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魏家那位沈娘子今年四十余岁, 并非那等人们印象中晦暗寡淡的寡妇,她面皮白净,五短身材, 身上穿着宝蓝素罗的长褙子, 乌发用一根白玉簪簪上,浑身书卷气。

锦娘由魏夫人带着和她见面,连忙道:“承蒙不弃, 小女就拜托您了。”

沈娘子连忙行礼:“娘子客气了。”

“小女以前一直是我在家胡乱教, 您多担待。”锦娘道。

沈娘子也是应了几句。

接着锦娘和魏夫人说起束脩的事情,魏夫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白费那些钱做什么。”

锦娘笑道:“您若不要,我们可就不敢来了。”

如此, 魏夫人才把束脩金额告诉锦娘, 让她直接给沈娘子。一年是二十四贯, 锦娘又多添了一方素绡的头巾、两方紫绉汗巾子。

筠姐儿还道:“娘,我不是和弟弟在杜先生这里学的很好,干嘛还要去魏家学啊?”

“魏家女学有七个女学生呢, 到时候你过去了, 不仅能读书,在读书之外还可以学制香啊、点茶啊,捶丸、打马球,还能交些手帕交,这多好啊。”锦娘道。

一听说可以学这么些东西, 筠姐儿也愿意去, 她还挑了自己做的一对荷包出来。锦娘忍不住点头,到时候总是要去见见魏夫人的,小姑娘们一般送的就是几色丝线, 好在有自己教导,筠姐儿缝制荷包、罗袜、打络子很熟稔。

母女二人又挑了那天要穿的衣裳,此时已经十月,刚过了暖炉节,大名府的天气已经开始冷起来。那些放在箱底的夹衣得找出来,重新晾晒薰香,忙的不亦乐乎。

只有宁哥儿瘪嘴:“呜呜呜,我要和姐姐在一起读书。”

锦娘笑道:“你这么说,小心我告诉杜先生。”

果然,宁哥儿就不装哭了,跑来锦娘怀里窝着。筠姐儿捏捏弟弟白胖小手:“咱们俩每天还是可以在一起做功课啊。”

“就是,每天都来娘这里写功课,写完吃饭了,咱们还去后花园玩儿,好不好?”锦娘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

宁哥儿听到“玩”这个字,又笑了起来。

到了次日,娇杏帮筠姐儿梳了双丫髻,髻上戴着海棠红印花缀珠红流苏发带,一边插一根鎏金折股钗。身上则是着山茶花暗纹的交领夹衣,身上着头上发带同色勒帛,底下穿月白绢夹裤,脚上着一双茶色平头鞋。

锦娘今日头上戴着金冠子,打扮得很正式的送女儿过去,但是不好去旁听人家先生上课,只是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觉得很不错,就径直回来了。

从魏家回来之后,方妈妈见锦娘发了会呆,不由笑道:“您是不是心里空落落的?以前六夫人在世的时候就总说,孩子们在身边吵闹,不在身边了又想。”

锦娘只想说自己终于解放了,哪里还想那么多,她还有好些事儿要做呢。比方说继续用笨办法学诗词,每日花一个时辰背诵诗词,再用两到三个时辰,硬着头皮都得写出来。

中午她还得休息半个时辰,起床还得发会呆,在再继续她最喜欢的刺绣。

事儿多着呢!

所以,面对方妈妈的说辞,锦娘仅用干笑几声回应。

现在把女儿送走之后,她就先拿出王维的诗开始背,有一半是她前世读书的时候就学过,或者耳熟能详的,现下再来看一首不是那么熟悉的《积雨辋川庄作》,品味了一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为何我就不能写这么好的诗呢?也是,我若是能到这个程度,靠着教书就能养活自己了。”锦娘摇摇头。

阿盈沏了热茶过来道:“娘子,您说那沈娘子为何不嫁人呢?她又没孩子。”

锦娘呷了一口茶,看着阿盈道:“也不是每个女子都想嫁人的,她现在一年束脩也有一百多两,凭她的年纪至少还能教一二十年,如此攒个上千贯的身家,养老尽够了。”

说起来,儿子女儿束脩就花了快六十贯,房子花了五百多贯,这还不算够置生活用具,来这大名府任职还真是出去的比进来的多。

“您说的也是。”阿盈也觉得有道理。

锦娘吃了一盏茶,又开始看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中午用饭,她让橘香给她还是做以前的减肥餐,两拳青菜、一拳蛋白质,一拳碳水。

平日和孩子们一起吃饭,还怕她们挑食,现下大的小的都去读书,连宁哥儿也是在玲珑馆吃,正好,锦娘自己吃。

下午,她小试牛刀写了一首诗,忐忑的放在书案上,等蒋羡点评。

宁哥儿下学早,他一下学,就过来锦娘这里,吃点心,然后开始做功课。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的习惯,先把手边的事情做完,再去玩儿,否则很容易有拖延症坏习惯。

“娘,这点心您怎么不吃啊?”宁哥儿发现他塞给娘的,娘都放在旁边。

锦娘摇头:“娘不能吃这个,你多吃些,咱们等姐姐和你爹回来就吃饭,好不好?”

宁哥儿重重点头,不时,筠姐儿也回来了,锦娘自然问她:“今天第一日怎么样啊?和其她姑娘们相处的好不好?”

“魏家姐姐对我很好,她还亲自带女儿去出恭呢。还有纪大姐姐,教我做功课也很是热心,纪家三妹妹和我同桌,她比我还小两个月呢。”筠姐儿道。

锦娘见她能够适应,也就放心了,又让她快些做功课,做完去后面花园玩去。

两个孩子的功课锦娘都会仔细检查,小的是背书,大的是背书练字。

筠姐儿要写楷书两张、行书一张,她平日在家锦娘就常常让她描红,没事儿就描红,因此对于她而言很顺利。

孩子们功课完成,就一起去后花园踢毽子、抽陀螺。

蒋羡回来时,听说他们三人都在玩儿,尤其是锦娘正在踢毽子,阳光下的她显得愈发灵动活泼起来,他也赶紧加入……

后花园的欢声笑语,连方妈妈在一旁都笑着摇摇头:“都是孩子心性。”

偏偏如烟见状却很迷惘,她跟姜六姐学了两年仵作,还学了医术,可要说多高明也没有。毕竟才学了这么些时候,怎么可能出师,偏偏到了大名府后,大名府仵作听闻都好几名,她根本无用武之地。

魏娘子虽然待她不错,可她主非主仆非仆,还拿着人家一份份例,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可她又何去何从呢?

待到了用膳的时间,锦娘先让孩子们擦汗,今日不必催,运动过后,大家都是风卷残云,连素来挑食的筠姐儿都把饭吃的干干净净的。

孩子们吃完就洗漱睡觉了,锦娘把自己的诗给蒋羡点评,蒋羡挑眉:“这次比上次好了不少。”但随即也说了些不足,比如太过匠气,典故用的不对。

“多谢点评,等我觉得写的好的时候,再给你看。”锦娘道。

蒋羡笑道:“客气什么。”

分享欲太过旺盛可不是什么好事,锦娘喜欢默默努力,一鸣惊人。

不过,现在她慢慢搂着蒋羡:“今日你累不累呀?”

蒋羡见她外面只罩着一层薄纱,里面穿着玉色的小衣,那玉色和羊脂白玉似的皮肤几乎浑然一体,偏脚上穿着石榴红的平底鞋,眉梢眼角都带了风情,纯情与妖冶几乎同时变幻莫测。他哪里还忍得住,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好命。

二人滚在一处,鸳鸯帐放下来,外面秋风瑟瑟,里边正是感情升温时。

一夜之间,大名府仿佛就开始变冷了,昨日还在外面褪去夹衣玩儿,今日就得穿袄儿了。锦娘身着浅紫色泥金对襟袄儿,下着藕色百迭裙,裙底一双大红凤头高底鞋。头上戴着如意云纹的银錾金子冠子,两边堆砌绒花,额前用梳帘修饰。

她观察到魏家和甄家两府女眷的打扮,都崇尚富丽之气,这种富丽之气和吴县不同,吴县人多崇尚衣裳绣样繁复,有描金印彩,但颜色不爱太鲜艳的,就连人家送的冠子都没有高冠的。大名府的女眷,不少衣着十分鲜亮,红色织锦的衣裳,娇绿的缎裙,头上爱梳高髻,打扮的比较高调。

本来锦娘也是准备穿红袄儿绿裙,可和她气质实在是不符,故而还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了。

准备得当之后,又带了几样礼品,携着贴子上了门。

只是不曾想钱娘子如此热情,才进二门,就见一娇小身材,行动干练的女子迎了上来:“早该请你过来的,姐姐真是好标致的人物。”

这里喊姐姐不是说谁比谁年纪大,而是以示尊敬,锦娘忙道:“姐姐说哪里话,本来应该我上门请安的,只是家中事情纷繁,又不知姐姐们的规矩,怕贸然上门结交,反倒令诸位姐姐们怪罪。”

钱娘子见锦娘打扮淡雅,说话小意,愈发是欢喜,和她挽臂进去,一路上说些时下大名府的新鲜事。锦娘想,这方是待客之道。

却说这钱娘子带她到一处花厅,里面已经坐着几位夫人,众人相互厮见一番。通判夫人纪夫人她三十大几岁的年纪,相貌不甚出众,戴着重楼子花冠,一身绿地宝相花的夹袄儿,端的富贵气象。再有一位年轻的妇人,头上戴着一簇菊花排簪,两边戴着白玉插梳,相貌端庄,举止娴雅,原来这位是王知府那位出身显赫的儿媳妇邬氏。

又有诸曹官的娘子过来见面。

钱娘子很会活络气氛:“蒋推官家的娘子新来,不如在我那小园子吃曲水流觞宴,我正叫了家里两个弹唱的丫头出来,咱们多了解一二。”

从花厅过月亮门,再过一重仪门,绕过假山,遂见到一个花园,花香馥郁,潺潺流水,好不惬意。看的出来这位董判官家中财力不俗,饶是在大名府,这样带花园池塘的大宅子恐怕都要五千两左右。

她家那的小花园都是把三进牺牲了,辟出的园圃,实际上宅子是钱娘子家的五分之一不到。

众人安座后,锦娘坐在钱娘子下首,对面是邬氏和纪夫人。

邬氏主动问锦娘:“不知娘子青春多少?”

“二十八岁。”锦娘道。

邬氏笑道:“娘子与我同庚,不如你我二人姊妹相称?”

锦娘连道:“岂敢高攀姐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搭上话了,邬氏的丈夫在相州做通判,她也是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养在婆母身边,女儿养在她身边,只不过她十六岁就成婚,如今女儿已经十一岁了,还定下了亲事。

这个时候钱娘子就道:“定的正是本府豪族魏家的老六。”

“原来是他。”锦娘去过魏家两次,还见到过这位魏六郎,据说是魏家长房偏房所出。

邬氏好奇道:“娘子和魏家有往来么?”

锦娘笑道:“因小女在魏家塾学,上次送她去的时候,就听说了。”

“哟,纪夫人,您家那水葱似的三位姑娘不也是在魏家女学么?”钱娘子适时插进话题。

锦娘想难怪大家都愿意来钱娘子这里玩,她和自己素不相识,却带着自己打进圈子,不管人家私心如何,但对她都是正向的。

此时,纪夫人也笑道:“蒋夫人,到时候带孩子来我们家玩儿。”

锦娘也和她说了些家常,此时开始上菜,丝竹之声开始飘来。钱娘子又对锦娘道:“邬娘子每次遇到人都主动问好,为人宽和厚道。”

“我倒是多谢姐姐,带着我认得大家。”锦娘小声道。

钱娘子心想这推官娘子倒是个十分灵透的人,不仅和谁都能应对几句,倒也知晓自己的善意,她遂道:“日后妹妹就多来。”

锦娘笑着应是。

饭毕,众人开始投壶、打双陆、下棋都有,不会强迫人如何,刚开始锦娘还在大圈,一会儿就被钱娘子拉过来同纪夫人邬氏一起抹牌。

大家都是一边抹牌一边说话,纪夫人正问起邬氏:“今儿你们老太太怎么没来?”

“老人家原本想过来的,偏偏气候变化太冷了,早上起来就有些不舒服,便派我过来了。”邬氏道。

纪夫人“啧”了一声:“那可不能马虎,一场小病就容易感染成大病。”

邬氏认真应是,那边钱娘子也说了不少保养之法,还叮咛锦娘:“咱们大名府的冬日森冷,妹妹还得准备厚衣裳。”

“衣裳我倒是准备了,就是身上干,刚来的那几天脚跟儿都裂了,我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干裂的。”锦娘的确有些不适应。

钱娘子笑道:“那可不成,得抹些油膏子才好。”

这三人中,锦娘和纪夫人没说几句话,倒是钱娘子和邬氏都比较友好。

钱娘子还重新介绍蓝娘子,这蓝氏的夫君是今科进士,释谒后官拜大名府司法参军,她就比锦娘提早到几日。

蓝娘子比锦娘小三岁,她身材高挑,整个人很有精神,方才锦娘就看到她投壶一直在赢,如今更是神采奕奕,还问锦娘:“不知蒋夫人您在家里做什么?”

“无非是看书做些针黹女红的,和大家都一样。”锦娘道。

“正好我想等钱姐姐这里梅花开了,咱们一起做个诗会,如何?”蓝娘子笑道。

锦娘满口应承下来,虽然她还在学,但是也不是不能参加啊。有压力才有动力嘛,锦娘如此想着。

钱娘子哈哈一笑:“这诗书我不擅长,但是帮着办个诗会也好,到时候咱们也多请些人来玩儿。”

“好。”锦娘当然来捧场,钱娘子今日带她入场,怎么着也得投桃报李,反正人嘛,不就是走动多了就有交情了。

她们三人说的起劲,锦娘偶然瞥到纪夫人神色不好,不明所以。

纪夫人当然生气,她甚至气炸了,在回来的路上就和身边的心腹丫头春纤道:“那姓钱的今日又拉帮结派了一个,到处想人家说她人缘好。”

原本纪夫人是上官夫人,钱娘子身份自然是差她一点,论娘家就更不必说了,纪夫人父亲此时虽然已经致仕,但是可是先帝的老师,地位非同一般。钱娘子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员,她还嫁过人,二人是一起到任大名府的,可后来钱娘子人缘却比她好太多,所有人都愿意和钱娘子玩儿,几乎是一呼必应。

春纤知道纪夫人内外皆失,所以心底郁闷。

在家里,老爷偏宠季小娘,冷落她。于是她想朝着外边发展,又被钱娘子这个处处不如她的人抢先。

“其实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咱们家的几位姑娘不是在魏家读书么?通过这层关系,您也可以笼络住那推官娘子。”春纤道。

总得有人为你摇旗呐喊啊,不能成光杆司令啊。

纪夫人抚掌而笑:“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却说锦娘从外回去,却是如烟点的茶送过来,锦娘抿了一口,“你这茶百戏做的比阿盈要好,不过,家里有下人,哪里要劳烦你做这些?”

“瞧您说的是哪里话,您这么一直带着我,又抬举我,我可不能白白受着。”如烟就是知晓锦娘什么都不让她做,才愈发不安。

这样的日子不是长久的日子,像她跟着姜六姐,跟着做事儿,靠自个儿挣钱,反而心安理得。如今也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可不就担心么?

锦娘听出她话里的担心,不免道:“这也没什么,难道我家里还养不起一张嘴了。只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排你。”

她才刚到大名府,也没办法立马安排如烟去学医学仵作,况且现在在大名府仵作如云,她也比不上那些积年的仵作。

“娘子,我这里倒是有个巧宗儿。我会烹茶做小食,若是开个茶寮,说句不怕您笑的话,我单身一个人不敢开,现下有您在,我想在这里开。”如烟道。

锦娘自然同意,可她也有些为难:“若是在吴县的时候,想必我就同意了,但来了大名府后,又是买宅子,又是打家具,还有两个孩子读书,恐怕我要买一间楼是不能了。”

若说赞助些银子倒是可以,但是帮她做生意,她也不敢投资这么大。

如烟有些羞赧道:“其实我一直骗了娘子,当时我跳水时,这颈上的银锁片里藏了张飞钱。”

那些钱本来是她最后的底线,谁也不愿意告诉,如今却说了出来,也是因为锦娘的确人品好,不会贪图她这些财。况且,她要做生意,若是无人罩着也不成,她还得借蒋家的势头。

在一旁的阿盈听的恨不得龇牙,这个如烟心眼还真多,娘子救了她,她非不走要投靠自家,没想到有这么多钱还白吃白喝。

锦娘倒是松了一口气,这如烟自己有钱,想做营生,如此倒是很好。故而笑道:“你既然有主意,只管去做,若是要看店铺找中人,我和陈小郎说一声,让他替你找来。”

如烟见锦娘同意,欢喜不已。

站在锦娘身后的方妈妈却想这女子出去也好,否则这么大姑娘摆在府里,还聪明伶俐,若真的上位了,娘子就多了个劲敌。

所以在如烟离开正房回去后,方妈妈见阿盈气如烟不说实话,反而劝她:“你看娘子都不气,你气什么。她出去也好,难不成你还让她天长日久的留下来?”

她们在次间说的话,锦娘听到了,她也不能怪方妈妈和阿盈,方妈妈是她重新找回来的,她对方妈妈是一条船上的,若她没了地位,方妈妈又会面临六夫人去世被赶出去的现状,所以任何可能动摇她地位的人,方妈妈都会严加防范。

阿盈呢,她想的没那么深远,她对自己忠心,也把蒋家当成自己家,把自己当家人,所以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这样的话,她也只能当没听到。

且不说如烟如何忙碌,锦娘这边也得准备给甄家老太太的寿礼,过了十数日,她带着儿女一双去甄家拜寿。

却说她们一家刚坐定,外头就说何姨母来了,窦媛笑道:“表嫂,我与你介绍一位亲戚,是我一位堂姨母,说起来也是表哥的姑母何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