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 京城就起了秋雨,一场接着一场,打落无数落叶,天儿很快凉了下来。
方荷起了个大早, 特地叫春来跑了趟造办处, 去把她请柳嬷嬷代为定制的紫檀木经络刷取回来。
她前几日问柳嬷嬷要了些夏日没用完的艾叶, 拿去慈宁宫膳房,与姜一起捣成末, 小火慢蒸,蒸馏出了艾姜精油和露水,准备拿来给孝庄刷一刷经络。
方荷不知道孝庄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但隐约记得应该就这几年。
孝庄的糖尿病已经很严重了,哪怕是皮肤和关节不舒服,也不再适合泡温泉。
虽然饮食上多有注意, 可老人上了年纪经脉不通, 代谢降低, 免疫力也会跟着降低,还很容易出现并发症。
可她还在慈宁宫试用呢, 孝庄绝对不能在她正式入职之前出问题, 这阵子她伺候得格外周全。
方荷上辈子工作的酒店里有养生馆,就在前厅部的角落里, 她没事儿就爱去坐坐。
除了酒店要求必须学会的急救手法,她也学到了一些如何护理病人的小妙招。
刷经络就是其中一种,可以调节病人的阴阳气血, 还可以提高血液循环,大作用估计是没有,提高一下免疫力还是可以的。
过去了两日, 待得主殿内有了动静,方荷端着精油和经络刷进了殿。
她仔细瞧孝庄的神色,见浮肿不算严重,放心许多。
“老祖宗,我先前在外头学了些舒缓皮肤痒症的法子,我已经问过太医了,陆院判说可行,我便请柳嬷嬷去造办处定了刷子。”
“等您用过早膳,我和春来扶您在廊子上走走,消了食儿,给您试试如何?”
孝庄梳洗完,转过身,看了眼方荷手中托盘里那巴掌大小的刷子,忍不住笑。
“旁人都把哀家当个纸人,轻了重了都要心惊胆战的,也就你个皮猴儿把哀家当铜墙铁壁,什么手段都敢往我身上使。”
确定有用就算了,偏这丫头还用了个‘试’字。
平日里行事倒是小心谨慎,真是看不出她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
方荷扶着孝庄往桌前走,小声辩驳,“我试过了的,除了疼点没啥别的缺点。”
“而且陆院判也给别人针灸过,穴位都是陆院判特地指点过的,我和春来都学了。”
照顾病人,还是个要命的,她也不敢粗心大意啊。
她继续解释,“要是等陆院判出去再寻人试,还不定要多少日子,这天儿冷一阵热一阵的,我怕您着凉,咱们双管齐下不行吗?”
免疫力低的人,最怕的就是换季。
孝庄每到换季皮肤就会不舒服,这免疫力已经低到一定程度了,实在等不起。
苏茉儿也替方荷说话:“奴婢也是知道的,特地去太医院问过,就跟先前给您针灸是一样的,先前熏艾您嫌呛,抹膏子您嫌腻……”
“得亏扎格格有法子,昨儿个就叫宫人试过了,确实能止痒。”
扎斯瑚里氏已经嫁了人,进宫该叫她夫人,只是因为康熙的态度不明,所以御前才一直管她叫姑娘。
可既然是要进宫,非要避讳的话,当作没嫁人就是了。
孝庄令人直接叫格格,慈宁宫便都这么喊了。
这会子听了苏茉儿的话,孝庄点点两个人。
“行行行,你们俩合起伙儿来欺负人,哀家还能跑了不成?”
方荷下意识接话:“那谁知道,煮熟的鸭子都能飞呢。”
孝庄:“……”
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捂着嘴笑,连苏茉儿和柳嬷嬷都笑得直不起腰。
早膳用完,今儿个也不当请安的日子,孝庄出去散了一圈,因为刚下过雨比较冷,腿脚不那么舒服,又回了殿内。
这会子慈宁宫就已经烧起地龙来了,暖和和地熏着,叫人止不住有些犯困。
孝庄歪在软榻上,由着方荷和春来一个从颈后开始,一个从脚底开始,小心翼翼开始忙活。
苏茉儿心知方荷身份如今不一般,早叫柳嬷嬷找了手脚利落的宫人进来,仔细跟着学。
如果真能叫主子舒坦些,慈宁宫上下承方荷的情还来不及,哪儿敢继续劳动方荷,往后活儿自然是宫人来接手。
被委以重任的两个宫女并苏茉儿和柳嬷嬷都一脸认真看着……看着看着,孝庄就睡了过去。
苏茉儿和柳嬷嬷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诧异和激动。
自前几日天儿开始变冷,主子身上就不舒服,一阵痒一阵疼的,夜里也睡不踏实。
虽然苏茉儿说孝庄不乐意涂药膏子是嫌腻,其实是那药膏子对孝庄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可那已经是太医院最好的药膏子了。
孝庄不愿意兴师动众再折腾人,或者叫康熙知道了去罚太医院的太医。
连孝庄自个儿也清楚,她这就是到岁数了,还能有多少日子好活,实在是说不准的事儿,不愿再枉造杀孽。
方荷和春来刚浅浅把艾姜草露拍开,抹上精油还没刷多会儿呢,孝庄因为歪着不太舒服的缘故,都开始打呼噜了。
柳嬷嬷眼眶一红,赶忙上前小心翼翼调整了主子躺着的姿势,无声冲方荷深深蹲了一安。
连苏茉儿也是如此。
方荷赶忙避开,咧嘴笑着摆摆手,小声道:“既然老祖宗睡着了,那就先不刷,按着穴位刷还是挺疼的,等午膳后也使得。”
她也没想到,艾姜精油这么管用。
这精油也就是杀菌消炎会管用些……难不成孝庄的皮肤病跟癣症有关?
那她还真知道一种七毒八癣膏可以用。
耿舒宁带着她一起做福利活动的时候,得知养老院有好多老人手脚都会痒,就是根治不了的癣症。
尤其是吃鱼虾等东西,会痒得更厉害,耿舒宁特地寻了方子做出来的。
她跟着一起做过,隐约记得有什么,具体的用量不记得了。
但这事儿也轮不着她来操心,直接以梁阿姐的名义告诉陆院判,叫他自己琢磨,或者写信给梁阿姐请教就是了。
要是能跟梁阿姐他们多一条线联络,往后她在宫外的消息也能灵通些。
以梁娘子的聪明和医术,肯定知道她的意思,指不定能研究出来。
她笑着收起东西,净了手,对苏茉儿道:“那我再去膳房,叫人多做些艾姜草露和精油。”
“做好了我拿些去太医院,给太医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为太后止痒。”
等孝庄醒过来,已经快巳时,整整睡了一个时辰。
连孝庄都很惊讶,“那丫头还真折腾出好东西来了?”
苏茉儿高兴地附和,“奴婢也以为是宫人症状轻才会管用,没想到她确实有些手段,估摸着是江南那位前朝御医之后的梁娘子教的。”
方荷没瞒着孝庄和太后自己在江南的事儿。
挑着太后过来陪孝庄的时候,绘声绘色跟她们说了自己在江南做小樊爷是如何逍遥的,惹得两个老太太甚至都有些羡慕。
孝庄眼神闪了闪:“皇帝来过了吗?”
苏茉儿又忍不住笑,“来过了,想给您请安,您睡着,问起扎格格,格格却是去了太医院,皇上摸着鼻子走的。”
孝庄被逗得哈哈大笑,拍着软榻直喊该。
“可算有人能叫他也尝尝憋气的滋味儿了,省得那混账就会气哀家。”
“这点她比乌林珠强。”
乌林珠是张扬,可心肠太软了,为了家人和在乎的朋友,委屈自己太多,一辈子看似潇洒,实则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可方荷则不然,这丫头心里怕是只有自己最重要。
方荷入宫大半个月了,孝庄一直冷眼瞧着,她是不是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清明。
事实证明,方荷确实进退有度,不管说话还是做事儿,看起来大胆,实则都是踩着底线,从不真正犯规矩,格外讨人喜欢。
就连妃嫔们来请安的时候,她也不会特意避开。
从贵妃到攀附各宫的小常在们,那话头里的刺儿,有时候孝庄都听得皱眉。
方荷只当听不懂的。
叫她狐媚子?多谢娘娘们夸她好看,娘娘们眼光真好。
说她勾引康熙?问就是阿弥陀佛,仁者见仁,淫者见淫,相信娘娘们一定不会信谣言。
倒把妃嫔们一个个气得不轻,她有时候促狭的……叫孝庄和太后憋笑憋得肚子疼。
别说太后,现在叫孝庄再下狠心做点什么,她都有点不落忍。
宫里实在难得出这么个活宝,谁还不爱热闹呢。
康熙却叫孝庄又想笑又生气。
三十多的人了,还跟个毛头小子刚成亲似的,巴巴儿的想方设法地把人往乾清宫里引。
什么叫方荷过去询问她的病情啦,什么担忧皇玛嬷所以要多叮嘱方荷几句啦……都看得出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偏他这脸是丁点不打算捡起来。
可方荷却不会顺着康熙,她高兴了,有事儿求人了,才会好声好气应付几句。
若她手头有忙着的事儿,或者哪天被妃嫔阴阳怪气了,就站在孝庄身边跟柱子似的,任康熙瞪脱了招子,她也不挪窝。
这分明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孝庄虽清楚这是方荷争宠的手段,因着叫康熙气了不知道多少回,实在有些不好言明的舒坦在心里头。
苏茉儿也忍俊不禁,“只是回头万岁爷去后宫里走动,怕是又要发脾气了……”
说到这儿,苏茉儿都忍不住想叹气。
满宫的妃嫔,加起来还没有方荷一个人手段高。
苏茉儿私心觉得,不是方荷太聪明,是后宫里的妃嫔被家里教的,又被宫规束缚着,变得越来越蠢。
明知道皇上喜欢方荷,不与方荷交好,哪怕学到一星半点儿呢,拿去讨皇上欢心,皇上估计都没那么惦记方荷。
可皇贵妃借病闭门不出,贵妃摔盘子摔碗的,皇上都不爱去永寿宫了。
惠妃、宜妃还有几个嫔,看皇上那眼神儿,幽怨得快冒绿光,就算她苏茉儿是男人,也不爱这样的。
也就永和宫的德妃和章佳贵人,并几个刚入宫的几个贵人、常在还稍微聪明点。
甭管什么时候,皇上去了,都温柔似水伺候着。
但温柔又比不过嬉笑怒骂全由己心的小狐狸,来得更打动人。
苏茉儿心里估摸着,皇上对方荷的兴头,怕是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她凑近孝庄,小声道:“奴婢寻思着,皇上也不是个多有耐性的,时候长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胡来,凭扎格格那点子力道,怕是拦不住。”
“若是怀了身孕……好说不好听,主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孝庄似笑非笑哼了声,“任哀家怎么想,有用吗?”
“那混账就是故意在我眼皮子底下摆这没出息样儿,等着我跟他低头呢。”
这做娘和祖母的,除非不心疼儿子或孙子,哪家的老人能拗得过小的?
当年她若能下得了狠心,董鄂氏也进不了宫。
孝庄挥挥手,“算了,我不管了,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省得我土都埋脖子上了,还要落埋怨。”
苏茉儿赶紧呸了几声,笑而不语。
她清楚,主子这是瞧方荷行事妥当,心里认可了,才肯松口。
等到了午膳时候,孝庄瞧见方荷过来,意味深长地笑。
她问方荷:“过几日可就是哀家的千秋,给哀家的贺礼你准备好了吗?”
方荷一脸不解道,“臣女不是已经跟您禀报过,正在抄佛经,回头就去大佛堂供奉着吗?”
她可是认认真真一天不落地抄,高考她都没这么努力。
苏茉儿冲方荷眨眨眼,“佛经算你的孝心,可宫里也不缺这种孝心,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聪明的,盼着格格给主子准备点惊喜呢。”
她想提醒方荷别犯糊涂,主子这是准备借贺礼的事儿提携她。
可方荷根本顾不上苏茉儿给她的眼色和暗示,只瞪圆双眼呆了一瞬。
好家伙,老板叫她亏本上岗,董事长叫她亏本送礼?
真不愧是祖孙俩,抠得好特么清新脱俗。
孝庄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哪儿能啊,能给您亲手奉上贺礼,可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体面。”方荷下意识先嘴甜起来。
顿了下,她才赧然搓了搓小手,“只臣女实在是囊中羞涩,臣女的嫁妆都还在盛京呢。”
“要是老祖宗能帮我问万岁爷要过来,我保管给您个大大的惊喜!”
先把工资给了,咱再来谈惊喜好吗?
当然,原本扎斯瑚里氏的嫁妆,人家要留着自个儿用,也不可能给她。
康熙给了她这个身份,更不可能叫她用那位扎斯瑚里氏用过的东西,肯定会另外给她准备一份‘嫁妆’。
只是那狗东西说要带她去看她原本的存银和嫁妆,却非要她趁着有空的时候哄住孝庄,去乾清宫。
她看出来了,他确实想给她几个亿。
但方荷现在想要的硬邦邦的东西,唯有金银,再无其他。
要是孝庄能出面催促康熙,她就不信那狗东西好意思不给。
孝庄和苏茉儿一时间,都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尤其是孝庄,她仔细打量着方荷,见方荷说得真心实意,想骂句不识好歹吧,却只撑着额头笑得停不下来。
苏茉儿也哭笑不得,该聪明的时候,这小祖宗却不长那根筋了,也是叫人无奈。
孝庄笑完了,冲方荷挥挥手,“行了,你先退下吧,回头再说。”
方荷再继续待下去,她怕自己吃到鼻子里。
“至于‘嫁妆’……”她似笑非笑睇方荷一眼,“你和皇帝的事儿,哀家可不管,有本事你就自个儿去要。”
方荷:“……”那您哄我玩儿呐?
在弯弯绕绕这方面她确实比不得土著。
当然,别说没听出暗示了,就算听出来,她也不干啊!
她年底就能封嫔,试用期长点还能加深跟孝庄的情分,叫人不敢招惹,提前转正也不耽误别人搞她,她干吗要花钱买催命符?
所以方荷委委屈屈,期期艾艾……的淡定出了门,去享用她的八道菜去了。
主仆二人:“……”她们这算是自作多情了?
孝庄又忍不住笑,还头回有她卖不出去的好。
“玄烨竟然没给她银子?”孝庄都不敢置信。
“怪不得这些日子,那丫头身上的衣裳和物什除了带进宫那几样,其他都是慈宁宫赏的,我还当故意做给我看呢。”
感情是根本没银子……过去玄烨也没那么抠门啊。
要是康熙在这儿,估计要喊冤枉。
他先前叫人给方荷支了一万两银子,这才不到仨月,她在御前一应用度也花不着银子,康熙实在是想不到方荷缺钱。
至于景仁宫里那些金银,他倒是想给,奈何那小狐狸她根本就不上钩。
若痛快送慈宁宫来,康熙觉得,这混账可能连乾清门朝哪儿开都能忘咯。
好在孝庄是个手松的,回头就叫苏茉儿给方荷送了一千两银票过去。
太后过来的时候,得知方荷囊中羞涩,也大大方方赏了方荷许多珠宝首饰和布料,还加了一匣子南珠。
喜得方荷在屋里捂着嘴窟窟窟笑得腮帮子疼。
其实她眼下确实花不着银子,但她得考虑将来。
春来是康熙的人,方荷不在意康熙往自己身边安插钉子,却也得有自己能用的人手才行。
在宫里,再没有比银子更可靠的拉拢手段了,尤其对某个懒得快要老死在御茶房里的姑姑!
得了银子和赏赐,方荷叫春来送去内务府,找绣娘帮她做衣裳。
趁着春来不在,她给慈宁宫一个小太监塞了银子,叫他帮忙给翠微带个口信。
回头等千秋节的时候,大家都要去乾清宫,到时候她准备跟翠微好好聊聊。
她都做不成咸鱼了,实在看不得别人打伞。
翠微在打探消息上面的本事她很清楚,就看这条咸鱼钓不钓得上来了,想想方荷还有点迫不及待。
她好久没听人说说宫里的八卦了,这方面魏珠和春来加起来也比不过半个翠微。
只是还没等到太皇太后千秋节,孝庄就因一场秋雨着了凉,病倒了。
康熙得知后,赶忙扔下手中的折子,急匆匆往慈宁宫来。
他比方荷清楚孝庄的身体情况。
太医送上来的脉案,还有陆武宁的暗示,都叫他清楚,如果皇玛嬷能熬过这个冬天,许是还能有两三载的寿数,若熬不过……只怕就是年底的事儿了。
不管为了什么,他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养大自己的祖母就如此去了。
他进慈宁宫的时候,外头还下着雨,却连伞都等不及,带着水汽进了门。
方荷赶紧拦住他,“皇上先换身衣裳,别着凉……”
见康熙瞪眼,方荷瞪得比他还凶,小声道:“您身上带着凉气儿呢,老祖宗这会子受不得寒,更不能为您担忧,您听话啊!”
康熙:“……”他怎么觉得这混账把他当胤祺哄了呢?
但见方荷神色中并无多少焦急,康熙便清楚,皇玛嬷的身子应该是没有大碍。
他耐着性子,先去偏殿里换了身衣裳,才重新进入主殿。
但他耽搁的这会子,从皇贵妃到贵人们都来了,满当当一殿的人,看着就叫人腻烦。
“皇贵妃不是还病着,这会子天气寒凉,你怎么出来了?”康熙扶起佟佳氏,还算温和道。
“你先回去好好养病,别跟皇玛嬷互相过了病气,更叫朕担忧。”
佟佳氏轻咳了几声,柔柔弱弱道:“多谢万岁爷挂记,臣妾已经没有大碍了……”
“行了,赶紧回去。”康熙惦记着里头的祖母,实在没心情多说,摆摆手。
“皇玛嬷也需要静养,你们在这儿也无济于事,还要惹得皇玛嬷心烦。”
佟佳氏恨得后槽牙都要磨碎了,以前皇上可从来没对她如此不耐烦过。
自打御前出现了方荷开始,她的恩宠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皇上连多跟她说几句话都嫌烦。
她眸底闪过一丝阴翳,却稳当当站着不肯动,“回皇上话,今儿个臣妾过来,有要紧事要跟老祖宗禀报,实在耽搁不得,还是先听听太医怎么说吧。”
康熙蹙了蹙眉,当着众多妃嫔的面儿,他不好给佟佳氏没脸,没再多说,直接进了寝殿。
方荷就坐在床边,给孝庄轻轻揉着额头。
孝庄已经喝了药半个时辰,可还是觉得头疼,陆武宁带着太医院的人过来会诊。
等太医分别把过脉,康熙沉声问:“怎么样?”
陆武宁跪地:“回禀万岁爷,太皇太后并无大碍,只是先前吃……”
“咳咳!”孝庄突然重重咳嗽几声,从方荷怀里坐起身。
“哀家没事儿,只不过是着了点凉而已,皇帝你也别大惊小怪的。”
其实是她被方荷照顾了一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皮肤也不怎么痒了,这心里的馋劲儿就开始痒。
任孝庄在众人心中是如何不凡,上了年纪,也还是有些老小孩的任性,想吃烤羊,就一直惦记着放不下。
苏茉儿和方荷哪儿敢叫她吃,只能好言好语或者撒娇卖痴的拦,却把老小孩的逆反劲儿给拦出来了。
趁着苏茉儿和方荷去大佛堂供奉经书的时候,孝庄甚至不惜对膳房下了道口谕,要他们进烤羊肉上来。
结果吃完了就上火,体内燥热,孝庄又叫人开了会儿窗户散味儿,顺便也沾点凉气儿。
总共不超过半个时辰,谁知道就里热外寒的病倒了。
外头还那么多妃嫔呢,若当着人的面儿说出来,孝庄的面子也甭要了。
康熙微微挑眉,听出了那么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也没急着问,只下意识看向方荷。
方荷冲他眨眨眼,笑道:“老祖宗身子好着呢,只是刚才叫我们念叨的头疼,回头多喝几碗药汤子就能好。”
她笑眯眯看孝庄:“老祖宗,您说是吗?”
孝庄:“……是这么个理儿。”就是听得她肚儿里冒苦水。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大概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皇玛嬷其他方面都还好,只是这口舌之欲上……跟某个混账颇有些相似。
他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刚想说什么,就被倏然进门的佟佳氏给打断了。
佟佳氏进门便跪地:“老祖宗恕罪,臣妾实在是有话不得不说,才会贸然闯进来,过后臣妾愿意受罚。”
孝庄不动声色扫了苏茉儿一眼,苏茉儿立刻出去撵人。
她沉声道:“什么话等不得,非要挑着哀家病着的时候说?”
佟佳氏也不废话,直指方荷:“扎斯瑚里氏命硬,乃孤星命格,克夫克子不说,更为二临柱命数,刑亲克友,决不能留在宫里!”
外头原本听了苏茉儿的话,正准备告退的惠妃、荣妃和宜妃、德妃等人,都顿住了脚步,不肯走了。
德妃眸底闪过笑意,不枉费她特地给承乾宫送过去御前的消息。
佟佳氏知道皇上是如何费尽心思往慈宁宫使劲儿的,果然坐不住了。
里头佟佳氏还在继续说:“老祖宗本来没必要受风寒之苦,概因身边有此不祥之人,才会受这份苦!”
在场的人心下都是一惊,太后脸色直接黑了下来。
方荷什么命数她不知道,但若是要克谁,也不该克姑姑,而是克她。
宫里为了争宠,真是什么都敢拿来说!
康熙的低斥脱口而出:“佟佳氏,你放肆!你知道自己在胡沁什么吗!”
孝庄垂眸不语,先前她就说过,方荷想进后宫没那么容易,只没想到佟家倒是有本事,还能收服钦天监。
若无实证,佟佳氏疯了才会在这里大放厥词。
方荷表情也差不多,以寡妇身份进宫,又在封建社会打工,要是没人拿迷信来说话,才是见鬼了呢。
佟佳氏眼泪倏然落了下来,她愤愤看着康熙:“臣妾在皇上心里,难道是会毫无证据便胡说的人吗?”
“先前您与扎斯瑚里氏在七月初八卯时下船,臣妾与六公主原本无事,辰时突然病倒,毫无征兆。”
“惠妃也差不多时辰,突然上吐下泻,太医诊断却说我们都是风邪入体,可一大早臣妾和惠妃都关着窗户,哪儿来的风邪?”
“后来等扎斯瑚里氏入了宫,臣妾和六公主始终不能痊愈,通嫔都跟着病倒了,臣妾只能找人卜算,却算出是与宫中某人命数相冲。”
佟佳氏眼神犀利看向方荷,一字一句道:“臣妾请了钦天监的监正来算,算到孤星自南向北,直入西北,夺他人气数,只为自己扶摇直上。”
“除了扎斯瑚里氏,宫里再没人符合这个条件。”
从江南回京,便是自南向北,慈宁宫正好在紫禁城偏西北的位置。
康熙沉着脸问:“依你所言,春来也是才进慈宁宫,若朕封她为妃,你又如何说?”
方荷看了眼春来,春来噗通跪地,吓得都哆嗦起来了。
老板猛如虎,看把孩子吓得。
佟佳氏冷笑,“臣妾本来不欲多说,怕冤枉了谁,先特地请法源寺的大师推算了这人的生辰八字,却正好与扎斯瑚里氏的生辰对上了,这又怎么说?”
不等康熙说话,她眼泪扑簌直往下落,一脸悲切:“若皇上还是不肯相信,只管将钦天监和法源寺的大师请过来,一问便知。”
“臣妾早无恩宠在身,不过苟延残喘几载,就再也不必刺万岁爷的眼,更不会为了争宠,非要中伤万岁爷放在心窝子里的女人。”
康熙听她说得如此哀切,甚至整个人灰败到了无生趣的模样,记起过往的情分,到底没忍心说重话。
表妹的身子,确实不好,这会子若是驳了她的面子,压下此事,佟佳氏会做出什么事儿还真不好说。
一旦传出去,朝堂里弹劾他不孝的折子也少不了。
有佟家在,他完全没有此事能压下去的侥幸,那到时……方荷红颜祸水乃至孤星命格的事儿,就更不好解决。
他沉吟片刻,看向孝庄:“皇玛嬷,命格一说,实在是虚无缥缈,也不能只听一人之言。”
“但事关您的凤体,朕也不敢轻视,不如就先将方荷禁足在大佛堂,此事朕定会查清楚,给您一个交代,您看如何?”
他没问方荷,以方荷的聪慧定会明白,他如此做是为了保护她。
有赵昌在,此事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如果是佟家所为……康熙眸底闪过一抹暗色,那他就该好好敲打敲打两位舅舅了。
孝庄扫了眼方荷,她知道自己这病是怎么来的,自无不可,就是不知道这丫头会怎么想。
过去玄烨在她面前端的是温柔多情,恨不能将人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话都没有。
这会子方荷要面对的,却不再是那个宠爱她的男人,而是大清的皇帝。
如若佟家真的心大了,手段也高,御前查不出什么来……这丫头只怕一辈子都要青灯古佛。
方荷抬起头,冲孝庄微微一笑,脸上分毫没有失落和震惊。
连毒酒她都端过,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康熙是皇帝。
康熙的眼神随着孝庄和方荷的对视,落到方荷身上。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他看着方荷的笑意,莫名有点心慌,恨不能直接站在方荷身边,叫佟佳氏把话收回去。
他好像又回到了北蒙那片树林里,也再一次明白,为了前朝后宫的安稳,更为了保住方荷,他不能任性,只能先委屈她。
“扎斯瑚里氏……”他哑声开口,“你先——”
方荷蓦地起身,背对他跪在孝庄面前,脆生生道:“老祖宗,臣女冤枉,臣女也有话不得不说。”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他们在江宁上龙舟那日,方荷靠在他肩上说过的话,心底那股子慌意催得他脸色越来越沉。
佟佳氏语气尖锐开口:“你一个不祥之人,有什么资格……”
“闭嘴!她是否是不祥之人,朕自会分辨!”康熙冷声怒喝。
“让她说!”
佟佳氏被康熙的怒气惊得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康熙。
她只差一步之遥便是后宫之主,是皇上母家的表妹!
哪怕是打她的脸,不顾母家的体面,他也要护着这么个女干生子之后的贱人?!
方荷将身后的风风雨雨抛在脑后,只平静看着孝庄。
打工人碰上个没用老板,概率不小,她两辈子都没指望过别人。
一直说不上话的太后也急切看着孝庄,“姑姑,您给她个机会解释吧!”
孝庄捏了捏额角,疲乏地靠在枕头上,“好了,不过就是哀家贪嘴病了一场,倒是热闹得叫哀家怀疑自己病得不够重了。”
不待康熙和太后说话,孝庄点点方荷:“有话你就说,只是你要想好了再说,切莫冲动。”
无论如何,只要玄烨想保人,她也还没死呢,大不了就出宫换个身份就是了。
她怕就怕方荷气上头,做出什么傻事儿,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方荷了然点头,“臣女清楚,其实臣女在进京之前,也有人给臣女算过命,说法却与皇贵妃截然相反。”
孝庄挑眉:“哦?对方怎么说?”
方荷一句话,直接惊得里里外外焦急或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人都傻眼了。
她道:“那位于道人说,臣女乃是天生凤命,寻常人确实受不住我的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