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孝庄这回没叫散, 稳稳安坐上首,叫妃嫔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个痛快。

等到殿内有人发现孝庄表情不太对,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半抬起眼皮子瞭众人一眼。

“都说完了?那哀家就说几句。”

瞧见孝庄目光越来越冷, 妃嫔们都心里发怵, 不由得安静下来。

早在她们第一次告状时, 孝庄就已经看过彤史了。

自康熙南巡回宫,后宫的高位妃嫔, 除德妃和宜妃还有点恩宠,其他人那里康熙去是去了,却都没叫水。

算得上得宠的, 也就是永和宫的乌雅氏,剩下都是新进宫的低位妃嫔,如今又多了个方荷。

就算方荷比其他人都得宠些, 又算得了什么, 孝庄又不是没见过比这更甚的。

当年皇太极是怎么对海兰珠的?

福临又是怎么对董鄂氏的?

只要不闹着立后, 算起来玄烨已经比他祖宗们强太多了。

方荷也是个清明的,先前闹出舍弃凤命一说来, 就不会做自毁长城的事儿。

显然, 这群只盯着后宫一亩三分地的妃嫔们,只顾着拈酸, 半点不明白症结在哪儿。

如今太子渐长,其他孩子也慢慢会长大。

胤褆已经入了朝,惠妃却依然不安分。

胤祉和胤禛眼看着过不了多少年也会入朝, 荣妃现在看着是老实,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故态萌发。

佟佳氏就更不必说。

贵妃有了胤俄后,也比以前张扬了许多。

玄烨是觉得二十三年那回的敲打还不够, 如今准噶尔局势不明……他先前就在她跟前流露出来几回欲亲征的意思。

孝庄自是不想叫康熙亲身犯险,可她这孙子是个犟种,如果真拦不住,到时就更需要叫前朝后宫都安分些,才能专心江山大事。

孝庄实在是腻烦了后宫这群不省心的,今儿个话说得格外重。

“哀家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够了!才会整日做这些嚼舌根子的事儿!!”

孝庄将茶盏重重往矮几上一拍,所有妃嫔都赶忙起身跪下。

“就你们嘴里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狐媚子,起码她知道该怎么伺候好皇帝,你们呢?”

“有本事在这儿跟哀家废话,不如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比不过你们瞧不上的女人,哀家都替你们臊得慌!”

“妃嫔的本分是伺候皇帝,如今你们要哀家拦着昭嫔尽本分,下回是不是又要撺掇着哀家杀了谁?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佟佳氏被说得脸色难看,面对孝庄的震怒,却只能白着脸劝孝庄息怒。

宣嫔梗着脖子不服气,孝庄冷冷看她一眼。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要雨露均沾,且轮不上你在这里蹦跶。”

“你要是觉得能进出咸福宫太逍遥,就给哀家滚回咸福宫禁足,多为你额吉和阿布抄几本经念着点他们平安无事,别听风就是雨的,哀家不爱听!”

宣嫔脸一阵青一阵红的,咬着唇低下头去。

去过咸福宫走动的惠妃和郭络罗贵人脸色也煞是好看。

出慈宁宫的时候,两人甚至觉得这大冬天的朝阳晒得厉害,直叫他们脸皮子滚烫。

等方荷醒过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她还惦记着今儿个要请安的事儿,猛地坐起身来。

唬得翠微赶忙上前,“我的主子诶,您可千万安稳些吧,再扭着一回腰,奴婢都没脸去叫太医了。”

方荷讪讪揉了揉腰,其实早就不疼了。

她只是因为康熙快住在头所殿了,才总借口工伤,逃避工作而已。

她紧着下床,“今儿个不是请安的日子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万岁爷上朝之前吩咐了,说您昨晚累着了。”翠微冲方荷挤眉弄眼,表情格外微妙。

虽说皇上确实待主子挺好,甚至没就寝之前张牙舞爪的从来都是主子,皇上大多时候都没脾气,偶尔还要给主子赔不是。

可这男人啊,啧啧……一上床就不是他咯。

就在头所殿伺候的这几回,翠微和春来回回都能听见主子哭喊的动静。

后宫的小宫女都隐约听见了。

福乐虽然医术不错,到底没经历过人事,还特别担忧地问过伤着哪儿了,需不需要她包扎,给翠微笑得肚子疼。

这会子她也捂着嘴调侃,“万岁爷生怕您腰不好,回头苦的怕还是自己,叫梁九功亲自去慈宁宫给您告了假。”

方荷扬起自己白嫩嫩的巴掌:“……再蛐蛐儿我,主子亲自打你板子!”

翠微赶忙躲开,“您要再吓唬奴婢,慈宁宫的事儿奴婢可忘了啊!”

方荷立马放下手,“算了算了,下次一定,你赶紧说。”

春来在一旁递梳洗的物件儿。

洗漱过后,翠微亲自给方荷梳头,正好凑近了,方便她把慈宁宫的精彩八卦告诉方荷。

慈宁宫里没有富察氏的宫人,倒是有个田嬷嬷,却也不能进殿伺候,听得没那么仔细。

“小喜子去提膳回来,田嬷嬷递消息说,老祖宗骂得挺凶,在外头都听着了,娘娘们走的时候,脸色也都没缓过来呢。”

方荷自己梳着一绺黑发,颇为遗憾地咂摸了下嘴儿。

“我还以为老祖宗说不准要叫我去慈宁宫住一阵子呢,没想到……”

翠微歪了歪脑袋,发现主子遗憾得还挺真实,恨不能扒开主子的脑袋看看她在想什么。

“您还恨不能挨老祖宗一顿骂才好?”这多少是有点毛病。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她可能不懂宫里的生存规则,但上辈子工作那么多年,她很了解职场规则。

不患寡而患不均。

康熙来头所殿来得勤,如果董事长觉得不好,现在就开骂,好歹证明她信任方荷,有心矫正回来。

越是不骂,憋着攒着,等到变成问题不得不解决的时候,她就是待处理的员工,随时可能辞退的那种。

上辈子被辞退,最多就是没工资,这里被辞退,要么家庙,要么是个死。

可叫她把康熙推到别人那里去……康熙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她做不了拉皮条的老鸨。

别人受宠也不会给她好处,她就图腻歪自个儿吗?

最多……闭门谢客呗。

到了晚上,康熙忙完政务,溜溜达达从乾清宫过来。

前日刚下过雪,正好赏赏雪景了。

可还没走到头所殿门前,他就顿住了脚步。

“梁九功,你过去看看,头所殿的宫灯是不是坏了。”康熙面无表情吩咐。

梁九功头皮立马就开始发麻,就是承乾宫的宫灯坏了,也不会坏头所殿的啊!

谁不知道这阵子皇上天天来,前脚坏了,后脚内务府保管就屁颠屁颠给送过来。

他心里叫着苦行至门前,丝毫不意外看到被熄灭的羊皮宫灯好好的,只是没点燃。

宫门也关得紧紧的。

只门外站着小太监陈顺,看见御驾过来,哆哆嗦嗦跪下了。

不是冻的,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的。

等康熙行至跟前,陈顺抖着嗓子轻声道:“启禀万,万岁爷,主子说自个儿今天腰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主子还说……听不得嘈杂动静,叫把门关上,等她睡醒了再开。”

康熙心下哂笑,往她腚上拍巴掌都醒不过来,她能听见什么嘈杂动静?

梁九功和后头跟着的李德全,还有齐三福他们都跟着跪下了。

宫里就从来没有宫妃将皇上拒之门外的先例,没人敢这么打皇上的脸。

他们都怕皇上突然大发雷霆,反正昭嫔这觉是甭想好好睡了,别说腰不舒服,就是爬都得爬出来……

“不是说雨花阁院儿里的梅花开得不错?”康熙淡淡开口,“过去瞧瞧。”

梁九功愣了一下,接着便抹掉额头上冷汗赶忙应是。

“奴才这就喊轿辇过来。”

皇辇迅速又悄无声息地过来,绕过头所殿往雨花阁那边拐,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瞧着倒像是康熙晚膳后,特地去雨花阁赏花似的。

过了这一晚,康熙就不再直接往头所殿去了。

他吩咐梁九功,“你先去瞧瞧头所殿的宫灯亮不亮,要是亮了再回来禀报。”

经此一事,梁九功是彻底服头所殿那祖宗了。

她到底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才把过去格外注重规矩的主子爷给弄得如此五迷三道??

一直到小年为止,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头所殿的宫灯总共亮了不到一半的时候。

康熙一点都没生气,甚至每回从头所殿出来,心情还都特别好。

至于不点宫灯的理由……康熙想知道的消息就没有不知道的,自也听说了慈宁宫里皇玛嬷大发雷霆的事儿。

其实方荷就算不灭宫灯,临近年底他也不能一直去她那儿。

有子嗣的妃嫔,还有跟前朝有关系的妃嫔,尤其是家人在外地当官的,都得去加以安抚。

但她灭了宫灯,回头敞开大门伺候他的时候,总会格外讨巧一些。

那小嘴儿比果子还甜,直叫人欲罢不能,他乐得隐下这桩不提。

方荷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许是妃嫔们都被孝庄那番训斥给吓着了,除了隐晦地阴阳怪气一番,也不敢再说别的。

她就当这事儿过去了,高高兴兴准备过年。

可在除夕宫宴之前,孝庄却叫人把方荷请到慈宁宫,一进门就叫方荷跪下,表情疏淡。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方荷摸不着头脑,难道是算后账?

可当着孝庄这个老狐狸中的老狐狸,她也不敢在枪口上逗趣儿,只老实摇头。

“嫔妾不知。”

孝庄令于全贵将彤史捧到方荷面前,语气更淡。

“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所以虽然拒皇帝于门外实属以下犯上的罪过,哀家也不曾敲打于你。”

“可皇帝在头所殿的时候,你也不好好伺候,这又是什么道理?”

方荷没有看康熙宠幸谁用了多久的兴致,她不用看彤史也知道孝庄在说什么了。

自打福乐提起,她这身体如梁娘子最开始预料的那般,要三五年才能补得跟常人一样,哪怕是喝药缩短这个过程,至少也还得半年,她就淡了侍寝的心思。

男人方荷可以不在乎,一涉及孩子的问题,她只恨不能从胚胎它爹身上开始卷。

往后小崽的前途另说,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起跑线上输给任何人。

她还在喝着药,除了经期前七后八的日子,即便康熙到头所殿,她也不伺候。

反正叫人舒坦的方式多了去了。

认真相处下来,她发现康熙其实是个对新鲜事物接受特别好的人。

尤其是知道她还在补身子以后,更致力于幔帐里的各种花活儿,并不非要真刀实枪做什么。

可是这话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方荷乖乖叩头下去,“是嫔妾的错,您也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如今还在喝着药,怕怀了身子会影响皇嗣,所以……”

“哀家不管你到底乐不乐意伺候,又是怎么伺候的。”孝庄轻叹了口气。

“可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在你那里浪费时间,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哦,纯睡觉的不要,就得大干特干才能睡一块儿呗?

她明白,孝庄这是叫她不方便伺候的时候,推康熙去其他人那儿。

因为在这世道的人看来,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为了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如若不敦伦还天天腻在一块儿,那都是虚谈不必要的感情。

孝庄可能不在意宫里出个盛宠的,但她绝不允许谁能叫皇上生出感情来,不务正业。

方荷蓦地有些想笑,要真是那样,那她跟花楼里的姐儿有什么不同?

哦,还是有的,她还得兼职老鸨,还没有兼职费。

她垂着眸子,轻声道:“老祖宗明鉴,过去嫔妾一心想出宫,后来又有北蒙的事儿在,皇上一直很不喜嫔妾的推拒和逃避。”

“灭了宫灯,关上殿门,已是嫔妾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嫔妾也得为皇嗣考虑,不敢太恣意消耗那点子情分。”

她突然眼神亮晶晶抬起头来,“不然老祖宗还是令嫔妾在大佛堂住段时日吧,许是到时候万岁爷的兴致就淡了,正好嫔妾能好好养养身子。”

孝庄:“……”这算盘都打她脸上来了。

哦,她把人关起来,就变成她跟玄烨较劲儿,这丫头倒是好吃好喝去了?

再说那岂不是更叫玄烨惦记着,她半点好都落不下。

“你也别在哀家这里耍心眼子,哀家就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分寸,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孝庄哭笑不得道,到底和缓了语气。

“哀家挺喜欢你,你可万别逼着哀家做不想做的事儿。”

太后因为乌林珠,对方荷几乎是有求必应,比待胤祺还纵容。

皇帝说出息吧,也很有限,看似是拿捏这丫头,实则还是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孝庄确实不在意有人受宠,但她不会给后宫留下红颜祸水的隐患。

即便她行将就木,到底也能以死后的遗旨作为屏障,守住这宫里的安宁。

“你别怪哀家心狠,大清江山再不能出一个为了女人耽误江山社稷的皇帝了,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退下吧。”

等方荷回到头所殿,翠微有些不安地给方荷端了盏温水。

“主子,老祖宗怎么这会子叫您过去了呢?”

再过几个时辰可就是除夕宫宴了,有什么事儿不能过完了年再说?

方荷平静摇头,“没事儿。”

只是大过年非要给她添个堵,叫她在宫宴上也注意个眉眼高低,别叫康熙在人前闹出好色昏聩的笑话来罢了。

她很理解孝庄的矛盾心理。

这世道的长辈,都是既想多子多福,又恨不能女人都木头似的,好叫康熙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全身心都投入江山社稷。

她越了解孝庄的想法,就越察觉出封建社会女子的悲哀,心里总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

到了宫宴上,哪怕皇室宗亲和女眷们的眼神都盯在她身上,还有底气足的,甚至跟妃嫔们一唱一和地阴阳怪气,方荷都没理会,只不冷不热保持着基本的客气应付了过去。

引得康熙都不由得往她这边看过来好几次,趁着去官房的时候,康熙问梁九功。

“怎么回事?”

梁九功躬身:“回万岁爷,半下午时候,老祖宗叫嫔主儿去了趟慈宁宫……出来时,嫔主儿脸色不太好看。”

康熙蹙眉,腊八前后皇玛嬷短暂地晕了一次。

太医说得仔细伺候着,但有个风吹草动的毛病,许是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了。

当时是在殿外说的,思及慈宁宫的宫人可能听到……那皇玛嬷也应该知道了。

她不会是想在自己离世之前,将方荷这个变数给压下去吧?

康熙捏了捏眉心,有些着恼,却又不知该恼谁。

皇玛嬷是为他好,方荷受着委屈,是不想刺激皇玛嬷。

可他忍不住心疼那混账,哪怕皇玛嬷为难她,到底还有他撑腰,何至于连宗亲都敢给她甩冷箭受着。

等回到殿内,没过多会子,康熙便特意扬声道:“朕尝着这道鹿筋做得不错,去给你嫔主子送过去尝尝。”

梁九功大声应嗻,端着康熙特用的金盘,给方荷送过去,回话声也不小。

“嫔主儿尝尝,这可是万岁爷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若您用着好,奴才再叫人进一盘子上来。”

太后下意识担忧地看向孝庄,孝庄只面色淡淡的,没任何反应。

原本还跟人议论方荷的佟国维夫人皱起眉来,下意识看向上首的皇贵妃。

佟佳氏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前几日她着凉还没好,今儿个脑仁儿疼得厉害,实在懒得看那狐媚子和皇上唱双簧。

左右方荷受宠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儿,她就算站出来也是自取其辱,何必呢。

佟佳氏不动声色看了眼冷着脸低声训斥宫女的宣嫔,心下冷笑,不如由着方荷蹦跶,须知这蹦跶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死得越惨。

方荷并没有因为康熙的撑腰迅速支棱起来。

她快来大姨妈了,昨儿个还侍了寝,今儿个又被个纸糊似的老太太找毛病,偏不能怼回去,实在是没心情造作。

浅浅吃了几口鹿筋,她就垂眸安静端着梨汤喝,只瞧那慵懒娇柔的芙蓉面,确实有宠妃的灼灼韶华,却半点宠妃的架势都没有。

孝庄心下点头,看样子这丫头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身子不济,撑不住太久,不到半途就跟太后先离了席。

方荷羡慕地看着两个人走远,要是她现在也是太后就好了。

她也想暖和和钻进被窝里,嗑着瓜子听翠微说八卦,不想听这些戴着面具的人叽叽歪歪。

轻啧了一声,她略有些烦躁地叫人再上一盅梨汤。

心情不好就得喝点甜的。

回头可以把奶茶给做出来……她走神想着,端起梨汤慢慢喝。

随着温热清甜的梨汤落肚儿,她感觉身体整个儿都暖和了起来,没注意到给她上梨汤的,换了个不起眼的宫女。

左不过都是在殿内伺候的,只要不想掉脑袋,内务府也不可能叫生面孔进来伺候。

所有入口的东西试膳太监都再三试过,也不怕中毒。

她喝得很放心,感受着身体里的暖意,不自觉就靠在了椅背上,眯着眼打瞌睡。

“昭嫔?昭嫔!”一个略有些高昂的声音,把起了朦胧睡意的方荷惊醒。

是宣嫔。

见她这慵懒无力的模样,宣嫔眸底闪过一丝嫉恨。

“昭嫔这是困了?也是,日日伺候万岁爷总得叫人知道你辛苦,否则怎么得万岁爷怜惜。”

“老祖宗先前说得对,咱们都该跟昭嫔多学学才是。”

“你钻我床底下了?”方荷脑子迷迷糊糊的,突然就不想忍了,冷笑着问。

“还是打算钻我床底下学?那你得问问皇上愿不愿意,别再惊着圣驾。”

这个‘再’字被方荷说得抑扬顿挫,叫所有人都听出了故事。

原本正推杯交盏的宗亲都听见了,吃惊地看向方荷……又转头看宣嫔,再看方荷,再看宣嫔……

这两位娘娘怕都病得不轻,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了吧?

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等几个都跟方荷不对付过的妃嫔,都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笑意。

宣嫔最恨别人戳她脊梁骨,只到底还记得这是乾清宫,冷冷看方荷。

“我劝昭嫔慎言!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可我寻思着昭嫔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懂事,回头老祖宗还得训斥你。”

方荷一听来了气,呵呵笑出声来,一个个消息都够灵通的啊!

也不知怎的,她身体里的暖意变成火气后,直往脑子里拱,叫她再也忍不住。

“宣嫔的意思是你就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我怎么记得你年底还不懂事儿呢?”她任由自己把心里的憋气发作出来。

再不发作她要憋死了,凭什么?

她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翠微感觉出来不对,靠近后竟闻到了主子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她大吃一惊,她从春来那里清楚知道主子的酒量。

偏偏皇上刚才被宫人洒到身上酒水,去换衣裳了。

她赶忙上前拽方荷:“主子您别——”说了。

“闭嘴!”方荷大声道。

别特奶奶个腿儿!

如来佛都走了,孙猴子还不做斗战胜佛,更待何时!

看着周围盯着这边看的人,方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看什么看?就算是天桥看耍猴的还要捧钱场呢,你们交银子了吗就看!”

她叉起腰来,看着吹鼻子瞪眼的宣嫔连连冷笑。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守规矩,这话宣嫔没少跟自个儿说,才指责别人指责得这么麻利吧?”

宣嫔快要气晕过去了,“你——”

“你什么你,听闻北蒙出豪杰,哪怕是女子都不让须眉,老祖宗和太后是多么令人敬佩,你呢?”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方荷打了个嗝,又一拍桌子。

“——王八都不吃秤砣,你倒铁了心非要跟皇上过不去,你比王八还能呗?”

福全和几个宗亲都差点喷了酒,不可置信看着这跟市井一样的吵架场面,一时间想笑又只能憋着,脸色格外扭曲。

只有常宁,笑得快趴桌子底下去了。

这个小三嫂实在是太有趣了,怪不得三哥喜欢……

太子和大阿哥倒是在,俩人都震惊地看着方荷,一时也没顾上拉架,反正又没打起来,不算大事。

俩人分别带着几个扎堆的弟弟们,不自觉往嘴里填把子肉,感觉配着昭嫔的骂特别下酒。

宣嫔脸色涨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怒喝——

“扎斯瑚里氏你放肆!”

“你这是挑衅博尔济吉特氏,我定要告诉老祖宗,治你的罪!”

“哦哟,我好怕哦!”方荷推开翠微的拉扯,虽然脑子已经跟浆糊一样,可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喝多少都长了嘴。

“你为难我,不就是看不过皇上宠我吗?那是我挑衅博尔济吉特氏吗?分明是你要替博尔济吉特氏挑衅万岁爷。”

“这么看的话宣嫔你可真是宫里最厉害的,再没人比得过你,我若是你,都用不着老祖宗说话,自个儿就撞墙了!”

两人吵架涉及北蒙,福全和常宁都坐不住了。

常宁赶忙开口,“我说两位娘娘,差不多就得了,这喝多了酒可不能乱说话,否则等酒醒了,谁后悔谁知道。”

“我又没干坏事。”方荷越说越委屈,尤其是看到某个从外头进来的明黄色身影,她怒冲冲看向长了两个脑袋的妖怪。

“汰!妖精!我就说几句大实话还不行?”

常宁:“……”他怎么就妖精了?!

翠微都快哭了,跪在地上直求方荷,“主子您喝多了,别说了!”

康熙听见动静,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见状冷喝。

“还不赶紧扶昭嫔下去!”

方荷响亮地抽泣了一声,“我没喝酒!”

被人拽的时候,方荷直接跳到椅子上,怒视动手的小宫女。

“不许碰我,不然我就告诉老祖宗和太后,求她们砍了你的脑袋!我可会求人了!”

康熙:“……”

周围的笑声更大,小宫女不敢动了,康熙额角青筋直蹦。

“扎斯瑚里氏!”

方荷蓦地举起手:“我在我在,我是没人捧钱场的小可爱!”

福全实在绷不住了,低着头肩膀耸动得跟得了大病一样,其他宗亲也差不多。

倒是女眷们笑的不多,都皱着眉头看方荷,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喝多,闹出如此不雅的事儿来……

倒该如她所说,赶紧撞墙去,好歹别继续丢皇家的颜面。

康熙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将她打横抱起,沉声道——

“来人,立刻给朕查是谁给昭嫔上的酒!”

“查出来,杖毙!”

众人心下一惊,女眷们也反应过来,昭嫔酒量不好,应该不是自个儿喝的酒,是被人算计了。

有个年纪大的老郡王福晋颤巍巍开口,“可万岁爷,过年不宜见血……”

康熙冷冷看过去,打断她的话:“今日有人敢给昭嫔下烈酒,明天就有人敢往朕的酒杯里下毒,老福晋觉得,朕不该处置?”

老福晋赶忙起身跪下,直道不敢。

其他人见康熙震怒,都赶忙跪地请皇上息怒。

“宴饮照旧,朕过会儿回来。”康熙淡淡扔下一句话,抱着已经快睡过去的方荷出了门。

梁九功已准备好了轿辇。

康熙抱着方荷进去,一坐下,就感觉怀里的身体在轻颤。

他伸手一抚,抹了满手的泪,心里既生气又心疼。

生气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计方荷,也心疼她过后要面对的尴尬境地。

他刚要开口哄,就听方荷抽抽噎噎出声。

“呜呜……皇上生气的话,只砍半个脑袋好不好?”

“皇上别不理我,我是你的小白菜啊,吃素挺好对不对?”

“呜呜,老祖宗说我,往后我没炉子用了,要不……要不你夏天再别来吧?”

康熙:“……”就,又心疼又想打她一顿。

方荷全然不知,打了个嗝,在康熙怀里乱蹭。

“中间几个月就当……就当我在反省~我是猴哥,猴哥只讲实力,不讲脑子的。”

康熙不知道猴哥是谁,只轻声问:“果果有什么实力?”

方荷手指竖在嘴边,做出神秘样儿来,“嘘——不能被人听见哦,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康熙顿了下,顺着她的话俯身下去,就听到带着淡淡甜香的酒气吹入耳中——

“我这本事可是大~大~的秘密,就是……”

“是什么?”康熙微微挑眉,还真有些好奇,想听听她酒后能吐出什么真言。

但就是后头却没了下文,偏头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康熙:“……”这混账永远有本事叫人没办法心疼她多哪怕片刻工夫!

好在睡着之后的方荷比醒着的醉鬼乖巧多了,康熙顺顺当当把方荷送进了被窝。

等出来头所殿,他面上才露出压不住的煞气,低喝——

“暗卫何在?”

两个黑衣身影从角落里现身,无声跪在康熙面前。

“今日殿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还有伺候的宫人,都给朕查!”康熙的声音比这天儿还冷。

“朕许你们动天字令牌,若此次再查不出有用的东西,你们就别在御前当差了!”

暗卫在宫里能走动的地方有限,寻常当值,都只能在乾清宫附近。

贴身保护皇上的暗卫,可持黄字玉牌进出前朝。

每遇大宴,能持玄字牌,进出前朝和后宫交接的地方,以及宫门内外。

天字令牌,除前朝后宫,宫外王公宗亲家里也可潜入,被擒免死。

暗卫知道皇家太多事,如不能在御前当差,就只有一个死。

两人都知道皇上这是气大发了,一个字不敢多说,利落叩首下去,迅速消失在人前。

翌日,方荷再醒过来,已经是半上午了。

睁开眼,她还有些恍惚,她不是在宫宴上吗?

怎么突然就躺在床上了?

翠微过来掀开幔帐,伺候方荷起身。

方荷一扭头就见她红肿的双眼,心底蓦地往下沉。

“怎么了?”

翠微又流着眼泪跪地,“都是奴婢的错,没闻出梨汤里被人掺了后劲格外大的梨香酒,惹下大祸……”

“停!”方荷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打断翠微的话。

“我问你答。”

翠微抹着泪不说话了。

方荷格外冷静地问:“头所殿会死人吗?包括你我在内。”

翠微犹豫了一下,“不会死人,但……”有些事儿比死可怕多了。

“头所殿有人被罚吗?”方荷继续冷静地打断翠微不必要的迟疑。

翠微下意识摇头,“没有,是主子您受了委屈。”

方荷醒过来,理智也就回来了,两辈子她都没少受,只要回报足够,委屈算什么。

社畜有几个没受过委屈的,她放在心上,倒给别有用心的人脸了。

她起身洗漱,“我吃点东西,你再仔细说说昨晚发生的事。”

她肚子饿了,至于醉酒会遇上的事儿,既不要命也不受罚,最多就是个社死,她是那么要脸的人吗?

先吃饱了,解决麻烦最重要。

要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那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她昨日还有些无精打采的眸子,这会子迅速恢复熠彩,眸底莫名氤氲起了无人得见的兴奋和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