病亏空较多,后续还得好好补补身体,不然会影响寿元。”
顾清衍心底怀疑,这并不是烂喉痧的影响,而是蛊虫吸食了他们的精气。
病人都笑起来:“能活下来就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倒是十分豁达。
顾清衍正想要将消息告诉奚同贵,让他们能安心,奚家兄弟倒是先下来了。
“清衍,快,我们马上就靠岸了。”
奚同贵满脸喜色:“朝廷派了太医过来,他们擅长医术,一定能治好瘟疫。”
奚同舟也连声道:“顾兄你快上来,等靠了岸我们就下船。”
顾清衍诧异,心想消息这么快就传过来了?
他开口道:“阿念的疹子已经消退,其余人也在好转,只要继续吃药,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一听这话,奚同贵连声念佛,甚至说:“上天保佑,大家都没事就太好了。”
但还是坚持:“清衍,你先上来。”
又低声道:“前两天多有得罪,范丘关毅也只是胆小怕事,并不是要针对你。”
顾清衍笑了笑:“我知道的,瘟疫爆发的时候,将患病的人隔离是好办法,不会因此心生芥蒂。”
奚同贵心底松了口气,又觉得经此一事,两人的交情难免有些波折。
他忍不住有些懊悔,想着早知道朝廷的太医来的这么快,就不该同意关毅的做法,如今反倒是里外不是人,两边不讨好。
奚同贵再三坚持,顾清衍也没拒绝,跟着走上甲板。
看到他们上来,关毅大呼小叫起来:“他们怎么这就上来了,就不能等船靠了岸,等我们下了船他们再出来吗?”
奚同贵脸一黑,暗道这表哥实在太没眼色。
“胡说什么,我们同船共舟,自当齐心协力。”
关毅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范丘拉住,两人去旁边嘀嘀咕咕起来。
奚同贵气红了脸,只能又替表哥道歉,心底烦死了这个祸秧子。
殊不知那头,范丘正说着:“关兄,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表弟那是上赶着抱人大腿,恨不得跪下认爹。”
关毅眉头一皱:“瞎说什么,他好歹是青州府奚家嫡长子,前程无量,富贵非凡,怎么可能瞧得上一个穷书生。”
范丘嗤笑:“顾清衍可不是穷书生。”
“他虽然姓顾,却是在李家长大,养父是京城户部左侍郎,李大人官运亨通,妻子更是勋贵出生。”
关毅撇嘴:“你这消息太落后,他早就被赶出李家,且在公堂上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李侍郎怎么可能管一个弃子。”
范丘又说:“李侍郎也许不会管,可那大名鼎鼎的寿国公呢?”
他凑在关毅耳边低语起来。
关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向顾清衍的眼神带着打量。
“真的假的,寿国公世子能瞧上他?”
范丘低声笑道:“别的不说,顾清衍这一身卖相十分不错,惹人怜惜。”
关毅回头看了眼,酸溜溜道:“男人靠的是真本事,长得好算个屁。我还是不信国公府能瞧上他这也的穷小子。”
范丘却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若不是他偷听到船家报信,也不会知道寿国公世子前来救灾,居然特意派人上船报信,让他们能第一时间得到救治。
他脸上笑而不语,心底却嫉妒不已,凭什么都是穷小子出身,顾清衍的运气这么好。
前十五年养在李家,金尊玉贵的长大,即使后来被赶出门,却又一步步考取功名,考一次中一次,实在让人羡慕嫉妒。
更可恨的是,顾清衍不知从哪儿攀上了寿国公府,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范丘眼神发沉,明明已经有这么多好处,顾清衍还惦记着奚家富贵,偏要跟他抢着去当奚家赘婿,实在可恨。
别人的嫉恨,顾清衍无知无觉,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奚同贵这么快知道消息。
码头上,裴玄虽然没有亲自来,却派来亲信,早就在码头等候。
“顾小公子,裴大人吩咐属下前来,先带你们去太医处诊治,下榻休息的地方也已经安排好了,请小公子随我来。”
顾清衍点了点头,招呼奚同贵几人跟上。
奚家兄弟微微笑着,让船员们将病人抬着,纷纷跟上去。
此时大部分被截停的船只还未能靠岸,奚家是第一批,而且有官差带路,迅速就见到了太医。
其中便利,连奚同贵都在心底感叹,这可不是富贵就能办到的。
太医一一把脉:“都未曾染病,随后注意一些就是。”
等轮到章念,太医顿了顿,奇怪道:“这位小哥像是刚得过病,但看着又不像是此次瘟疫。”
“阿念发了疹子,但很快就消除了。”顾清衍解释。
太医点了点头:“很可能只是风疹,如今已经好了。”
听了这话,后头的奚同贵心底叹气,更加后悔当时太冲动。
看到那几个船员的时候,太医的神色才严谨起来,把脉后略有惊讶:“这几个可用了药,是什么药?”
“药方在这里。”顾清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方。
太医看完,抬头惊讶:“你会医术?”
“略懂皮毛。”
太医笑着说:“这药就很对症,你很有学医的天赋,可愿意拜我为师?”
结果话音未落,章念忙道:“顾大哥是要考进士的。”
顾清衍笑着说道:“多谢大人好意,但我主业学文,学医只是兴趣。”
太医很是遗憾的样子,倒也没有多说。
落了地,患病的人要集中管理,其余人倒是可以先行下榻,得到几天休息的时间。
不过相比起之前兵荒马乱,此刻码头上已经有行人来往,虽然行色匆匆,却已经不见惊慌。
顾清衍不禁感慨裴玄的手段,前后才一天半,人心就稳住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再见到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