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特助举起外壳崭新、自带恒温装置的饭盒, “给。”
朱伊伊的目光,从章航一本正经的脸移到饭盒, 茫然地抬手,又顿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接过来,而道:“章特助借一步说话?”
“好的。”
两人去了走廊。
晌午的太阳斜斜地照射在白净地板上,正值休息的点儿,来来去去走动的人很少,没几个注意到角落里的朱伊伊和章航。
“章特助,冒昧问一下, 这个饭盒是谁让你送来的?”
章航稍显错愕:“朱小姐不知道?”
“不知道啊!”朱伊伊想要直接地说出那人的名字,又顾及着公司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好半天才低下头, 嘴巴捂在毛绒绒的围巾里,闷声问,“是他让你送的吗?”
“谁?”
“贺……总。”声如蚊呐。
“朱小姐,我的任务只是送饭,现在任务完成, 我得回去工作了, 至于其他的事, 我不清楚,”就算章航是出了名的死鱼脸和古板, 但由贺绅亲自调教出来的助理, 说话也是官腔十足, 滴水不漏, “抱歉。”
饭盒被塞进了朱伊伊手里。
她没打开,也没回办公室, 仍驻足在走廊,犹豫了会儿,径直往无人的楼道走。推开门,以防万一有人中途进来,又做贼似的反锁,然后拿出手机,摁亮,点开昨晚才联系过的人。
这个时候单独一个人呆太久会起疑。
朱伊伊只有短短数分钟时间。
她咬咬牙,拨通了语音电话。
须臾,手机嗡嗡震动一下,屏幕转成通话界面,贺绅开口:“喂。”
“是你派章特助给我送饭的?”
“拿到了?”他坦荡荡,“味道怎么样?”
“还没吃。”
这不是重点啊。
朱伊伊懊恼自己轻易被他绕进胡同里,“为什么?”
“我即将回国,不知道上次的事朱小姐考虑的怎么样。要是答应,自然是好,要是不答应,我当然要做些什么,在朱小姐这里讨些脸面,所以……”也就仗着朱伊伊看不见,电话这边的贺绅倚着墙,头昂起,摘掉镜框的双眼露出真面目,弧度微扬,精明凌厉,还有几丝狡黠,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也能被他说的理所当然,“这也算是贿赂?”
她杏眼微微睁大,肩膀提起。
不知道是被他这番话给唬住了,还是在思考话里的真假,片刻后,低低道:“这样很容易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章特助跟我有关系,更有甚者,误会你是我的后台——”话音戛然而止。
顿了顿,男人低声清沉:“那就误会好了。”
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似被羽毛尖儿轻轻扫了下。
酥酥麻麻。
电话里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衬得贺绅那边背景音嘈杂。
时不时响起的英文广播、杂乱无章的脚步、担架床的铁轮滚过地板的刺耳摩擦音。
朱伊伊英文不差,方才的英文广播,她留意字里行间的“器械”“手术”“病房”等几个单词——
他在医院?
旋即记起他常常因为工作忙碌而犯低血糖。
朱伊伊见过他发病的样子。
那样一个身体强健、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也会在低血糖时露出倦怠和脆弱,唇发白,无力地倒在她脖颈,气息喘着,即便这样依旧维持绅士风范:“抱歉,没站稳。”
他强撑着要站起来。
朱伊伊主动两手环住他的腰,搂得死紧,把脸埋进他不断起伏的胸膛,是一副完全依偎的姿态。但这会儿,她双脚站定发力,小个子也能作出参天大树的气势,她绷着身体,脸都憋红了,也要支撑住贺绅。看到心上人发病,小姑娘心疼地眼睛都红了:“你就靠着我。”
“会压到你。”
身高将近一米九的成年男性沉如山。
“不管,我就要你压,就要,”她缠着不放,嗓音温软,“看见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但他还是身体往后靠,倒在冷硬的墙面,反过来将她揽入怀里,“让我抱抱就好了。”
如果,她说如果,忽略他答应与她恋爱的初衷,他们看起来也是一对相爱又幸福的恋人吧。
漫长的沉默过去。
贺绅似是离开吵闹的中心,去了安静的别地,喧嚣逐渐抽离,补充一句解释,抵消她的顾虑:“今天的事,对外公司会放出消息,说你中午回公司前帮了章特助一个忙,误了饭点,为了感谢,他送饭给你。你担心的谣言不会成立。”
朱伊伊平淡如水的心脏微微泛起波澜,既不想显得自己在乎,又不想语气硬邦邦的,缄默了长达数十秒,别扭地关心一句:“你在医院?”
“嗯。”
“低血糖吗?”
对面停了停,再说话时声音比之前虚弱了些,听着还真像是生了病:“有一点。”
朱伊伊本要质问他莫名其妙派人送饭的话,被堵了回去。手指又开始坏习惯地扣肉,轻了没感觉,重了就是刺刺的疼。扯到指甲边的倒刺,她疼的低嘶一声,甩了甩手。
等了等,轻声道:“记得按时吃饭。”
“好。”
露出丝丝笑意。
-
回到办公室,玻璃门摇摇晃晃,门柄垂挂的风铃叮叮当当,一切都好像按下了暂停键。
宣传策划部陷入诡异的平静中。
朱伊伊桌面的小暖手机还在轰轰叫着,她左手抱着饭盒,右手背过去“咔哒”一声摁下开关键,世界才恢复运作。
不止她,其他人陆陆续续开始发出窸窣声响。
办公室里的十几双眼睛全都驻足在她身上,尤其夏宁西,眸光似利箭,恨不得将朱伊伊戳出几个窟窿来,好好探究探究她这样一个职场小喽啰怎么可能认识秘书室的室长。
那可是贺绅的得力助手。
扭头,见办公室里不少人用羡慕的眼神望着越走越远的朱伊伊,夏宁西心里头一阵火气。比不过Amy她认,凭什么还比不过一个朱伊伊?双非学历,平庸智商,职场资历浅的虾兵蟹将!
“看什么看,”夏宁西斥,“闲得发慌就工作,上午几份记录单今天赶不出来别下班了。”
回到自己的工位前,习惯性地要瞪一眼朱伊伊,顾忌什么,讪讪地收回,不情不愿地踩着高跟回了座位。
一番闹剧落幕,凌麦才蹦蹦跳跳地推开门,手里提溜一袋打包好的食盒,看见朱伊伊在,乐了:“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还得再过半小时呢。不过正好,我从外面打包了一份,你快吃——”
“饭盒?”凌麦摸了摸工位上的白色食盒,还是恒温装置,不像是随随便便定的,“你自己从家带的?”
全部门只有她一人不明所以,其余人默默低头,做事的做事,休息的休息,无一人多嘴。
“不是,别人送的。”
“谁啊?”
朱伊伊不语。
凌麦没放在心上,一屁股坐下,揭开她的那份:“那这两份你一起吃吧,挺多菜的。”
朱伊伊心暖暖的:“我把钱转你吧。”
“不用,咱们还客气什么,上回火锅店点的菜都我一个人炫了。”说了几句,凌麦开始戴上耳机工作,她今天有三个游戏角色片源,听完还得记录,很忙。
朱伊伊没再打扰她,扭身,坐正,手搭在饭盒上,拧开盖,里面的菜肴量不多,但贵在丰盛,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还有她最爱的鲫鱼豆腐汤。
朱伊伊戳了块白白嫩嫩的豆腐,咬上一口,既有青菜的清香,又有鲫鱼的鲜味,口感顺滑,饥饿太久而痉挛的胃部得到舒缓。别的菜她都只动了几口,唯独这道鲫鱼豆腐汤喝得见底,到最后感觉有些撑着了,放下汤勺,仰躺在椅子里,歇了会儿。
她脑子放空。
右手不自觉地抚摸上小腹,感受着那里微微凸起的弧度。
突然,桌面的手机亮起。
黑屏的手机折射出一丝银光,主页面弹出一条微信:[少喝汤,会撑。]
朱伊伊摸肚子的手一停,狡辩:[没怎么喝汤。]
[拍一张我看看。]
[……]
这人好烦呀。
朱伊伊瘫在椅子上不想搭理,手也没动,去复印资料的凌麦忽然跑回来,正隔着朱伊伊的工位伸手拿文件,她只需低头,就能将聊天框上醒目的“贺总”两个字收入眼底。
朱伊伊心口一跳,一把盖住屏幕,等人走了,才鬼鬼祟祟地拿起来。怕后面有人经过,做贼一样把手机捧在怀里,角度刁钻地只对着自己。
怕生意外,直接锁屏。
她愣愣地想。
怎么觉得……
跟偷情一样。
-
国内晌午艳阳高照。
彼时的纽约已过凌晨,月明星稀,医院静寂。
看着朱伊伊回复过来的一排省略号,贺绅喉间滚出一声短促的笑,无奈,又宠溺。
收起手机,重回病房。
病房内仍是与之前一样的喧闹。
围绕病床一周的白大褂,都是最顶尖的医疗专家,彼此用外文交流着病情,脸上时而露出惋惜的表情。
坐在床边的妇人,穿着素淡,气质难掩华贵,上了年纪也掩盖不住美人骨。从医生谈话里捕捉到丈夫“命不久矣”的字眼落泪时,也是优雅的。
整个病房的人都知道病床上的老人,不,其实他只有五十三岁,已经油尽灯枯,进入生命倒计时。
全部都在悲恸。
全部都在为他默哀。
全部都在安慰那个即将失去丈夫的女人不要伤心,要坚强。
还有甚者,用撇脚的中文宽慰她还有个儿子,她的儿子是多么英俊,优秀,是青年中的佼佼者。
却不知她想要倚靠的儿子,一直在病房门口,冷眼旁观地望着。
寡淡的面部瞧不出一丝伤心。
妇人好似被安慰到了心坎儿里,止住泪,红着眼,扭头哽咽着喊:“阿绅。”
贺绅无甚波澜的眼眸,如森森寒潭,不过是有了一副眼镜的遮挡,才不会显得如此漠然。
眨眼间,他脸上有了微微变化,语气黯淡:“妈,别伤心了。”
“还好有你,”贺安清不知是劝慰自己,还是提醒自己,“还好有你。”
“对了,你来纽约这么些天,国内的集团事务还好吧?”不待贺绅回答,她又自说自话,“医院里我在就行了,你要是在忙就去工作,不能耽搁了。”
贺绅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到这个地步了,心心念念的仍是集团、股权。
“没事,南尔在。”他轻轻拍着妇人的背,看起来孝顺极了,体贴极了,简直是世界上最孝顺的儿子。
“这孩子虽然平时不着调,关键时候也还靠谱。”贺安清中肯客观地点评一句,想到什么,问,“珮珮也在吧,南尔忙得时候,也可以让珮珮帮帮你。”
“不用了。”
“怎么不用,我听说你跟国内的那个女朋友分手了,都分手快两个月了。”贺安清环视病房,都是一群外国人,她便也没拉着贺绅去隔间,直接用中文说,“之前我撮合我让你去见别家千金,看对眼的、相处得来的,就考虑考虑,以后挑了一个最合适的妻子,你不肯。那珮珮总不是那些外人吧,她跟你跟南尔一起长大,与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家世也相当,是最好的联姻对象,你还是不肯。反过来告诉我,你有女朋友了,没过几天,又说你有未婚妻了。”
“行,这些我都不勉强。但现在你们既然已经分手,你也29岁了,是该考虑成家了。”
“妈。”
他忽然打断。
贺安清一怔。
贺绅弯唇,镜片后的眼眸褶皱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他抬手轻抚她鬓角的白发,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沁着冷意:“您是不是忘了,要不是您,我早就结婚了,说不定现在——”
他眼神阴鸷:“正一家三口幸福美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