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庄这回没叫散, 稳稳安坐上首,叫妃嫔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个痛快。
等到殿内有人发现孝庄表情不太对,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半抬起眼皮子瞭众人一眼。
“都说完了?那哀家就说几句。”
瞧见孝庄目光越来越冷, 妃嫔们都心里发怵, 不由得安静下来。
早在她们第一次告状时, 孝庄就已经看过彤史了。
自康熙南巡回宫,后宫的高位妃嫔, 除德妃和宜妃还有点恩宠,其他人那里康熙去是去了,却都没叫水。
算得上得宠的, 也就是永和宫的乌雅氏,剩下都是新进宫的低位妃嫔,如今又多了个方荷。
就算方荷比其他人都得宠些, 又算得了什么, 孝庄又不是没见过比这更甚的。
当年皇太极是怎么对海兰珠的?
福临又是怎么对董鄂氏的?
只要不闹着立后, 算起来玄烨已经比他祖宗们强太多了。
方荷也是个清明的,先前闹出舍弃凤命一说来, 就不会做自毁长城的事儿。
显然, 这群只盯着后宫一亩三分地的妃嫔们,只顾着拈酸, 半点不明白症结在哪儿。
如今太子渐长,其他孩子也慢慢会长大。
胤褆已经入了朝,惠妃却依然不安分。
胤祉和胤禛眼看着过不了多少年也会入朝, 荣妃现在看着是老实,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故态萌发。
佟佳氏就更不必说。
贵妃有了胤俄后,也比以前张扬了许多。
玄烨是觉得二十三年那回的敲打还不够, 如今准噶尔局势不明……他先前就在她跟前流露出来几回欲亲征的意思。
孝庄自是不想叫康熙亲身犯险,可她这孙子是个犟种,如果真拦不住,到时就更需要叫前朝后宫都安分些,才能专心江山大事。
孝庄实在是腻烦了后宫这群不省心的,今儿个话说得格外重。
“哀家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够了!才会整日做这些嚼舌根子的事儿!!”
孝庄将茶盏重重往矮几上一拍,所有妃嫔都赶忙起身跪下。
“就你们嘴里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狐媚子,起码她知道该怎么伺候好皇帝,你们呢?”
“有本事在这儿跟哀家废话,不如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比不过你们瞧不上的女人,哀家都替你们臊得慌!”
“妃嫔的本分是伺候皇帝,如今你们要哀家拦着昭嫔尽本分,下回是不是又要撺掇着哀家杀了谁?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佟佳氏被说得脸色难看,面对孝庄的震怒,却只能白着脸劝孝庄息怒。
宣嫔梗着脖子不服气,孝庄冷冷看她一眼。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要雨露均沾,且轮不上你在这里蹦跶。”
“你要是觉得能进出咸福宫太逍遥,就给哀家滚回咸福宫禁足,多为你额吉和阿布抄几本经念着点他们平安无事,别听风就是雨的,哀家不爱听!”
宣嫔脸一阵青一阵红的,咬着唇低下头去。
去过咸福宫走动的惠妃和郭络罗贵人脸色也煞是好看。
出慈宁宫的时候,两人甚至觉得这大冬天的朝阳晒得厉害,直叫他们脸皮子滚烫。
等方荷醒过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她还惦记着今儿个要请安的事儿,猛地坐起身来。
唬得翠微赶忙上前,“我的主子诶,您可千万安稳些吧,再扭着一回腰,奴婢都没脸去叫太医了。”
方荷讪讪揉了揉腰,其实早就不疼了。
她只是因为康熙快住在头所殿了,才总借口工伤,逃避工作而已。
她紧着下床,“今儿个不是请安的日子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万岁爷上朝之前吩咐了,说您昨晚累着了。”翠微冲方荷挤眉弄眼,表情格外微妙。
虽说皇上确实待主子挺好,甚至没就寝之前张牙舞爪的从来都是主子,皇上大多时候都没脾气,偶尔还要给主子赔不是。
可这男人啊,啧啧……一上床就不是他咯。
就在头所殿伺候的这几回,翠微和春来回回都能听见主子哭喊的动静。
后宫的小宫女都隐约听见了。
福乐虽然医术不错,到底没经历过人事,还特别担忧地问过伤着哪儿了,需不需要她包扎,给翠微笑得肚子疼。
这会子她也捂着嘴调侃,“万岁爷生怕您腰不好,回头苦的怕还是自己,叫梁九功亲自去慈宁宫给您告了假。”
方荷扬起自己白嫩嫩的巴掌:“……再蛐蛐儿我,主子亲自打你板子!”
翠微赶忙躲开,“您要再吓唬奴婢,慈宁宫的事儿奴婢可忘了啊!”
方荷立马放下手,“算了算了,下次一定,你赶紧说。”
春来在一旁递梳洗的物件儿。
洗漱过后,翠微亲自给方荷梳头,正好凑近了,方便她把慈宁宫的精彩八卦告诉方荷。
慈宁宫里没有富察氏的宫人,倒是有个田嬷嬷,却也不能进殿伺候,听得没那么仔细。
“小喜子去提膳回来,田嬷嬷递消息说,老祖宗骂得挺凶,在外头都听着了,娘娘们走的时候,脸色也都没缓过来呢。”
方荷自己梳着一绺黑发,颇为遗憾地咂摸了下嘴儿。
“我还以为老祖宗说不准要叫我去慈宁宫住一阵子呢,没想到……”
翠微歪了歪脑袋,发现主子遗憾得还挺真实,恨不能扒开主子的脑袋看看她在想什么。
“您还恨不能挨老祖宗一顿骂才好?”这多少是有点毛病。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她可能不懂宫里的生存规则,但上辈子工作那么多年,她很了解职场规则。
不患寡而患不均。
康熙来头所殿来得勤,如果董事长觉得不好,现在就开骂,好歹证明她信任方荷,有心矫正回来。
越是不骂,憋着攒着,等到变成问题不得不解决的时候,她就是待处理的员工,随时可能辞退的那种。
上辈子被辞退,最多就是没工资,这里被辞退,要么家庙,要么是个死。
可叫她把康熙推到别人那里去……康熙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她做不了拉皮条的老鸨。
别人受宠也不会给她好处,她就图腻歪自个儿吗?
最多……闭门谢客呗。
到了晚上,康熙忙完政务,溜溜达达从乾清宫过来。
前日刚下过雪,正好赏赏雪景了。
可还没走到头所殿门前,他就顿住了脚步。
“梁九功,你过去看看,头所殿的宫灯是不是坏了。”康熙面无表情吩咐。
梁九功头皮立马就开始发麻,就是承乾宫的宫灯坏了,也不会坏头所殿的啊!
谁不知道这阵子皇上天天来,前脚坏了,后脚内务府保管就屁颠屁颠给送过来。
他心里叫着苦行至门前,丝毫不意外看到被熄灭的羊皮宫灯好好的,只是没点燃。
宫门也关得紧紧的。
只门外站着小太监陈顺,看见御驾过来,哆哆嗦嗦跪下了。
不是冻的,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的。
等康熙行至跟前,陈顺抖着嗓子轻声道:“启禀万,万岁爷,主子说自个儿今天腰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主子还说……听不得嘈杂动静,叫把门关上,等她睡醒了再开。”
康熙心下哂笑,往她腚上拍巴掌都醒不过来,她能听见什么嘈杂动静?
梁九功和后头跟着的李德全,还有齐三福他们都跟着跪下了。
宫里就从来没有宫妃将皇上拒之门外的先例,没人敢这么打皇上的脸。
他们都怕皇上突然大发雷霆,反正昭嫔这觉是甭想好好睡了,别说腰不舒服,就是爬都得爬出来……
“不是说雨花阁院儿里的梅花开得不错?”康熙淡淡开口,“过去瞧瞧。”
梁九功愣了一下,接着便抹掉额头上冷汗赶忙应是。
“奴才这就喊轿辇过来。”
皇辇迅速又悄无声息地过来,绕过头所殿往雨花阁那边拐,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瞧着倒像是康熙晚膳后,特地去雨花阁赏花似的。
过了这一晚,康熙就不再直接往头所殿去了。
他吩咐梁九功,“你先去瞧瞧头所殿的宫灯亮不亮,要是亮了再回来禀报。”
经此一事,梁九功是彻底服头所殿那祖宗了。
她到底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才把过去格外注重规矩的主子爷给弄得如此五迷三道??
一直到小年为止,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头所殿的宫灯总共亮了不到一半的时候。
康熙一点都没生气,甚至每回从头所殿出来,心情还都特别好。
至于不点宫灯的理由……康熙想知道的消息就没有不知道的,自也听说了慈宁宫里皇玛嬷大发雷霆的事儿。
其实方荷就算不灭宫灯,临近年底他也不能一直去她那儿。
有子嗣的妃嫔,还有跟前朝有关系的妃嫔,尤其是家人在外地当官的,都得去加以安抚。
但她灭了宫灯,回头敞开大门伺候他的时候,总会格外讨巧一些。
那小嘴儿比果子还甜,直叫人欲罢不能,他乐得隐下这桩不提。
方荷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许是妃嫔们都被孝庄那番训斥给吓着了,除了隐晦地阴阳怪气一番,也不敢再说别的。
她就当这事儿过去了,高高兴兴准备过年。
可在除夕宫宴之前,孝庄却叫人把方荷请到慈宁宫,一进门就叫方荷跪下,表情疏淡。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方荷摸不着头脑,难道是算后账?
可当着孝庄这个老狐狸中的老狐狸,她也不敢在枪口上逗趣儿,只老实摇头。
“嫔妾不知。”
孝庄令于全贵将彤史捧到方荷面前,语气更淡。
“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所以虽然拒皇帝于门外实属以下犯上的罪过,哀家也不曾敲打于你。”
“可皇帝在头所殿的时候,你也不好好伺候,这又是什么道理?”
方荷没有看康熙宠幸谁用了多久的兴致,她不用看彤史也知道孝庄在说什么了。
自打福乐提起,她这身体如梁娘子最开始预料的那般,要三五年才能补得跟常人一样,哪怕是喝药缩短这个过程,至少也还得半年,她就淡了侍寝的心思。
男人方荷可以不在乎,一涉及孩子的问题,她只恨不能从胚胎它爹身上开始卷。
往后小崽的前途另说,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起跑线上输给任何人。
她还在喝着药,除了经期前七后八的日子,即便康熙到头所殿,她也不伺候。
反正叫人舒坦的方式多了去了。
认真相处下来,她发现康熙其实是个对新鲜事物接受特别好的人。
尤其是知道她还在补身子以后,更致力于幔帐里的各种花活儿,并不非要真刀实枪做什么。
可是这话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方荷乖乖叩头下去,“是嫔妾的错,您也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如今还在喝着药,怕怀了身子会影响皇嗣,所以……”
“哀家不管你到底乐不乐意伺候,又是怎么伺候的。”孝庄轻叹了口气。
“可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在你那里浪费时间,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哦,纯睡觉的不要,就得大干特干才能睡一块儿呗?
她明白,孝庄这是叫她不方便伺候的时候,推康熙去其他人那儿。
因为在这世道的人看来,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为了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如若不敦伦还天天腻在一块儿,那都是虚谈不必要的感情。
孝庄可能不在意宫里出个盛宠的,但她绝不允许谁能叫皇上生出感情来,不务正业。
方荷蓦地有些想笑,要真是那样,那她跟花楼里的姐儿有什么不同?
哦,还是有的,她还得兼职老鸨,还没有兼职费。
她垂着眸子,轻声道:“老祖宗明鉴,过去嫔妾一心想出宫,后来又有北蒙的事儿在,皇上一直很不喜嫔妾的推拒和逃避。”
“灭了宫灯,关上殿门,已是嫔妾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嫔妾也得为皇嗣考虑,不敢太恣意消耗那点子情分。”
她突然眼神亮晶晶抬起头来,“不然老祖宗还是令嫔妾在大佛堂住段时日吧,许是到时候万岁爷的兴致就淡了,正好嫔妾能好好养养身子。”
孝庄:“……”这算盘都打她脸上来了。
哦,她把人关起来,就变成她跟玄烨较劲儿,这丫头倒是好吃好喝去了?
再说那岂不是更叫玄烨惦记着,她半点好都落不下。
“你也别在哀家这里耍心眼子,哀家就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分寸,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孝庄哭笑不得道,到底和缓了语气。
“哀家挺喜欢你,你可万别逼着哀家做不想做的事儿。”
太后因为乌林珠,对方荷几乎是有求必应,比待胤祺还纵容。
皇帝说出息吧,也很有限,看似是拿捏这丫头,实则还是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孝庄确实不在意有人受宠,但她不会给后宫留下红颜祸水的隐患。
即便她行将就木,到底也能以死后的遗旨作为屏障,守住这宫里的安宁。
“你别怪哀家心狠,大清江山再不能出一个为了女人耽误江山社稷的皇帝了,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退下吧。”
等方荷回到头所殿,翠微有些不安地给方荷端了盏温水。
“主子,老祖宗怎么这会子叫您过去了呢?”
再过几个时辰可就是除夕宫宴了,有什么事儿不能过完了年再说?
方荷平静摇头,“没事儿。”
只是大过年非要给她添个堵,叫她在宫宴上也注意个眉眼高低,别叫康熙在人前闹出好色昏聩的笑话来罢了。
她很理解孝庄的矛盾心理。
这世道的长辈,都是既想多子多福,又恨不能女人都木头似的,好叫康熙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全身心都投入江山社稷。
她越了解孝庄的想法,就越察觉出封建社会女子的悲哀,心里总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
到了宫宴上,哪怕皇室宗亲和女眷们的眼神都盯在她身上,还有底气足的,甚至跟妃嫔们一唱一和地阴阳怪气,方荷都没理会,只不冷不热保持着基本的客气应付了过去。
引得康熙都不由得往她这边看过来好几次,趁着去官房的时候,康熙问梁九功。
“怎么回事?”
梁九功躬身:“回万岁爷,半下午时候,老祖宗叫嫔主儿去了趟慈宁宫……出来时,嫔主儿脸色不太好看。”
康熙蹙眉,腊八前后皇玛嬷短暂地晕了一次。
太医说得仔细伺候着,但有个风吹草动的毛病,许是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了。
当时是在殿外说的,思及慈宁宫的宫人可能听到……那皇玛嬷也应该知道了。
她不会是想在自己离世之前,将方荷这个变数给压下去吧?
康熙捏了捏眉心,有些着恼,却又不知该恼谁。
皇玛嬷是为他好,方荷受着委屈,是不想刺激皇玛嬷。
可他忍不住心疼那混账,哪怕皇玛嬷为难她,到底还有他撑腰,何至于连宗亲都敢给她甩冷箭受着。
等回到殿内,没过多会子,康熙便特意扬声道:“朕尝着这道鹿筋做得不错,去给你嫔主子送过去尝尝。”
梁九功大声应嗻,端着康熙特用的金盘,给方荷送过去,回话声也不小。
“嫔主儿尝尝,这可是万岁爷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若您用着好,奴才再叫人进一盘子上来。”
太后下意识担忧地看向孝庄,孝庄只面色淡淡的,没任何反应。
原本还跟人议论方荷的佟国维夫人皱起眉来,下意识看向上首的皇贵妃。
佟佳氏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前几日她着凉还没好,今儿个脑仁儿疼得厉害,实在懒得看那狐媚子和皇上唱双簧。
左右方荷受宠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儿,她就算站出来也是自取其辱,何必呢。
佟佳氏不动声色看了眼冷着脸低声训斥宫女的宣嫔,心下冷笑,不如由着方荷蹦跶,须知这蹦跶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死得越惨。
方荷并没有因为康熙的撑腰迅速支棱起来。
她快来大姨妈了,昨儿个还侍了寝,今儿个又被个纸糊似的老太太找毛病,偏不能怼回去,实在是没心情造作。
浅浅吃了几口鹿筋,她就垂眸安静端着梨汤喝,只瞧那慵懒娇柔的芙蓉面,确实有宠妃的灼灼韶华,却半点宠妃的架势都没有。
孝庄心下点头,看样子这丫头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身子不济,撑不住太久,不到半途就跟太后先离了席。
方荷羡慕地看着两个人走远,要是她现在也是太后就好了。
她也想暖和和钻进被窝里,嗑着瓜子听翠微说八卦,不想听这些戴着面具的人叽叽歪歪。
轻啧了一声,她略有些烦躁地叫人再上一盅梨汤。
心情不好就得喝点甜的。
回头可以把奶茶给做出来……她走神想着,端起梨汤慢慢喝。
随着温热清甜的梨汤落肚儿,她感觉身体整个儿都暖和了起来,没注意到给她上梨汤的,换了个不起眼的宫女。
左不过都是在殿内伺候的,只要不想掉脑袋,内务府也不可能叫生面孔进来伺候。
所有入口的东西试膳太监都再三试过,也不怕中毒。
她喝得很放心,感受着身体里的暖意,不自觉就靠在了椅背上,眯着眼打瞌睡。
“昭嫔?昭嫔!”一个略有些高昂的声音,把起了朦胧睡意的方荷惊醒。
是宣嫔。
见她这慵懒无力的模样,宣嫔眸底闪过一丝嫉恨。
“昭嫔这是困了?也是,日日伺候万岁爷总得叫人知道你辛苦,否则怎么得万岁爷怜惜。”
“老祖宗先前说得对,咱们都该跟昭嫔多学学才是。”
“你钻我床底下了?”方荷脑子迷迷糊糊的,突然就不想忍了,冷笑着问。
“还是打算钻我床底下学?那你得问问皇上愿不愿意,别再惊着圣驾。”
这个‘再’字被方荷说得抑扬顿挫,叫所有人都听出了故事。
原本正推杯交盏的宗亲都听见了,吃惊地看向方荷……又转头看宣嫔,再看方荷,再看宣嫔……
这两位娘娘怕都病得不轻,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了吧?
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等几个都跟方荷不对付过的妃嫔,都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笑意。
宣嫔最恨别人戳她脊梁骨,只到底还记得这是乾清宫,冷冷看方荷。
“我劝昭嫔慎言!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可我寻思着昭嫔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懂事,回头老祖宗还得训斥你。”
方荷一听来了气,呵呵笑出声来,一个个消息都够灵通的啊!
也不知怎的,她身体里的暖意变成火气后,直往脑子里拱,叫她再也忍不住。
“宣嫔的意思是你就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我怎么记得你年底还不懂事儿呢?”她任由自己把心里的憋气发作出来。
再不发作她要憋死了,凭什么?
她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翠微感觉出来不对,靠近后竟闻到了主子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她大吃一惊,她从春来那里清楚知道主子的酒量。
偏偏皇上刚才被宫人洒到身上酒水,去换衣裳了。
她赶忙上前拽方荷:“主子您别——”说了。
“闭嘴!”方荷大声道。
别特奶奶个腿儿!
如来佛都走了,孙猴子还不做斗战胜佛,更待何时!
看着周围盯着这边看的人,方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看什么看?就算是天桥看耍猴的还要捧钱场呢,你们交银子了吗就看!”
她叉起腰来,看着吹鼻子瞪眼的宣嫔连连冷笑。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守规矩,这话宣嫔没少跟自个儿说,才指责别人指责得这么麻利吧?”
宣嫔快要气晕过去了,“你——”
“你什么你,听闻北蒙出豪杰,哪怕是女子都不让须眉,老祖宗和太后是多么令人敬佩,你呢?”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方荷打了个嗝,又一拍桌子。
“——王八都不吃秤砣,你倒铁了心非要跟皇上过不去,你比王八还能呗?”
福全和几个宗亲都差点喷了酒,不可置信看着这跟市井一样的吵架场面,一时间想笑又只能憋着,脸色格外扭曲。
只有常宁,笑得快趴桌子底下去了。
这个小三嫂实在是太有趣了,怪不得三哥喜欢……
太子和大阿哥倒是在,俩人都震惊地看着方荷,一时也没顾上拉架,反正又没打起来,不算大事。
俩人分别带着几个扎堆的弟弟们,不自觉往嘴里填把子肉,感觉配着昭嫔的骂特别下酒。
宣嫔脸色涨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怒喝——
“扎斯瑚里氏你放肆!”
“你这是挑衅博尔济吉特氏,我定要告诉老祖宗,治你的罪!”
“哦哟,我好怕哦!”方荷推开翠微的拉扯,虽然脑子已经跟浆糊一样,可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喝多少都长了嘴。
“你为难我,不就是看不过皇上宠我吗?那是我挑衅博尔济吉特氏吗?分明是你要替博尔济吉特氏挑衅万岁爷。”
“这么看的话宣嫔你可真是宫里最厉害的,再没人比得过你,我若是你,都用不着老祖宗说话,自个儿就撞墙了!”
两人吵架涉及北蒙,福全和常宁都坐不住了。
常宁赶忙开口,“我说两位娘娘,差不多就得了,这喝多了酒可不能乱说话,否则等酒醒了,谁后悔谁知道。”
“我又没干坏事。”方荷越说越委屈,尤其是看到某个从外头进来的明黄色身影,她怒冲冲看向长了两个脑袋的妖怪。
“汰!妖精!我就说几句大实话还不行?”
常宁:“……”他怎么就妖精了?!
翠微都快哭了,跪在地上直求方荷,“主子您喝多了,别说了!”
康熙听见动静,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见状冷喝。
“还不赶紧扶昭嫔下去!”
方荷响亮地抽泣了一声,“我没喝酒!”
被人拽的时候,方荷直接跳到椅子上,怒视动手的小宫女。
“不许碰我,不然我就告诉老祖宗和太后,求她们砍了你的脑袋!我可会求人了!”
康熙:“……”
周围的笑声更大,小宫女不敢动了,康熙额角青筋直蹦。
“扎斯瑚里氏!”
方荷蓦地举起手:“我在我在,我是没人捧钱场的小可爱!”
福全实在绷不住了,低着头肩膀耸动得跟得了大病一样,其他宗亲也差不多。
倒是女眷们笑的不多,都皱着眉头看方荷,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喝多,闹出如此不雅的事儿来……
倒该如她所说,赶紧撞墙去,好歹别继续丢皇家的颜面。
康熙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将她打横抱起,沉声道——
“来人,立刻给朕查是谁给昭嫔上的酒!”
“查出来,杖毙!”
众人心下一惊,女眷们也反应过来,昭嫔酒量不好,应该不是自个儿喝的酒,是被人算计了。
有个年纪大的老郡王福晋颤巍巍开口,“可万岁爷,过年不宜见血……”
康熙冷冷看过去,打断她的话:“今日有人敢给昭嫔下烈酒,明天就有人敢往朕的酒杯里下毒,老福晋觉得,朕不该处置?”
老福晋赶忙起身跪下,直道不敢。
其他人见康熙震怒,都赶忙跪地请皇上息怒。
“宴饮照旧,朕过会儿回来。”康熙淡淡扔下一句话,抱着已经快睡过去的方荷出了门。
梁九功已准备好了轿辇。
康熙抱着方荷进去,一坐下,就感觉怀里的身体在轻颤。
他伸手一抚,抹了满手的泪,心里既生气又心疼。
生气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计方荷,也心疼她过后要面对的尴尬境地。
他刚要开口哄,就听方荷抽抽噎噎出声。
“呜呜……皇上生气的话,只砍半个脑袋好不好?”
“皇上别不理我,我是你的小白菜啊,吃素挺好对不对?”
“呜呜,老祖宗说我,往后我没炉子用了,要不……要不你夏天再别来吧?”
康熙:“……”就,又心疼又想打她一顿。
方荷全然不知,打了个嗝,在康熙怀里乱蹭。
“中间几个月就当……就当我在反省~我是猴哥,猴哥只讲实力,不讲脑子的。”
康熙不知道猴哥是谁,只轻声问:“果果有什么实力?”
方荷手指竖在嘴边,做出神秘样儿来,“嘘——不能被人听见哦,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康熙顿了下,顺着她的话俯身下去,就听到带着淡淡甜香的酒气吹入耳中——
“我这本事可是大~大~的秘密,就是……”
“是什么?”康熙微微挑眉,还真有些好奇,想听听她酒后能吐出什么真言。
但就是后头却没了下文,偏头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康熙:“……”这混账永远有本事叫人没办法心疼她多哪怕片刻工夫!
好在睡着之后的方荷比醒着的醉鬼乖巧多了,康熙顺顺当当把方荷送进了被窝。
等出来头所殿,他面上才露出压不住的煞气,低喝——
“暗卫何在?”
两个黑衣身影从角落里现身,无声跪在康熙面前。
“今日殿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还有伺候的宫人,都给朕查!”康熙的声音比这天儿还冷。
“朕许你们动天字令牌,若此次再查不出有用的东西,你们就别在御前当差了!”
暗卫在宫里能走动的地方有限,寻常当值,都只能在乾清宫附近。
贴身保护皇上的暗卫,可持黄字玉牌进出前朝。
每遇大宴,能持玄字牌,进出前朝和后宫交接的地方,以及宫门内外。
天字令牌,除前朝后宫,宫外王公宗亲家里也可潜入,被擒免死。
暗卫知道皇家太多事,如不能在御前当差,就只有一个死。
两人都知道皇上这是气大发了,一个字不敢多说,利落叩首下去,迅速消失在人前。
翌日,方荷再醒过来,已经是半上午了。
睁开眼,她还有些恍惚,她不是在宫宴上吗?
怎么突然就躺在床上了?
翠微过来掀开幔帐,伺候方荷起身。
方荷一扭头就见她红肿的双眼,心底蓦地往下沉。
“怎么了?”
翠微又流着眼泪跪地,“都是奴婢的错,没闻出梨汤里被人掺了后劲格外大的梨香酒,惹下大祸……”
“停!”方荷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打断翠微的话。
“我问你答。”
翠微抹着泪不说话了。
方荷格外冷静地问:“头所殿会死人吗?包括你我在内。”
翠微犹豫了一下,“不会死人,但……”有些事儿比死可怕多了。
“头所殿有人被罚吗?”方荷继续冷静地打断翠微不必要的迟疑。
翠微下意识摇头,“没有,是主子您受了委屈。”
方荷醒过来,理智也就回来了,两辈子她都没少受,只要回报足够,委屈算什么。
社畜有几个没受过委屈的,她放在心上,倒给别有用心的人脸了。
她起身洗漱,“我吃点东西,你再仔细说说昨晚发生的事。”
她肚子饿了,至于醉酒会遇上的事儿,既不要命也不受罚,最多就是个社死,她是那么要脸的人吗?
先吃饱了,解决麻烦最重要。
要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那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她昨日还有些无精打采的眸子,这会子迅速恢复熠彩,眸底莫名氤氲起了无人得见的兴奋和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