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你再三交代又如何?”记恩火大得两鼻孔都快冒烟了:“洪思民那样的人,自以为是,又极清楚他乃吏部派任。任你再厉害,是上峰又怎样?拿不到他实实在在的错处,就只能由着。而你…两眼总不能一直盯着他,盯着方与县。”

另,大祸未降临时,一切预想、推测都不成立。说多了,不定还有人栽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云崇青脑中快转。他的人一直盯着李文满,李文满几乎无法向外部署。那方与县红石山祸事,是意外,还是“明亲王”下手?眼睫下敛,他趋向于后者。因为这是除去他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蒋方和留在州府坐镇,三百弓箭手往红石山一带潜伏。令吹郧县、尺音县百姓明后两日关门闭户,两县民兵向红石山聚集。”

“好。”记恩才转身,就见六哥来了。云崇悌拿着他的烟杆,看着十二弟:“我同你一道去方与县。”

云崇青没回首:“一刻后,府门外聚头。”起步去找席义老叔。今天十一月初六了,愈舒的胎快满九月。他怕意外。

席义正在给马喂野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转身看去:“大人。”侯爷欣赏这位,他亦一样。其虽是文士,但胆魄不输阵前将领。

“方与县出事了。”云崇青走近:“修路是我主张,这趟我不得不去。府上,就交给您了。愈舒若有何吩咐,您掂量着办。”不是他不信愈舒,而是怕事关乎他,愈舒心绪不稳。

“蒋方和随行?”

“他留下。”

席义权衡,老弱病残四十八人,散在外五人,现余四十三。知州府本就有府卫,外又有蒋方和。守住内宅,三十人足矣。丢下干草,他拱礼道:“大人,您在前行,我命老舟几个随您后。”

“不用随我后,让舟叔他们同弓箭手潜伏红石山附近。我会带上哨箭。”有父母妻儿,云崇青不许自己丧在外。

“听您的。”

回屋里取了哨箭,云崇青又拿了一把匕首插·入靴子,来到床边看着安睡的妻子,手隔着被小心抚上她高高隆起的腹。停留片刻,俯身亲吻妻子的额。收手退后两步,毅然转身离开。

他要的不止于眼前,还有以后。脚步坚决,他绝不会成为第二个莫效成。

听着轻轻的关门声,温愈舒睁开了双目,泪从眼尾溢出,滚进发里。双手抱住腹,心中默念。

我们一起等着你爹回来。

到府外,云崇青接住义兄丢来的剑,拉住缰绳一跃上马,看向欲上前的蒋方和,严令:“一定要守好州府,若有谁趁机作乱,不必手下留情。能抓的抓,抓不住的就给我往死里打。”

蒋方和郑重应道:“是。”大好日子不过,那就别过了。

云崇青打马:“驾。”

八匹快马,没入夜色,加鞭一路疾行。赶至方与县已过子时,离红石山老远就见星火。

亲眼目睹山阴坍塌,洪思民已经傻了。又见深沟口塌陷,他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嘴念,快…快救人。可那会谁敢动,深沟里埋了上百号人了。

好在,不过两刻,部署在红方河口、落鹰崖的民兵来了。见出了大事,忙遵照□□教授的那般,将带着的干牛粪点着,放狼烟。故,云崇青一行到时,方与县两百民兵过半在此搜救。

“儿啊…我的儿啊…”有老妇跪在一具尸体边上,放声痛哭。有小儿抱着血肉模糊的人,在低泣。

几个衣着齐整的衙役,见州府来人,还敢觍着脸上前行礼。

记恩气不过,下马就是一鞭打去:“你们吃着官家粮,竟站在平整地上瞧热闹,深沟下埋了多少人,不知道吗?”

看着这方惨状,云崇青最后一丝侥幸没了。他以为只要布控周全,搜救便宜,就能最大程度上防患。可现实…却不尽然。翻身下马,红着眼拱手向悲恸的遇难者亲属。

“响州府知州云崇青在此,以顶上乌纱向各位保证:红石山祸事,一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们一个公道,让逝者安息。”

“云大人啊…俺男人没了,他才二十二啊…”年轻的妇人,哭得面目赤红。

云崇青知道,她的天塌了,再次拱了一礼,便拿着剑阔步穿过人群,往山阴去。几个衙役也不敢在这干站着了,在记恩和云崇悌的怒瞪下,纷纷跟上。

“云大人来了就好。”举着火把的老汉,抹着浊泪。他小儿被埋得浅,已经救出来了。没大伤,歇了一会,就下去深沟,帮着刨人了。

有村民附和:“主心骨来了。有大人的话,咱们心都定定。”

山阴处,人不少,嘈嘈杂杂。火把点着,云崇青一眼逮见被主簿搀扶着的洪思民,脸都黑尽了。

“方与县知县洪思民。”

洪思民已听人回报过了,说州府来人。没急着去见,也是知自己这次过错大,难以弥补。故极力表现,想让上峰消消火气。听到这声,心揪紧得他都喘不上气了,艰难地转过身,颔首拱礼。

“云大人,下官…”

“急功近利,不顾百姓生死,你不配为一方父母官。”云崇青厉声:“剥去他的官服,拿下。”

洪思民大愕:“你不能。我乃吏部派任,皇上盖印。你一五品知州,无权剥我官服。且红石山祸事,是天灾意外。真要论罪,你也要担责。”

方与县的衙役不动。跟随云崇青一道来的五个府卫,立时上前,擒住洪思民,将其押下。洪思民还在大喊大叫:“云崇青,你这是逾距越权。谁给你的胆子?皇上…沐宁侯府结党营私,肆意残害忠臣…”

这里血腥腻人,哭声恸天,他还有脸说自己是忠臣?一个府卫俯身捡了块沾血的碎石,堵住洪思民的臭嘴。

“大人上次来方与县视察,一再交代阴雨天不做工。就你最能,不但不从令,还把人赶去山阴地凿石。你别冲大人嚷了,低下眉眼看看这躺了一地的死伤。你也别叫皇上了,皇上都想把你给剥了。”

百姓看着。有个胆大的十三四岁少年,深吸重咳,咳出口浓痰,直接啐向那狗官。

衣上沾了浓痰的洪思民,哪敢看地上死伤,舌头顶着嘴里的石,想将它吐出。只石尖锐处顶着上颚,极难移动。

山阴,云崇青将剑交于义兄,拿火把查检了深沟塌陷的断口,没发现什么不对。令方与县的几个衙役在前,领他顺斜坡下去深沟瞧瞧。

洪思民被拿,那几衙役再不敢轻慢,让在前就在前。

“大人,您小心点。这里长了苔藓,滑得很。”

随后的云崇青,真想把几人的脑袋全摘了。既知道山阴易生苔藓,他们为何不拦洪思民?

深沟下情况更糟,连日下雨,沟底积水半尺深。狭窄,至多两人并行。尖石遍布,稍有不慎就会被划伤。山阴坍塌,填了近四丈长的深沟。

还有大点的石块卡在了半空,随时可能掉落。而石一旦下坠,极大概率会连带着深沟再次塌陷。

搜救的民兵,不敢在巨石下掘土刨石,只敢从两边挖。云崇青加入。几个衙役不想死,也拿出了气力搬石。

记恩在山阴盯着。云崇悌挑了几个年轻的村民,让他们去找些大夫来。

一个时辰过去,又有上百民兵抵达。他们得了吩咐,来时都背了吃食。下到深沟下,立马将吃食卸下。云崇青让已露疲累的一众小伙,赶紧吃点东西,歇息一会。

紧要时候,小伙们也不想多歇。吃两块大肉,填了肚子,灌几口水,又去刨人。

深沟下时不时地传出“这里有人”、“大人,人还热着”、“快来,俺摸到只手”、“他活着他活着”…

到天亮,被填的地方已清了三分之一,一共救出三十一人。三十一人里,四个没救了。伤势稍重的,由在场的大夫处理一下,就立马往县城医馆里送。

辰时,三书领一百民兵带着肉包子和水来了。人多了,搜救加快。

初七的天,依旧阴沉。方与县红石山坍塌,埋了一百多人的事,不及中午就传进了响州府城。城里增了兵卫巡逻,气氛森严。城西主街两边铺子已建好,匠人在屋里雕刻、打磨。

一切都有条不紊。

只午饭市一过,一顶小轿停在了知州府外。丫鬟撩起轿帘。轿中女子,正是去年云崇青在牧姌居宴请商客时,差点被逼吞碎瓷的虹丽。

如今,她已作妇人打扮。撑着婆子的手,小心出轿。身子一站直,微隆的腹便掩不住了。水灵灵的眸子,仰望着知州府的牌匾。她双手抚上腹,凝着眉头,犹犹豫豫半天,终还是踱步上前,屈膝下跪。

“夫人,虹丽知道自己卑贱,但大人的孩子不卑贱。虹丽求您了,容我们娘俩一席栖身地吧。”

知州府后院,温愈舒用完午膳,正坐在榻上发呆。腹中这位,好似知道他爹今日不在,尤其体贴,一点不闹腾。

门房来报,常汐被气得脑壳都胀疼,跑去府外一看,已有百姓往这来。勉强耐住性子,与人好声说道。

“姑娘,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咱们这是知州府,不是知府府衙。”

虹丽闻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掉。

“嬷嬷,您可以轻贱我,但您不能辱没大人。虹丽生是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若非有了孩子,无路可走了,虹丽绝不到府上来扰夫人半分。”

梨花带雨,甚是可怜。百姓不敢走近,但指指点点,私语不绝。常汐没聋没瞎,当然没错过他们在议论什么。

苦主寻上门,有意闹。这方动静,门房也不敢瞒后院主母。温愈舒听说,脑中轰然,身子不禁晃荡。伺候在侧的两位嬷嬷,是沐宁侯府供养的稳婆,月前才抵响州。

“夫人,万不能动气,”

李娟闻讯,便知不好,匆匆赶来:“十二弟妹,你信我,十二弟不是那样人。”

“我知道。”温愈舒左手紧抓住六嫂的手,右手扶着肚,站起身,眼里寒意迫人。夫君有没有外心,她这个枕边人会不清楚?那女子敢上门,是打量着…他回不来了。

无对证,随意栽赃吗?

“姑娘…”嫦丫掀帘进屋:“姑爷不会的,记恩天天跟着,他没那空闲。”

温愈舒右眉尾微微一动,双目一阴,含着的泪渐渐退去,扭头向右,轻语:“麻烦苏嬷嬷,去门房知会一声。我想见见那女子。”

“你见她做什么?”李娟不认同:“要见,等十二弟回来再见。”

“不…”那时就晚了。温愈舒慢吐:“我现在就要见。嬷嬷经过前院时,顺便让我常河叔、飞羽叔来一趟。”

脸方圆的苏嬷嬷,屈膝福礼:“是。夫人舒口气,腹中孩子要紧。”

这她知道。温愈舒抿唇,眼底墨色深重,右手拇指一下一下地摩着肚。

常汐没赶走人,却等来姑娘传这贱妇进府,气得发都耸起了。虹丽也是没想到,心里生了慌。但这么多百姓看着,她只能欣喜。由丫鬟、婆子搀扶起身,回头跟四个轿夫交代了两句,便随门房往角门。

老槐得了话,打开角门放人进府。温愈舒站在檐下等着,常河、飞羽护在左右。不多会,虹丽主仆三人到了。她们倒规矩,见到主母立马跪下请安。

“虹丽拜见姐姐。”

这就叫姐姐了?温愈舒弯唇,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人。样子不错,杏目柳眉樱桃嘴,肤白胜雪,灵动又唯唯诺诺。是一般男子好的那口,只她夫君非一般男子。

“你来之前,可有打听过我?”

“妾身不敢。”虹丽鼻子尖红红的,低着头。她有点想逃离。

“没打听过啊…”温愈舒面上笑意更大:“也无碍。现在入府了,总会熟识。夫君今日不在,我正闷得慌。你刚在府外,自称卑贱…”

虹丽早等着这话茬了,又掉起眼泪:“妾身幼时家贫,七岁被卖,几经转手,十二岁入了牧姌居。”

“噢…原是这样。”腹徒然抽了下,温愈舒眉头一紧,忙抱肚安抚:“牧姌居,我闻名许久了。听说那高墙里,美女如云。今日见着你,我知传言非虚。”

她不该大怒吗?虹丽眼睫轻抬,偷偷瞧了一眼。心悦的丈夫,喜好风尘,这于世家女子是莫大的耻辱。

温愈舒不在意她的窥视:“不过,我现在对你们那里的女子没兴趣了,倒十分想见见牧姌居全貌。”

虹丽不解这话什么意思。

“飞羽叔、常河叔,将她们三人分开盘问。准备笔墨纸砚,让她们画牧姌居分布…”

“你…”虹丽大惊失色。伴在侧的婆子、丫鬟还想叫,只嘴才张开,已被两个粗使婆子捂住。

温愈舒笑得明艳,像是在说什么高兴的事儿:“三张分布图有一处不对,就拔了她们的脚指甲。有两处不合,再断左手一指。天黑前,我要看到牧姌居全貌。”

“是。”常河、飞羽一直都知他们姑娘不是善茬。走出屋檐,像拎鸡崽子一般,把人带走。

嫦丫面不改色,这种场面她幼时就已见惯。李娟有点怕:“十二弟妹,能不能请飞羽叔和常河叔把那三人的嘴堵上?我怕闹出的声大,吓着孩子。”

温愈舒欣然答应,让姑姑去告诉一声,送两个嫂子到院门口。她想静一静,思虑之后。

“有郝嬷嬷、苏嬷嬷看着,你们就把心放肚里。”

“那有事一定要叫我们。”李娟、嫦丫站在院门口不动。

“好。”温愈舒失礼一次,转身回去。进了屋,在榻边坐了片刻,站起往里间。走到床尾,开箱拿出她的药盒子。夫君一定会回来,他跟姐夫练了十多年的内家功夫,拳脚强悍得很。

不会有事的…她安慰着自己,搬着药盒到床边坐,泪再次渗出,填满眼眶,嘴瘪起。夫君舍不下爹娘、姐姐、妻儿。抽噎两声,抹掉滚落的眼泪。打开锁,取出右边外角那只大点的白瓷瓶。

牧姌居不能留了,但不可强硬着来,得巧取。若能找到什么名册,那就更好,能省事不少。

席义拿到药,很是意外。听说是赐给牧姌居的,不由发笑。不过笑完,还是去寻老伙计们。

厨房,一趟一趟地送茶水去给候在府门外的四个轿夫。轿夫每次询问,她们都答,夫人与虹丽娘子相谈甚欢。

申时天又阴沉下来,城北不少人描花脸,戴着斗笠半掩面,穿着蓑衣出门,涌上街头,直奔城西、城东。巡逻的兵卫察觉,阻拦不及。一些花脸到了城西,掏出藏在蓑衣下的兵器,就冲向路上行客。

三家大商早交代过下属。在屋里做工的匠人,见乱,拎了砖就出去了。花脸兵器长,他们就用砖砸。兵器短,便抵近拍。伤得一个是一个。

几个拉杂物的壮年,牛鞭狠抽,嘴上大喊:“别怕他们。这群就是见不得俺们日子好过的恶贼,打死他们…俺们再也不要回到过去了…”

行客不少附和:“对,他们就是想作乱,赶走云大人…乡亲,打死这群鬼怪…”

“想想莫大人是怎么被贬的,打死这群见不得光的恶鬼。”混在人群的魏钧,铁棍乱舞。

“这群恶鬼,就是想咱一直穷下去,打啊…打死他们。”

城西最多的就是砖头瓦块,一人动手,上百人跟随。不多会那群花脸就生怕了,还想逃。干惯了粗活的青壮,追着打,一个不放过。灭完城西的贼,他们爬上牛车,往城东。

城东,蒋方和跟那众花脸对上了。兵卫警告,让他们放下兵器。花脸不从,蒋方和一声令:“打,往死里打。”

知州府,温愈舒已知城中乱象,更是确定方与县红石山之祸,不是意外。腹中孩子安安静静,只肚子却在往下坠。她心里不安,撑着身子站起出屋,天快黑了。

飞羽带着一身血气来:“姑娘,牧姌居分布图已经交给席义老叔了。”

“好。”肚子一抽,温愈舒身子微晃。就近的郝嬷嬷,赶紧搀扶:“夫人,您还是进屋吧。”

温愈舒缓过气:“席义老叔那怎么说?”

“小达换了面貌,多穿了件夹袄,拿上分布图,去往茅房那等着了。”喂了一下午的好茶,那四个轿夫还能憋着屎尿回牧姌居?飞羽冷嗤。

“一切都会顺顺利利。”温愈舒扯起唇角,微笑。夫君回来,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扶我进屋。”她要给牧姌居的欢音夫人写封信,谢谢人家帮忙照顾虹丽。笔下,情真意切。写完,从头读了两遍,十分满意。

常汐送燕窝进小书房:“小达顶上了。”

很好。温愈舒把信密封,交于姑姑:“虹丽姑娘肚子都藏不住了,我把人留下照看,让欢音夫人放心。”

“应该的。”常汐现在不气了,拿了信就往二门去。到了府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轿子后的那个白脸,把信递向轿子前的中年。

“你们回吧,这是我们夫人予你家主子的。”

中年追问:“虹丽娘子呢?”

“她当然是进府享福了。”常汐没好气地呛了一句,见对方畏缩,扭头就回。

民心凝聚,花脸之乱没能翻出大浪。天黑时,州府已平静。路道上的血迹,没人冲刷,就等着下雨。四个轿夫抬着空轿,出了东城门。

晚上,温愈舒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用了半碗饭。洗漱后,才坐到妆奁前,神色一顿,有股热流顺着她的腿下流。随之,肚子紧收,抽疼。

“姑姑,快来。我…我阳水破了…”

浴间,常汐丢下倒了一半水的桶,便忙不迭地往外:“郝姐姐、苏姐姐,夫人阳水破了。”

原在外间待着的郝嬷嬷、苏嬷嬷已经进了内室查看。确定非漏尿,真是阳水破了,一人赶紧去吩咐厨房烧水,然后又领几个婆子去收拾产房。

温愈舒有些紧张,但却不怕。撑着身子坐在那,想着自己还有什么疏漏的事儿。

苏嬷嬷欲扶她到床上躺着:“夫人…”

温愈舒抬手打住她的话:“产房已经在收拾了。”他们母子一定会平平安安。

那就先坐着吧。苏嬷嬷蹲着身,用祖传的手法轻揉她的肚:“您这胎,已临九月,胎位也正。”力持着平和,“一会咱们进产房躺下,您就放下心,尽量留着气力到生时。旁的,都交给我和郝娘。”

温愈舒点首:“我知道。”她见过嫦嫂子生小圆包。

常汐去叫了嫦丫、李娟,又跑进屋:“姑娘晚膳用得少。您想吃啥,我现在就去煮。”

“牛骨汤面咝…”肚子又是一抽,温愈舒倒吸。

不多会,产房拾掇干净了。李娟进去试了试,确定暖和,才去正房。东侧院,小圆包闹觉。嫦丫急得额上都冒汗,实在哄不好,扒了儿子的小棉裤,对着肉屁股啪啪几巴掌。

“哇啊…”小圆包哭得更是伤心。不过几巴掌还挺有效,没多久,他就哭累了,打起小呼噜。

嫦丫来时,温愈舒正在产房里吃牛骨汤面:“你打孩子做什么?”

“不打,他能蛮缠到夜半。”

温愈舒瞪了她一眼:“两岁的小娃儿,你指望他多懂事?”

“一会生的时候,就这样镇静。”嫦丫查检褥子。虽说稳婆是侯府送来的,但她不亲手摸过查过,心就总提着。

一大碗汤面,温愈舒吃得干干净净。两手撑腰,由六嫂和郝嬷嬷扶着站了小会儿,才躺上铺。

产房厚重的帘子放下,厨房开始往里送水。两刻后,苏嬷嬷的声传出:“吸气…对,慢慢吐,再吸…”

直到夜半,开了七指。温愈舒都没叫一声,汗湿透发,她咬着布包想着那人。她要生下孩子,好好养大…眼里阴狠,她的美满日子,谁敢破坏半分,她要谁血祭…

“再坚持坚持,咱们很快就能生了。”李娟握着弟妹的手,祈祷十二弟能安然回来。此刻,她连自家汉子都不惦记。

这方紧张,方与县红石山山阴深沟下亦是一般。卡在半空的一块巨石,足千斤重中,一点一点在下坠。两百民兵满头大汗,刨着最后一点碎石。

一个小伙看见埋着的人了,兴奋大喊:“这里,最后两个都在这。”

不等大家涌去,云崇青令另一队民兵立马撤离。民兵从命,快速后撤至安全地方,往上爬。

深沟岩壁下沉。十几青年一齐出声:“一二用力…”压在人上的扁石被抬起。云崇青和两小兵,拖拽人:“使点劲儿,再抬高半寸。”

人一得救,民兵立散。不到百息,巨石坠落。轰一声,深沟里尘土升腾。

跑远的民兵,自觉上斜坡,搭成梯·子,传伤者出深沟。云崇青落在最后,已是精疲力尽。记恩、云崇悌拉他上来。三人走出山阴地,看着大夫随两伤员上了一辆马车离开,才大舒气。

只这气舒到一半,忽闻一声长“嗷”。在场的人都不禁一激灵,是狼。

大半民兵于深沟下搜救了一天一夜,都已累极。少有几个精气神尚好的,拿起了兵器。

云崇青灌了口水,恢复了点气力。东边黑暗里,绿阴阴的一片。此刻他只庆幸,围观的百姓不多。

马开始不安。三书赶着十几村民爬上空着的两辆马车,抓四位已经累得站不起来的民兵,把马鞭交给他们:“快走。”

“那大人呢?”

云崇青丢了水囊:“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等到所有人都力竭,对方耐心不错。

三书催促:“带着乡亲快走。”

民兵手里的马鞭落下,马儿撒开蹄子拖着马车往县城方向去。

“你抓紧歇会。”云崇悌挡在了十二弟身前,紧握已按上利刃的烟杆。

民兵都是山里长大的,他们把能点的火把都点上。红石山一方若白昼,可那些狼闻着血腥了,一点不怕,一步步逼近。

云崇青从义兄绣囊里抠了两块糖,放到嘴里快嚼。随着甜味在口腔弥漫,他慢慢抽剑,咽下糖警醒民兵:“狼后可能有贼,大家要小心。”左手摘下挂在玉带上的哨箭,用力一擦,哧溜一声,火光冲上天。

民兵见之,皆提了气势。他们大人有强兵,只要顶上一会。大家都能活。

头狼嗷一声,狼群飞奔。云崇青对空大声说道:“隐在暗处的贼子,本官直白告诉你们,你们想杀我,至多只有一刻时。”狼已到三丈内,他手腕一转,剑上冷锋滑过。

云崇悌首先出击,利刃刺破一头灰狼的眼,左手一只火把扔进狼群。那些混账,可真是机关算尽,竟赶了黑压压一大片饿狼来。

哨箭升空,有目共睹。隐在暗处的人许是信了云崇青的话,竟真不藏了。一行个个黑衣罩身,只露眼,持剑缀在狼群后,杀向云崇青那方。

记恩拦下一人,大斗。云崇青一剑扫开三头狼,与两黑衣激斗到了一起。三书也是个不怕死的,与几个兄弟,围着一贼打。有聪明的,学起样,六斗一。

狼多,但民兵也多。大刀、火把、碎石全上,他们打不多黑衣,但跟狼还是能拼一拼。

云崇青余光瞥见一黑衣被六哥掀翻,正好是向他这砸来。他脚跟一转,避过两击,返身横扫一剑,割了砸来黑衣的喉。右边冷芒来,躲之不及,提剑生抗。

左边黑衣,趁机刺去,进到一尺内,一头狼尸飞来。他眼前一花,云崇青已离了原地。他还想追,不料背后失守,一银白利刃没入。

一息两息…百息,三书在数着时候。一个兄弟被黑衣砍了右手,趴下了。他嘴里大声:“三百息,三百零一息,三百零二息…”

一剑掠过,云崇青臂膀被划了道小口,没见血。他一记下劈,杀了扑来的狼。当三书数到四百六十息时,有隐隐马蹄声来。黑衣警觉,要撤。但将将离开狼群,就有箭矢杀近。

孔三奇骑着云崇青的黑风,再次拉箭:“一个不留。”

跟随的十二伙计,见着黑衣,个个来劲头:“杀。”他们是悠然山上下来的,最是嗜血。

在后跑的弓箭手,已经把箭对上狼群。

救兵来了,不少小伙都放声大哭,手里还挥着兵器。没有黑衣纠缠,云崇青、记恩杀入狼群。云崇悌停下歇口气,他拳脚功夫可比不上那两。

红石山血煞冲天,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仅仅一刻,这方天平静了。面上沾了血的云崇青,看着遍地狼尸,紧握剑的右手仍不敢松分毫,漂亮的桃花目警惕着周遭。

邹长舟,蹲身翻查黑衣的尸身,找到一块令牌。指腹碾过令牌上的“明”字,他不禁轻嗤:“好东西。”有这个,红岩山的祸事,就不用崇青小子来背了。

缓了许久,云崇青命令自己闭上眼睛。眼皮合上,沉静心绪。

记恩也是头回大开杀戒,他的那颗心跳得都快破膛而出了。云崇悌口干想喝水,但捡起个水囊,又反胃犯呕。

“没事吧?”孔三奇走到云崇青身边,下望他那把剑。这小子不错,手把式也就比沐三差上三四分。

邹长舟把令牌送到云崇青跟前。

云崇青睁开双目,看了一眼,接过:“整装,我们去来辉县南郊花坊。”他要拿李文满。

与长舟对视一眼,孔三奇笑开。沐三功夫厉害,但这位聪明得紧。

在云崇青领兵往来辉县时,响州府东郊牧姌居灯火亮着,却已无半点声响。

一记烟火冲高。半刻后,席义领着二十老伙计翻墙入了牧姌居。小达接应:“江太医名不虚传。下了药的井水,烧了用来洗澡,人都能昏得跟死了一样。”

席义露笑:“手脚麻利点。夫人说了,金银珠宝、名册都不要放过。”

“懂。”

“快别杵着了。搜完,还要通知蒋方和来拿人。”待天亮,响州东郊就没牧姌居了。席义都佩服温愈舒那女子,是个狠人。

红石山祸事瞒不住,那就寻件更大的脏事来压。今晚找到名册最好。若找不到,关着牧姌居这群女子,他相信温愈舒也能弄出一本来。

再一点,谁能想到云大人不在州府,他的妻子竟敢拿牧姌居?没人。

知州府后院,一声嘶叫后,婴孩啼哭响起。嫦丫都哭了:“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温愈舒泄了气,牙口松了,被咬着的布包掉离。她望着那脏脏的湿·淋淋的小家伙,慢慢扬起笑。两个稳婆还不敢放松,一个检查孩子,一个查看产妇。

忙了半个时辰,母子被捯饬干净,躺到了一块。李娟让嫦丫回去照看小圆包:“这里有我。”

嫦丫思虑再三:“要不我去把喜峰接到东院里照看。”

“我两个大丫头能顾好,你赶紧回去。”

温愈舒数着儿子的小手指,贪看着他的眉眼。和梦里一样,都像了他爹。

嚅动着小嘴的婴孩,虽早产了一月,但胎里养得好,发黑麻麻。狭长的眼缝一紧一紧,不一会竟慢慢睁开了,黑溜溜的眼睛对上他娘。

温愈舒不禁屏息,他在看她。小家伙眨眼,可爱得她想欢呼。

东方见白时,三百弓箭手爬上了来辉县南郊花坊的高墙,上箭拉弓。孔三奇、邹长舟踢开了花坊的大门。李文满披着大氅冲出,院中铁笼里恶犬狂吠。

云崇青走近,让勒着两眼的李文满好看清楚:“失望吗?”

“你…”李文满抬手大力抹脸。

跟在云崇青后的记恩,抽了抽鼻子,转首望向狗笼子:“这里死过人。”一根手指落在笼外一尺半处。

云崇青冷眼直视李文满:“你知道欢音是谁的人吗?”

什么?李文满不明,腮边鼓动了下:“你说…”

“拿下。”云崇青没时间跟他扯。三书领着几人冲上去,将人摁到地。

“本官是你上峰,你不能…”

“我能。”云崇青一脚踩上他的脑袋:“早跟你说了,我不是轻装来响州府。”眼扫过四周,“给我搜。”

等在外的民兵,入院迅速散开,开始细细搜查。这一夜,他们过得也是惊心动魄。

今日天终于开晴了。巳时入州府,云崇青兵分两路,分别往知府府衙和余笠街李府。

城西大商得知云崇青安然归来,都不禁放松了心情。睁着眼没睡的温愈舒,听姑姑说人去抄李府了,甜笑入梦。她就知道他舍不下一大家子。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写了大章,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