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一场闹剧结束,云府门前冷清。两个未能逃离的妇人,没谁敢靠近她们,她们自绝得也利索。待鸡归圈时,江老大夫的马车到了,在门楼停。

云崇青得讯立马出府去迎。

江老大夫下车,见云老四女婿正在查看尸体,不禁挪步也上去瞅瞅。女尸七窍流血,眼仁暴突,瞧着不像是中蛊死的,倒似…中毒。

戴着手套的沐晨焕,捏上女子的下颚,掰开嘴。嘴里黑紫,一只赤红的肉虫正从喉往外蠕动。两指进嘴,捏住那只虫,拿出细观。

江老大夫年事是高,但眼神尚明亮。他背手弯腰,凑近看:“单就这颜色,便晓不是个善茬。”

沐晨焕于蛊上知之甚少:“您要吗?”

“给我?”江老大夫不给沐小子反悔的机会,立马朝跟着一道来的儿子招手:“快过来,把这小东西收好。”

小江大夫背着药箱,回头吩咐了两家丁一句,赶紧去伺候他爹。

云崇青到,拱手行礼:“又要麻烦您老了。”

得了蛊,又确认了女子中的什么毒,江老大夫对这具尸体就无多大兴趣了,转身向云家小子:“不麻烦。一会你领老夫去看看鸡。要是可以,老夫想买些回去。”跟着沐三移步往另一具女尸那。

云崇青弯唇,虚扶着老人家:“您尽管挑,账都算我的。”原他还想让姐夫去帮忙瞅瞅鸡,看还能不能吃,现在倒是就便了。

“老夫早十年就在琢磨鸡鸭鹅的食道、胃馕和粪便了。虽有所得,但远没达预期。”江老大夫欢喜,近两百只鸡,全是他的。这具女尸,一只嫣红肉虫已经爬到唇口了。

小江大夫都不用他爹吩咐,就拿着银筷,夹了虫丢进一只小白瓷瓶里。堵上木塞,放回药箱。

确定死了的两妇人中的是一种毒,沐晨焕站起身:“我也去挑几只鸡剖来看看。”

“不行。”江老大夫果断拉起云家小子,往云府去:“你们年轻人腿脚活络,能耍的地方、东西多了去了。老夫颠簸不得,只能待在巴掌大的三泉县,靠着些玩意打发余生。就那么几只鸡,还跟我抢?”

云崇青被拉着往前,笑着道:“好好,都给您。”

江老大夫回头瞪了眼跟上来的沐三,没好气地说:“鸡全是我的,至多留下几只还能吃的给几馋娃子。”

小江大夫装聋作哑,头垂得低低的,小步走在沐三后。两个家丁驮着大捆的草棒子,闭紧嘴忍笑看着路。老太爷常说逝去几十年的祖爷是药痴,实则他更盛。

进了云府,江老大夫没急着去鸡圈,而是先将几个院子查一遍。确定没大碍,便令家丁将草棒子丢给沐三。

“这是老夫配置的驱虫棒。你拿了点燃,将府里角角落落都熏一遍。”

沐晨焕俯身抽了一根,放到鼻下闻了闻:“记恩媳妇要生了。”

“这于人无伤,只要熏时,避着点烟就可。”江老大夫强调:“是烟伤人,并非老夫的驱虫棒有害。”

他这是捅了老江大夫的心窝了。沐晨焕发笑:“行,晚辈知道了。”

云崇青领着江老大夫,就近去小圆包的鸡舍。记恩同莫大山一样,穿着高靴,正等在鸡舍外,见江老大夫来,抬手拱礼:“给您请安嘞。”

“客道了。”江老大夫拉起记恩,俯身透着麻绳编织的网,看圈里亢奋的鸡。小江大夫搬来只板凳,拿出蔻丹。

坐在板凳上,江老大夫一只一只摸,一只一只看。他要的用蔻丹涂染翅膀。不多会,小圆包由个婆子抱着来了。

“江太爷、江爷爷安好!”

“嗳…”小江大夫让婆子把孩子放地上:“没事了。”

小圆包已经听说了,江太爷要买他们的鸡,似了记恩的圆眼亮晶晶。挨到江老大夫身边,盯着数鸡。

留下十二只,别的江老大夫全要了。云崇青牵着小圆包,领人往下一家。

糖包到底是云从芊的闺女,还拿了小秤。她这留下九只。

一行人到云崇青家鸡圈时,小甜果正在喂鸡。

温愈舒提小秤站在一旁:“麻烦你们稍等片刻,我家的鸡崽还没吃饱。”

记恩哈哈大笑,搂住老弟肩膀:“你们父子两是商量好了吧?先卖圆包和糖包的鸡,腾出空让你们家鸡吃饱饱。”

小甜果把最后一点鸡食铲进食槽,羞得躲到娘亲身后。云崇青也是乐不可支。

江老大夫拍了拍记恩的臂膀:“你家那位最实诚。”

卖完鸡,云崇青送走了江老大夫,又吩咐采买去集上再买些小鸡仔和种蛋回来。这时老宅的车马也到了,跟着一道来的还有三泉县知县张合。

云忠恒瞧见小孙子无事,一颗心落定了,急问:“哪来的恶人?是不是南川那方漏网之鱼犹不甘心,来报复你?”路上遇着知县,知县都跟他说了,这起事肯定是有意针对。

云崇青安抚:“事情都平了,祖父不必担心。”

知县行礼:“云大人。”

“张大人无需多礼。”云崇青转眼看向还躺在路道上的两具尸身:“这里就有劳你了。”

张合眉头紧锁:“是下官失职。”歹人也是大胆,竟敢寻上门夺人命。好在云府没损伤,不然他就难交代了。

“留意着点县里。我怀疑这起人已疯魔,有意造事端,妄图违逆朝廷。”云崇青没有夸大。

心紧,张合凝重:“多谢云大人提点,下官现就加强防备,并且排查辖下人口。户籍模糊的,宁可错抓,绝不放任。”

云崇青点首:“你知道厉害就好。和春堂有驱虫棒,六文一根。百姓家里日子要是允许,可以买几根熏熏宅地。”

听着这话,云忠恒立马说道:“我让管事去和春堂问问,看能不能多买些,拿去城南、城北、远郊散散。”

“您老仁善,某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张合拱礼深鞠。

“大人折煞老头子,老头子也只是在积福。”六文一根,三两银子能买上五百根。云忠恒真不在意这点。只要叫那群针对他云家的恶人无处可钻,他耗些银子算个啥?

一夕间三泉县增多了巡逻,到处排查。各家熏药驱虫,忙坏了和春堂。田芳都领着许嬷嬷跑去医馆,帮忙炮制药材。集市上鸡鸭鹅更是难求,连种蛋都贵了一文。

云崇青在孝中不便,沐晨焕去信京里将这方事告知。正月十六,沐宁侯进宫请见皇上。

皇帝得知有人意图用虫蛊杀害云崇青一家,心绪平静,早料到会这般:“这么说和春堂有克制蛊的法子?”悦离已将悦合衣的情况上禀,并交了驱逐悦合衣腹内毒蛊的法子。

“不是克制蛊,是驱虫草药棒。”沐宁侯也意外,但还是十分相信江老大夫的本事。

听他纠正,皇帝轻晒。站起背手走下大殿,打量着老狐狸绕着转了两圈。

“南塑领主悦离,是韩钰嫡出。您可知?”

这语调…沐宁侯眼睫下落,沉凝几息,深叹一声:“不瞒皇上。老臣也是近来才晓。知道时,十分讶异。老臣夫人还哭了一场,说她那些小姐妹命都不甚好。韶音惨死,韩钰妻子…

再说她,一到秋冬就难眠,心都挂在悠然山,也只这十年睡个安稳觉。”屈膝跪地,“臣不敢欺君,韩家肉傀儡案疑点太多。悦离钻研医理,耗尽心血养出一种可辨血亲的血蛊,仅仅是想向皇上证明韩家清白。”

皇帝也想叹气,拉老岳丈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朕还不了悦离父兄。但她若找足证据,朕当为辅国公府做主。”

先帝之错,他一点不想担。但不想担又如何,他得护皇室声名。

沐宁侯凝眉:“皇上,悦离的忠诚,在她掌南塑这二十来年,足可证。再者,还有匪鹊岭南境军看着。”

“朕不糊涂。”皇帝冷色:“悦合衣已经进京。”

“悦合衣?”沐宁侯佯装不知是谁。

“悦离的族妹,野心大得很,早跟冠家联手了。此次进京就是要揭悦离身世…”皇帝要沐宁侯站辅国公府,与他合唱一出大戏。

正月二十寅时初,头个到武源门外的官员,正打着哈切,就瞅见一黑乎乎的东西团在地上,吓得他连连后退。

“谁?”

团在地上的那东西,正是悦合衣,她扭转头看去。

苍白的皮子,合了志怪杂谈里对鬼祟的描述。官员更胆寒,大着声壮势:“你是谁?”

悦合衣阴幽幽地道:“吓到大人了,奴家是来请皇上做主的。”

原…原是告御状的。官员心有余悸,离着点:“这里不是你能坐的,往后退十丈。”

悦合衣不想动,但恰好冠南侯到了。被瞪了一眼,她只得起身慢挪步子,往不碍事的地儿去。

沐宁侯姗姗来迟。孟安侯似猜到了他今天会来,特给留了位。人一站定,孟安侯就戳了下前方:“哎…开印第一天就有人告御状,这可不是好兆头。”

确实。沐宁侯没回头,现已可预见今年多事。

“跟你说话呢。”孟安侯又戳了戳沐广骞:“你不会还在气那事吧?”他家跃飞去响州,不但没给云崇青拖后腿,还围了下榆林活捉了匪首。沐家人气量什么时候这般小了?

沐宁侯只是单纯地不想理身后那老狗,闭起眼睛蓄锐。一刻后,鼓声隆隆,宫门开。百官整理衣饰,起步进宫。

悦合衣忙爬起,跑向宫门口跪下,将从悦离那盗来的牌位高举过头:“皇上,奴家悦合衣要告南塑领主,巫族族长韩悦离。韩悦离乃罪臣韩钰之女,她隐瞒身世,是欺君。蛰伏隐忍多年,在南塑党同伐异…”

听闻的官员,不少乱了步伐,不是踩着前头就是迟钝了稍稍被后踩了脚。孟安侯心神都绷起,跟在他后的段励已打定主意今日闭紧嘴。

因着武源门外那着,今日太和殿尤其静。

卯时末,宫人唱报:“皇上驾到。”

百官跪拜:“臣等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理着袖口,快步到龙椅坐下:“众卿平身。”

“谢皇上。”文武站起,退列左右。

皇帝沉沉地看过百官,望向殿门:“去把悦合衣带来。”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立马应声:“是。”皇帝又吩咐方达:“去太医院传江陈。”

“是。”方达匆匆离开。

殿内噤若寒蝉。皇帝静坐,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事关辅国公府,文武都不敢妄议。方达腿脚快,领着江陈先一步抵太和殿。

江陈拜过皇帝,得了示意,他退到殿外。

半刻后,身罩连帽黑斗篷的悦合衣到了。

候着的江陈,立马回头自御前侍卫手接过药箱。取两支灰色细香点燃,只几息一股冲鼻的草药味飘进殿内。皇帝面不改色,看着江陈对着悦合衣熏香。

相较之下,悦合衣神色就不甚好了。她已察觉藏着的蛊不喜欢这气味,在蠕动挣扎想要逃离。就连沉睡在她腹腔内的那只,也在苏醒。试图屏息却难持久,目光定在那年纪不大的太医身,她收敛了姿态。

到底是天家贵地,人杰皆聚于此。皇帝这着,不止在于防蛊,更是威慑。他在明示,朝廷有克制蛊虫的法子,无惧巫族。

太和殿静悄悄,朝臣们纹丝不敢动,都在等着。很快,有蛊虫顺着悦合衣的衣摆着地,快蠕逃离。一只只,直到悦合衣捧腹色变,江陈仍未罢手。

半盏茶的工夫,一只黑色肉蛊从悦合衣嘴里钻出。

江陈熄了香,自药箱里取了银筷和一盒小白瓷瓶。首先夹了悦合衣含着的那只黑虫,然后去抓跑远的那些。一共是十九只,将它们分开装瓶。

皇帝心情好了一点,脱下扳指轻捻。

方达此刻已对江太医及其祖父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说其中少不了悦离的襄助,但人家是真能耐。

江陈收拾好药箱,朝皇上拱礼。方达立马深吸高唱:“传悦合衣进殿。”

悦合衣半条命都快没了,强忍腹痛,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勉力正身抬步入太和殿。江陈未退,跟在其后。

悦合衣艰难走至大殿中央跪下,气弱道:“奴家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不该带蛊进宫,这是大不敬。“奴家无知,还请皇上宽恕一回。”

“按例,巫族族长进京朝拜都要净身。你倒是胆大。”皇帝冷嗤。

“奴家该死,请皇上息怒。”宫里规矩,悦合衣知道,只是没放在眼里。不过…现在见识了,受过罪,她再不敢了。

皇帝深吸沉凝两息,道:“不是让朕给你做主吗?”

“皇上…”悦合衣愤恨:“奴家要告巫族族长韩悦离,她乃逆臣韩钰之女,一直潜伏在南塑。辅国公府以肉傀儡为介,诅咒天家血脉,人人皆知。韩悦离逃过罪罚,不知忏悔,还大肆结党争得巫族族长位。

从此伐异,累积势力,意图乱世与朝廷作对,为她父兄报仇。奴家察觉她的诡计,她不顾同族血脉情,将奴家囚禁禁地,受万虫噬。皇上,韩悦离从了韩家,天生反骨,早存不臣之心了。”

能编出这么些,也真是难为她了。沐宁侯走出列:“皇上,巫族归顺时,朝廷许诺允自治。悦离继任族长后,南塑安平,亦从未有逾越。臣请皇上明鉴。”

悦合衣脱连帽,拿出块半湿的巾子,抹去脸上妆:“奴家无意冒犯…”豆大的眼泪滚落,她慢慢扬起头左右转了下,最后面向殿上,“请皇上为奴家做主。”

有朝臣倒吸气,偷瞄龙椅上那位。翰林院大学士蒋重走出:“皇上,将同族血亲容颜毁至斯,悦离绝非善人。”

沐宁侯撇嘴:“照大学士这样说,那介程、李文满之流当落得什么下场?”

“介程、李文满都是罪大恶极,皇上处他们极刑合情合理。侯爷作何将两事混为一谈?”蒋重不忿。

“我是劝你在未了解清楚前,少指摘旁人。”沐宁侯提旧事:“当初李文满构陷云崇青时,你话也说早了。”

“你…”蒋重脸胀红。

“皇上,悦合衣到底是因悦离伐异才遭惩治,还是争权失利被囚,亦或其他…不能只听她说。”沐宁侯郑重:“此事未查清楚前,臣以为朝廷不宜插手巫族内务。”

孟安侯出列:“臣附议。悦合衣认自己与悦离是同族血亲,可却口口声声直呼韩悦离,对南塑领主巫族族长是毫无敬意。比照大雍律例,该治她个大不敬之罪了。”

悦合衣恼怒:“她是韩悦离,逆臣韩钰之女。”几乎是嘶吼,“你们没听到吗?逆臣之女,怎可掌南塑,受巫族万千子民拥戴?这于朝廷于皇上,是大患。”

右都御史章理发声:“皇上,若悦离真是韩钰所出女,其确犯欺君。”

张方越出列:“皇上,臣认同沐宁侯之言,当派人往南塑查明内情,并传召悦离来京自辩。”

“你让悦离来京自辩,就是信了悦合衣所说。”沐宁侯拱手向殿上:“匪鹊岭距南塑仅五十里。南塑若真有异动,南境军会不知?悦合衣明显在说谎。”

“早听闻开国四大功勋段、韩、沐、孟同气连枝…”悦合衣似破罐子破摔:“今日奴家也是见识了。”转脸向旁,厉声道,“沐宁侯爷、孟安侯爷从开始心就是偏的。是非对错,于你们不抵韩钰之女毫末。”脖子一伸,“奴家既敢来告御状,就没想活着回去。命在此,你们想要尽管拿走。”

段励不满:“皇上,臣听着悦合衣所言,怎么觉甚熟悉?”做样歪头回想,“好像冠南侯也说过。都说父女连着心,她不会是姓…”

“还请世子慎言。”冠文毅也没想到悦合衣会说这话:“连巫族都知段、韩、沐、孟同气连枝,臣以为四家当自省。”

孟安侯呛声:“什么同气连枝?你们哪只眼看到孟家跟段、沐两家密切往来?老夫是看透了,你…”

“皇上,”沐宁侯打断孟安侯的话,肃穆道:“悦合衣之言不可信。朝廷承诺,万不可轻易背弃。”

皇帝面色冷凝,右手不断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

百官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沉声:“悦合衣留下,退朝。”

悦合衣闻言,右眼皮突然跳动了下,又不敢违抗,跟着朝臣叩首高呼万岁。冠文毅有些摸不准,退出太和殿后,抬首欲再看一眼殿内,不想却被孟安侯挡住了。

孟安侯叉着腰,冲他冷冷一笑。在沐宁侯经过时,他忙追上,只才追两步,又被段励小子给拽住了。

“你做什么?”

“晚辈在提醒您避嫌。”段励快离:“免得再遭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