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何夫人今日只带了周二娘子过来, 倒不是偏爱她这个儿媳妇,而是她也是蒋氏的女儿,和窦媛是表姐妹。大家都是沾亲带故, 如此带过来, 才不会显得突兀。

好在窦媛这个外甥女给足了面子,亲自出来接,自家丈夫不做官了, 就是普通乡绅人家, 还能受到这般礼遇,何夫人也亲热的拉着窦媛的手道家长里短。

窦媛正笑道:“先请姨母去西厅坐坐, 正好还有咱们家的亲戚呢?”

“哦?不知是谁?”何夫人问起。

窦媛这才道:“六舅舅家的十六表兄,他如今在咱们大名府做推官, 刚上任没多久。到时候咱们亲戚一处, 多亲香。”

何夫人又是一喜。

几人进来时, 锦娘也忙过来见面,她这是时隔十几年再见何夫人和周二娘子,那时何夫人还是府公夫人, 高高在上, 陈娘子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却老了很多了,人沉甸甸的,只是脸上笑。再有身后跟着的周二娘子,她身量高了很多, 打扮的很考究, 脸上有些高兴的同时眼底流露出不屑。

锦娘不知晓为何上次何三郎和蒋羡吃过酒后,二人就没了来往,也从没听蒋羡提起过?方妈妈是知晓她曾经在周家做过丫头, 所以也建议不必往来。

当年她和蒋羡亲事,蒋氏从中作梗的,又有曾经和周二娘子不和的事情,诸如种种,锦娘自然也没想过来往。

现下见面,锦娘只当重新认识,经窦媛介绍,喊了一声:“何姑妈。”又对周二娘子称呼一声“表嫂”。

何夫人见锦娘高挽鬟髻,戴着铺翠的冠子,插着玉插梳,天生又是一股温柔气质,水灵透亮,却又端庄极了,很是欢喜道:“你我都是亲戚,咱们自坐在一处说话。”

说完,何夫人还把自己手上的手镯褪下送给锦娘,又是问了许多话,得知六夫人去世,她还差点哭了。锦娘也是不得不佩服何夫人,恐怕何夫人出嫁后,都没和六夫人见过面,甚至见面都少,但样子做的真好看。

前些日子见过的钱娘子,今日所见的何夫人,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锦娘一直还在想周二娘子会不会认出她,再嚷嚷出来,没想到她看向自己就跟陌生人似的,没有任何触动,锦娘也就不想那些了。

“十六郎的哥子在京中任官吗?”何夫人正问道。

一门双进士,还不算过继出去的蒋放,其实这是很少见的,而且兄弟俩都还很年轻,官场上都知晓欺老不欺少,且蒋羡还是她娘家侄儿,更应该打好关系。

锦娘听她问起蒋晏,不免道:“大伯如今正在谏院任职。”

其实周二娘子哪里不知晓蒋羡,当时她因为心情不好,不过是发作了个下人,倒是被母亲送去蒋家了。在外家的时候,她和蒋家的人往来颇多,只知晓蒋羡的爹屡试不中,她哪里瞧得上呢?

如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看蒋羡的娘子,相貌倒是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但又确定自己是没见过的。看她戴着那么名贵的铺翠的冠子,身上着全套织锦的衣裳,还有她娘家似乎也是书香门第。。

此时,她正说道:“我弟弟去年也是发解了,今年未曾通过省试,好在如今已是入了太学。”

“你们家住东京么?”周二娘子听她口音不像东京人。

这是周二娘子和她说的第一句话,锦娘面上不显,只笑道:“我们家十几年前搬过去的,原籍不是。”

何夫人恼儿媳妇不会说话,花花轿子人人抬,只说好的便是了,故而她连忙圆场:“你们从吴县过来,说起来当年也在扬州任职过,江南可真是好地方。”

“您说的是,说起来我还带了些苏缎回来,到时候给您送两匹,您别嫌弃。”锦娘笑道。

二人正寒暄着,那边司法参军之妻蓝氏过来喊着锦娘道:“姐姐怎么还在这里,王老夫人过来了,钱娘子让我来喊您呢。”

锦娘忙笑着对何夫人道:“姑母稍坐,我先去拜见府公夫人,再回来与姑母说话。”

她是推官夫人,拜见上官夫人,也实属应当。那时,何夫人的丈夫在扬州做过知府,底下的属官哪个不巴结的,故而她道:“侄儿媳妇快去吧。”

锦娘快步和蓝氏一起去,钱娘子特地让锦娘过去坐,看起来是单独帮她留了一个位置。

“多谢姐姐。”锦娘笑道。

不得不说钱娘子这个上司还是挺好的,在职场上跟对了人,才是真的运道。这些日子她也与纪夫人见面,然而这纪夫人纯粹是把她看作跟班似的,再对比钱娘子,到底怎么选,一目了然。

再说了,纪夫人还没到王老夫人那样的地步,她在王老夫人面前也未必能说的上话,自己何必怵她。

原本她也想保持中立,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处境正是高树靡阴,独木不林。甄家虽然和她家是亲戚关系,但总要甄家带着她,反而让人看轻,不如找个好点的上司,先跟着混,将来自己也有一股势力。

别小看这些官夫人,男人们不好交往,不好说的事情,通过她们私下也能操作呢。

但锦娘也没蓝氏那么死忠钱娘子,她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甄家请王老夫人上座,以示尊敬,王老夫人则说甄老夫人是寿星,不肯上座,二人你推我让了一会儿才一齐坐下。

这甄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美人坯子,即便到如今也没有发福,眉眼细致,看起来很优雅。相较起来,王老夫人看起来就亲切多了,跟普通老太太差不多。

邬氏自然也跟着王老夫人过来了,也正陪着大家说话。

两个老人都在讲戏,下面的人都跟着附和,锦娘这种不是很懂戏的人,虽然不至于跟听天书差不多,但也是兴致缺缺。

好在她只是府中末官的夫人,也没人留心。

纪夫人坐在钱娘子对面,她上次明明请过锦娘,不曾想她竟然不受自己招揽,还是和钱娘子在一处,看的实在是让她生气。

正说话时,外面说魏家人到了,这魏家门楣极高,上次女儿附学她家,即便蒋羡是大名府推官,但仍旧托了两层关系才把女儿送进去。

魏夫人的丈夫现拜淮南转运使,朝中三品大员,因此她一过来,场中气氛又是一变。

魏夫人今年三十七岁,其夫君十八岁中进士,虽然为官二十载,但仍旧才三十多岁。她头上戴着珍珠冠子,进门后,连忙快步笑道:“老寿星,我来迟了。”

甄夫人请她入座,有魏夫人这般稍微年轻点的夫人入座,场上气氛又是一变。

“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寿星身体还是这般硬朗,我们都自愧不如了。”魏夫人笑着道。

甄老夫人也是人老成精,只道:“你们年轻人哪里似我老的牙齿都缺了几颗,俗话说有福之人不必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你家大漕每年让人从洛阳专门送牡丹给你看,日日享福何须操劳?你如何说来?”

这一顿打趣,让魏夫人难得红脸,锦娘听的咋舌,这富贵人家怎么都爱牡丹,还一个一个爱的奢侈。魏夫人要看牡丹,都直接打发人马从洛阳送来。

不过,到时候她倒是可以去魏家做客,自己设计一趟牡丹纹路的衣裳或者领抹,到时候等人家生辰时送去,如此,记在心里。

人来齐了后,甄老夫人到底上了寿数,甄夫人忙让众人派席面。头一桌是魏夫人、王老夫人还有河北路转运使,安抚使、提刑司、提举常平使司

次桌则是纪夫人、钱娘子还有锦娘、蓝氏还有司户参军的娘子等等。

第三桌才是亲友们,似甄夫人娘家人还有何夫人这些人。

此番酒席水陆毕陈,看的人眼花缭乱,好一派富贵气象,也难怪窦二夫人陪送了两船的嫁妆过来。但吃了一杯酒后,锦娘又冷静下来,得陇望蜀人之常情,然而人谁不是积少成多?积小流成江河的。

只要她和蒋羡努力,将来也未必不能攒下一份家业,何必被富贵迷住双眼,她眼神清明了许多。

却说周二娘子随婆母坐在第三桌,这还是托了窦媛的福气,何夫人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她虽然曾经是知府夫人,但现下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个中滋味也只能自己消化。偏周二娘子却是眼中不忿,想当年在闺中,她爹管着官员升迁,家下二叔也有钱,何曾不是如此?连执政大人都能请到家中。

如今却哪里有人理睬她们,连方才与她们一起说话的蒋羡之妻都坐在次桌了,一个推官七品官儿都比她们受用,落差太大,所以脸色不郁。

宴毕,窦媛帮着送人出去,正和锦娘道:“我这家里,大嫂不管事儿,三弟妹不中用,还请嫂子过来帮帮忙。”

锦娘满口应承下来:“这满屋的官眷,亏得是你婆婆挺着办的好,你年纪又轻,也是能干的紧,我过去帮你打打下手,大事儿还要你们拿主意。”

“嫂子肯来帮我,我感激不尽。”窦媛一面笑,一面挽着锦娘的手笔,甚是亲热。

这窦媛本就和锦娘关系好,二人又住对门,肯定是托了她。这看在周二娘子眼里,就满眼不快,回家的路上就同何夫人道:“您老是她的亲姨母,也该托您才是,哪里轮得到她。”

何夫人道:“我年纪一大把了,哪里操劳的那许多。”

周二娘子见何夫人这般没心气,自己也只顾心里憋气。

却说锦娘从甄家回来,倒是同蒋羡道:“她们家今日是请官眷近亲,明日还要请远亲旧又来,说是请我去帮忙,我见她忙不过来,咱们门对门住着,平日也烦扰她们许多事,就应下了。”

蒋羡只道:“娘子不累着就好。”

锦娘又把见过何家婆媳的事情说了:“怎地你与那何三郎见面吃酒了,他家今日见着我仿佛是初次知晓似的。你说我要不要过节送些水礼过去,也免得人家日后说你做了官,倒是张狂起来?说起来大家都沾亲带故的。”

“娘子,那周二娘子不是个好的,她之前因为折辱丫头,还回我们蒋家住过。你原在她家做过,若她是个明白人,自然就像二嫂(周三娘子)似的待你做妯娌姊妹看待,偏她不是,这等愚人不知日后费多少口舌,且不必往来,再有人问起,你只推在我身上,就说我事情忙,你托我送礼,我忘了。”蒋羡道。

一席话,倒是让锦娘安心,她又捂嘴直笑。

蒋羡不解:“娘子何故发笑?”

“你说的折辱丫头,便是折辱的我。”说罢又把当年那周二娘子如何迁怒于人,让她下跪的事情说了。

蒋羡一听大怒,一拍桌子:“好个泼妇,看我不对付她一遭。”

“别,我当时已经报复回来了。”锦娘把自己故意发晕的事情说了:“虽然未曾伤及她的根本,但你们亲友都知道,我也只能用这般法子对付了。”

蒋羡哪里解气,只揭开锦娘的腿,好不心疼。

却见锦娘道:“我原先也是想着有一日风水轮流转怎样羞辱她,只是今日见到她,我身份比她高,穿戴比她好,丈夫又有出息 ,我何须与她计较?若真的计较了,反倒是打老鼠伤了玉瓶,害了你的官声。”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总揪着过往不放,也成了心魔。

可蒋羡却不听,好在锦娘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你男子汉心胸也开阔一些,大名府案子那么多,还时常有强盗作祟,何苦再结仇。”

“罢罢罢,她若就此罢休,我倒也日后抛开,她若胡乱言语,可别怪我了。”蒋羡见锦娘苦劝,也只好答应她。

锦娘又想蒋羡这般为她出头,心下好不感动,又以香舌噙酒,喂他喝酒,二人又一处亲热了一回。

又说到了次日,锦娘吃完早饭便过来甄夫人这里,甄夫人道:“劳烦她嫂子帮忙了。”

“您这里哪里话,我也是个无事忙的人,只要您不嫌弃才好。”锦娘如是道。

说罢,甄夫人让她去窦媛房里,锦娘过去时还遇到了窦媛丈夫甄二郎君,那郎君连忙行礼,锦娘回了一礼,方和窦媛见面。

今日这一天,锦娘都是帮窦媛陪客,领着人说话,帮着安席,到了晚上回去已经是十分累了。

但她也知晓这大户人家清客是怎么请的,竟然不是一日请完,都是分批次请,若是混着请,身份高的人恐怕觉得乱糟糟你不知道规矩。

忙了几天,锦娘遂在家中休息,每日作一首诗,有仿写有自己琢磨,拼命翻书找典故。

到了下午筠姐儿回来了,脸色不是很好,锦娘问起:“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快的,只管同我说便是。”

“娘,小娘养的是什么意思?”筠姐儿问。

锦娘道:“这是骂人的话,不是好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纪三姑娘那里听的,她说她大姐姐是小娘养的,偏痴心妄想。”筠姐儿道。

这便是纪家姊妹之间的纷争了,嫡庶之间,若是妻妾和睦倒好,若是那等妻妾不和睦的人家,就很容易水火不容。

锦娘又问:“是因为什么事儿?”

筠姐儿笑道:“我知道,是因为男狐狸精魏七郎。”

“魏七郎?魏夫人的小儿子么?”锦娘听说过魏夫人之所以不随丈夫去任上,就是因为小儿子身体不好,所以都留在家里。

又见女儿说“狐狸精”,不免道:“你们小姑娘家家的,什么都知道啊?”

孩子们年纪小,出去外面见的人多了,接收的信息也就更多了,并非懵懂小娃儿。在孩子们眼中,生的漂亮的就是狐狸精,大抵也是不少人嫉妒人家容貌好罢了。

筠姐儿只是笑。

“娘,让她们都被男狐狸精迷住,这样我好好学,课考肯定可以考第一名。”

她之前跟不上进度,以至于锦娘和蒋羡每日轮着晚上帮她补课,好在这孩子舍得下苦功夫,勉强能赶上来。

锦娘还怕女儿早恋,如今听她这般说,倒是忍不住笑开:“好孩子,有志气。这纪家姐妹之间的事情,你别管了。”

“女儿知晓。娘,魏夫人的生辰马上到了,沈娘子说让我们送几色针线过去。”筠姐儿道。

锦娘则和女儿道:“昨日我听人说她爱牡丹,我画了牡丹的花样子,帮你描了,你照着画儿绣,咱们做一对牡丹样式的荷包,怎么样?”

筠姐儿欢喜的很。

因蒋羡今日要在衙门通宵,锦娘差人送了吃食汤水过去,她们母子三个单独吃了饭。晚上锦娘留女儿在房里睡,筠姐儿见她娘把牡丹纹样的香袋设计好了,她只拿着布裁剪下来,又按着样子开始劈线。

在学女红上,锦娘锻炼女儿非常严格,不为别的,就是想让女儿能当立身之本。

筠姐儿又说要买一方古琴,说沈娘子要教她们弹琴,还要带香料去学里,明日沈娘子还要教她们制香。

“明日我和你爹说,仔细帮你挑一把琴来,你放心。至于香料,我开了箱笼,一样包一些,你明早拿去。”锦娘自己也做过学生,知晓大人们眼中鸡毛蒜皮的事情,但对她们而言就是极大的事情,因此立马应下,生怕女儿去学里难堪。

又说次日,蒋羡差人回来拿衣裳,说他奉命去外县公干,锦娘遂替他准备了两套衣裳鞋袜和跌打损伤和治风寒的药。

只是琴的事情不能托他去办了,偏锦娘自己也不懂其中门道,只好先让陈小郎打听着,又让他喊了如烟过来。

如烟光明正大的兑了银子后,看了好几个位置不大如意,现下刚看中一个铺子,听锦娘喊她,心里一紧,不曾想说的是琴的事情。她正愁不知道如何还了人家的恩情,此时倒是个巧宗儿,只说她帮忙去看。

不过两三日便寻了一把蜀郡雷氏琴,声音清越,上面还刻了古篆。

“不知这把多少钱?我开了给你。”

如烟只说送给筠姐儿做礼物,锦娘却不依,只道:“这琴看着就贵,你若不要钱,我也不敢要了?”

在锦娘看来给孩子的琴,只要好上手,价格合适就行,名琴等她真有了天赋再去置办也不迟。否则,琴弹的不怎么样,还要那么贵的琴,这不是差生文具多么?

如烟只道:“不过花了十贯,娘子若不信我把条子给你看。娘子救我性命,我不过孝敬一把琴,娘子若是不要,必定嫌弃我。”

锦娘只好收下,又知道她开的茶寮,拿了几斤上好的茶叶和两套茶盏给她充本钱。

等琴寻到的时候,筠姐儿的香袋做的差不多了,便给魏夫人送过去,据说魏夫人很是喜欢,见她不过七八岁就绣的这般好,还特地赏了她一件手串。

小孩子都是要鼓励的,筠姐儿得了之后,常常让锦娘继续教她做绣件儿。

日子很快就到了立冬时节,蓝氏送了贴子说钱家红梅开的极好,请她去诗会,又有钱娘子送了果蔬过来,锦娘一一应对。

不料何夫人也送了果蔬来,锦娘见人送到门口,也不好让人退回去,于是给了赏钱,回送了些生姜豆豉、红丝、末脏、鹅梨、蛤蜊过去。

但若何夫人不送,她也不会主动送。

何夫人也是人精,她见蒋羡上任以来没来家中拜访,锦娘也不似窦媛那样礼数周到,但偏偏那日她观察锦娘也不是那等轻狂人,遂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这个人和蒋氏不同,蒋氏喜折腾,她则是想不通的事情也不要大费周折。她不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更觉得越是不解的事情,就那样过去罢。

就像她当年送人在周家,为了打探周家姑娘们的性情,摸清楚底细,但即便知道她这三儿媳妇不好,但为了两家姻亲,也不会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

倒是周三娘子,从蒋六老爷那里知晓了蒋羡在大名府做官,想起她二姐姐曾经和锦娘有些旧仇,怕她那位不晓事儿的二姐姐又胡乱嚷嚷,到时候新仇旧恨,自己也保不住她,故而立马通过送节礼,专门给周二娘子带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