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只剩饱含怨怼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
越飞光看着看不清面目的刘香君,她瘦削的身躯像是由黑夜凝聚而成的阴影。
沉默一会儿,越飞光又问:“他为什么要让你死?是不是因为食魂蜉蝣?”
听到她的问题,刘香君沙哑地笑了笑。
“食魂蜉蝣。食人灵魂的蜉蝣。”她扯动嘴角,“这名字可真贴切。”
作为刘寿唯一的子嗣,刘香君的前半生可谓是顺风顺水、为人羡慕。
父母慈爱、生活优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直到厄运降临前,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着的。本来,她的人生就应该这样平静而略显寡淡地过下去。
可半个月前的某一天,刘香君的人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朝着难以估测、难以摆脱的深渊滑落。
“那一天,他找我去他的书房。”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可怖,只是说出的话却渐渐变得流畅了些。
“我本以为是有什么琐事,就跟着去了。”
可没想到,一进书房,刘寿就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恳求她帮他做一件事。
见到自己父亲如此,平时备受宠爱的刘香君大为惊愕,连忙扶他起来,甚至都来得及问他需要她做什么,就连声答应了。
也许那时候的刘香君,潜意识中相信亲生父亲不会害她,所以才未多想。
“紧接着,他把一个东西交给了我。”
刘香君缓缓道:“那是一只虫子——就是你们所说的食魂蜉蝣。但不是你们看到的那种。”
越飞光问:“食魂蜉蝣还有其他种类吗?”
她几次看到的食魂蜉蝣,好像都大差不差。
刘香君嘶哑地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比鬼哭还要恐怖几分。
“当然有。”她的语气微微上扬,在黑暗中激起一阵回音,“就比如他交给我的那只,就是食魂蜉蝣的母卵。”
母卵?
越飞光心念微动,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等着刘香君继续向下说。
“所有食魂蜉蝣,都是从母卵之中诞生的。只要母卵不死,就算所有的食魂蜉蝣都被消灭了,照样会有新的食魂蜉蝣出现。而一旦母卵被解决,其他的食魂蜉蝣也会瞬间死亡。”
刘香君看着越飞光,冷冷地说道。
“他交给我的就是一只母卵。”
刹那之间,一道光芒如闪电一般,从越飞光的脑海中掠过。几十年前在同阳郡内肆虐的蜉蝣潮,明明已经被妥善解决,却仍旧在几十年后卷土重来。
是因为隐神司没能抓住母卵?
大量食魂蜉蝣被解决,母卵也许陷入了沉睡、也许落入了有心人之手,被保存了起来。
直到二十九年后——这只母卵被交到了刘寿的手上。
“只不过,母卵平时处于沉睡状态,需要寄宿在人类身上、并吸取足够多的恐惧作为养分,才能孵化出足够的幼虫。这时的幼虫很脆弱,需要大量的食物,才能进化成成虫。”
刘香君扫了眼地上的尸体,声音低沉,仿若自言自语。
“我和他们,既是食物,也是培养食魂蜉蝣的温床。”
她淡淡叙述着。尽管语含怨气,却没有哭闹,仿佛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越飞光看着她,又看看地上的尸体。一条线出现在脑海中,将所有的一切都串联在一起。
刘寿为了讨好“那位”,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让母卵寄生在她的身上,并将刘香君迁入小楼。
最开始进入小楼时,母卵并未苏醒,刘香君的状态不错,还能看书、绣花。
可时间一长,母卵渐渐醒来,她感到了不适。于是,刘寿就将她关到了三楼,又将小楼封锁,只留了一位守灯人。
而三层楼也不是随意安排的,而是各有各的用处。
一楼主要是一个缓冲地带。守灯人就躲藏在此处,一旦有人前来,她就会用尽手段,将人带上二楼。
二楼则是幼虫的餐厅。等食物各就各位,守灯人就点燃那盏特殊的油灯,将幼虫们引来用餐,以便他们蜕变成成虫。
还有一部分人会被带到三楼。他们饱含恐惧慌乱的灵魂,会成为母卵最好的养料,用来孵化出更多的幼虫。
食魂蜉蝣离开母卵,吸收恐惧蜕变为幼虫,又靠食人进化为成虫。
那么,那些已经进化完成的成虫呢?
想到林阴县、渔源县等地铺天盖地的食魂蜉蝣,越飞光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么成虫到了什么地方?”
还未等她开口,李悬仙先一步问了出来。越飞光侧过头,只见她吊儿郎当地抱胸站在一边,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既然他们费尽心力也要孵化成虫,那成虫对他们肯定有很大用处。”李悬仙歪了歪头,“那些成虫,肯定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幼虫吸收足够的能量,就会自动进入沉睡。”
刘香君对这些虫子倒是很了解。
“沉睡一般需要五到七天。等它们苏醒,就能蜕变成破坏力惊人的成虫。幼虫沉睡后,就会被他派人带走。我也不清楚他将它们带去了何处。”
说到这里,她停顿一瞬,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毕竟,我已经被关了太久。”
小楼里永远都是黑黢黢的。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光。陪伴着她的,只有日夜不息的虫鸣。
刘寿并未告诉她,孵化母卵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她以为母卵只是暂时留在她身体里,时间一到,就会被取出来。
她以为是这样的。
可令人发指的痛苦,从不会因“她以为”而改变、消失。
身体逐渐发生了变化,与人隔绝的环境带来恐慌,嗡嗡的虫鸣声时时在耳边响起,仿若考验着人的灵魂。
渐渐地,唯一清醒的意识,似乎也被什么啃咬、吞噬了。
短短十几天,她几乎忘记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恍惚之际,只能机械性地哼着一首在京城时学过的歌谣。
空荡荡的歌声再度响起。因为这次离刘香君很近,那歌声变得更加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越飞光道:“刘小姐?”
说着说着,突然就哼起那怪异的调子,太让人害怕了。
可是刘香君没有回应她,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呼唤。越飞光犹豫一瞬,小心地向前一步,伸手轻轻拍了拍刘香君的肩膀。
她的肩膀——很轻。
出乎意料地轻。
没有人体肌肉该有的沉重感,拍上去像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干尸,又干又硬又轻。
伸手一碰,一只小飞虫落在越飞光手背上。
越飞光吓了一跳,反手将它拍死。
这种幼虫果然比成虫脆弱得多,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她拍死。越飞光嫌恶地甩掉那只小虫扁扁的尸体,呼出一口气。
如果是成虫,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手恐怕都要被啃没了。
越飞光缩回手,一低头,忽然对上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她呼吸一滞,快速退回李悬仙身边。
李悬仙伸手扶住她:“怎么了?”
又探头朝着刘香君的方向瞧了瞧:“你看见什么了?”
越飞光没有说话。
匆匆一瞥,她看到刘香君的脑门上已经多出了一个大洞,像是有什么东西曾从那里钻出。
鲜血肆意流淌,已经流了满脸。刺鼻的血腥味混在空气中钻入她的鼻腔,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歌谣突然停了。刘香君好像恢复了清醒,语气平淡:“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快问吧。我支撑不了多久了。”
越飞光道:“那么,食魂蜉蝣的母卵现在还在你身上吗?”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或许是怀着莫名的侥幸心理,她还是问了出来。
而答案,果然也不出所料。
“不在了。”
刘香君低声道。
“前天晚上,他来过一次,取走了我身上的母卵,还有即将蜕变成成虫的幼虫。”
“那母卵被他带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越飞光皱起眉。
如果解决不了母卵,那么不管杀死多少食魂蜉蝣,都无法化解同阳郡的危机。
那同阳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如同二十九年前一样,暂时恢复平静。
况且现在隐神司中有能力解决食魂蜉蝣的人已经不在了,郡守刘寿又是阴谋的主导者,心怀鬼胎。
同阳郡想恢复平静都很难。
越飞光眼睛动了动。虽然想知道母卵到底去了哪里,但现在实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刘香君的伤势,本来都不该撑到现在。她能存活至今,恐怕全靠培育母卵所剩的能量,以及一腔恨意支撑。
她随时会死。
紧要关头,还是问些关键问题比较好。
“那你给我的空白纸片是什么意思?”
“密信。”刘香君短促地说道,“他和背后之人的密信。”
越飞光道:“可是那上面没有字。”
刘香君有些混乱:“我不知道。”
她又陷入到了那种极度恍惚的状态,无论越飞光问什么,她都无法回答。
越飞光走到她身边,却见她已垂下了头。用指尖去探她的鼻子,发现已没有了呼吸。
“看来问不出什么了。”
越飞光直起身,看了刘香君一眼,表情略有些复杂。
“我们先回去吧。”
李悬仙和庞星二应了一声,朝着门外走去。
越飞光走在最后,正打算出门,却听忽觉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顿住脚步,回过头。
“越飞光。”黑暗中,不知传来谁的低语,“我好像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