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梁九功简直愁得想跟方荷一样, 哭着跑出去。

找尚寝嬷嬷教导方荷倒不是难事,可在外头不比乾清宫,到处都人多眼杂的,想瞒过人太难了。

除非到驻跸之所, 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许到处走动, 倒还好操作些。

可一来那小祖宗心思不定, 能不能好好学是一回事儿,二则谁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就叫人回来伺候?

万一还没到驻跸之所, 皇上就忍不住把那小祖宗弄了来,他这顿打跑得了吗?

倒不如干脆一顿板子,叫他躺到承德呢。

虽腚疼, 好歹疼得踏实。

但梁九功心里腹诽,面上半点不乐意都不敢表现出来。

他又不是方荷,在皇上跟前没那么大面子。

当然, 梁九功也清楚, 御驾后头到底还跟着太后和好些娘娘呢。

如果叫那些娘娘们知道万岁爷的心思, 说不准这口肉还能不能好好叫万岁爷吃进嘴里。

他咬牙,头一日没动作, 等车驾行至遵化行宫, 这才叫尚寝嬷嬷夜里过去教方荷。

尚寝嬷嬷到方荷所在的梢间时,方荷正鼓着腮帮子吃宵夜。

春来和魏珠都在, 三个人抢着吃倒也格外有趣,一个个都吃得松鼠似的,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见尚寝嬷嬷进来, 魏珠差点没叫点心噎着,捶着胸口,下意识震惊看向方荷。

倒是春来, 脸颊微微泛红,却眼神闪了闪,将魏珠生拉硬拽出门,去门外守着。

春来早知道,以姑娘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定会有这一天。

到时候,她和魏珠也许就是姑娘得了封位后的大宫女和大太监,非常有自觉性。

方荷对内务府二十三年才重新送来的这位李嬷嬷还算熟悉,毕竟都在交泰殿后头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李嬷嬷出身李佳氏,听闻先前曾是景仁宫的三等宫女,康熙念着生母,叫她在内务府尚仪局教宫女们规矩。

如今来御前尚寝,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如何伺候主子爷,也算规矩之一。

可能是在内务府待了好些年,李嬷嬷看起来比先前那位廖嬷嬷严肃得多,眉心有很明显的川字纹。

方荷不敢造次,从床上溜下来给她蹲安。

她只当什么都不懂,含笑问:“这是吹的什么风?怎么把嬷嬷您吹我这儿来了?”

李嬷嬷表情有些微微僵硬,实话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大概是邪风吧。

梁总管突然找到她,要她跟做贼一样避开人过来,不许叫人看见。

什么时候伺候万岁爷这么见不得人了?

更不用说,梁九功还要她来教一个二十三岁的老宫女人事。

都这把年纪了还啥也不懂……这要是生出皇嗣来,能聪慧得起来?

梁九功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嬷嬷就把方荷当祖宗哄着,可千万别用对其他宫女儿那一套,一个弄不好逼急了眼,她指不定能翻天,咱家都只能供着!”

梁九功不敢妄议主子,可他供着,那不就是被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物么?

李嬷嬷原本还不明白,如果方荷这么能,早十年干嘛去了。

既然前头没能承宠,这到底是怎么成了祖宗的?

这会子见到方荷,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位姑娘的骨相还有气场着实妙极。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尚寝嬷嬷干的就是挑选美人的活计,甭管方荷有没有刘海,只从头骨,眉眼和下颌一扫,就知道她骨相极好。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加之方荷说话时的声儿柔而不媚,身上却带着股子旁人没有的灵巧劲儿,不怪能得万岁爷青睐。

至于前十年……李嬷嬷也知道徐嬷嬷的存在,心想可能是被压着,才长开吧。

她心下积极了许多,听了方荷的话,习惯严肃的脸上,不自然地露出个笑,亲自将方荷扶起来。

“梁总管吩咐,叫我过来教导姑娘该如何伺候万岁爷,姑娘这会子可有空?”

方荷:“……”她说没空,李嬷嬷能走吗?

她眨眨眼,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迷茫神色,侧身请李嬷嬷上座。

“先前老祖宗和太后都夸过,说我挺会伺候的,可是我哪儿没做好?”

方荷实在做不到心神意会后立马羞红脸,她可是看片儿都不会脸红的主儿,只能继续装傻子。

李嬷嬷噎了下,干笑:“我既做着尚寝的差事,教姑娘的,自然是伺候万岁爷就寝的本事。”

方荷心想,那您可能还真不如我本事多。

她一脸严肃盘腿坐了,冲李嬷嬷点头,“您说,奴婢也想更周全些伺候好主子爷,您只管说便是。”

李嬷嬷脸上的笑又有点僵硬。

按理说往常这时候,她应该先掏出避火册子来,直接教人该怎么取悦皇上。

可梁九功最后走之前,还给了她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吩咐,要她从亲嘴儿开始教。

李嬷嬷在心里没少骂,亲嘴儿有什么好教的,那不是有嘴就会吗?

她轻咳几声,硬着头皮笑道:“姑娘当知,男为阳,女为阴,这阴阳和合,便需阴阳气息流转,亲吻便是此意……”

方荷:“……”还能这么解释?

就不说舌尖蹦迪的事儿了,你哪怕说一句张嘴伸舌头呢,她也没办法继续装傻。

这会子,她只憋着笑,眼神迷茫着慢吞吞点头。

李嬷嬷很怀疑,“姑娘懂了?”

方荷这回点头干脆得多,“懂了,气息流转,人有七窍嘛,除了放屁都可以对不对?”

李嬷嬷:!!!

她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深吸口气。

“算了,姑娘只需要记着,男为阳刚,皇上更是天乾独断,女子阴柔,只需贞静顺从万岁爷的意思便可。”

方荷在心里撇嘴,那跟死鱼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康熙活儿不好,感情也没人给他提升的空间,全练演技去了呗!

李嬷嬷见方荷垂眸,露出乖巧听话的模样,心下放松了不少,这才取出一本避火册子,交到方荷手里。

“阴阳和合之事,虽是男子做主,可姑娘当知男女之间有何不同,才能知道该怎么伺候……”

方荷一看有小黄图可以看,来了兴致,随手翻开册子,噎了一下,萎了。

不是说古人开起车来,虽然隐晦,却格外活色生香吗?

这脸都空白,人也都穿着一层层衣裳,在各种地方摆出猥琐姿势的……是避火图?

不要逗她好吗?要是看这个能通人事,她估计一辈子都能做个‘傻子’。

她压着困劲儿,勉强听李嬷嬷说话。

总结一下,大概就是男人顶呱呱,天天带着棍子行走,皇上更不得了,晃荡着龙棍。

皇上看谁不顺眼……不是,看谁顺眼了,就给谁几棍子,这叫雷霆雨露,疼也得受着,尽量表现出享受的意思,万不可冲撞了皇上。

呸!

不能冲撞人家,只能叫人家冲撞她?

她怎么就非得那么贱得慌呢。

李嬷嬷一口气说了两刻钟,迟疑了下,再次问方荷。

“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方荷悲切点头,“再也不能更清楚了,虽然奴婢从来没挨过棍子,也怕疼,但奴婢凭着一腔忠心,也能保证,到时候哭也笑着哭!”

李嬷嬷:???

李嬷嬷脑仁儿有点疼。

她只做了三年宫女,就被分到内务府做姑姑,因为规矩严,到了年纪被人尊称一声嬷嬷,待她都带着几分敬畏。

在她手里,就从来就没有教不好的宫人,可从方荷屋里出去后,一路回自己住处,李嬷嬷都有些恍惚。

她该教的都教了,可……她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教,一想到方荷要侍寝,她眼前都有点发黑。

梁九功就在她屋里焦急等着呢,见李嬷嬷进来,赶忙迎过去。

“怎么样了?”

李嬷嬷迟疑了下,“要是不能罚……要不,再给我几日功夫?”

梁九功跺脚,“哪儿还有功夫啊!”

这两日,皇上虽然只字未提,可瞧他的眼神,分明带着询问。

想必是想见那祖宗,又怕她在御前噎得人下不来台。

他算看明白了,反正万岁爷不可能罚方荷,他差事都办了,也实在不想挨顿打啊!

李嬷嬷无奈了,指指自己的脑门儿,“可这位姑娘她……这儿怕是有些不同寻常人一样啊!”

“我说阴阳流转,她能联想到放屁上去,我说男女不同,她说自个儿怕挨棍子,我叫她知尊卑,她跟我说可以笑着哭……”

梁九功表情麻木,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是那祖宗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抹了把脸,“明儿个万岁爷祭拜完皇陵,就启程往宣化去了,明儿个晚上,你再过去一趟,务必要教明白了!”

李嬷嬷心底沉甸甸的,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她从来没这么不自信过。

可对上方荷那双透露着坦诚和认真的眸子,骂也骂不出来,罚又不能罚,她是真没招了。

即便两人行事都格外隐秘,他们这边说话的功夫,太后所在的后殿,乌云珠也从行宫的小太监这里买到了消息。

前一日,乌云珠就在凤驾上看到方荷眼睛红肿回了自己马车,其他人也好些看到的。

确实没人多想,都以为方荷是被皇上骂哭了,撵回去的。

谁也不会关心方荷到底犯了什么错,反正事不关己,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太后听闻后,到底没忍住心底的关切,还是叫乌云珠盯着方荷那边,怕底下的宫人和太监们因为方荷‘失宠’欺负她。

却没承想,能听到尚寝嬷嬷去找方荷的消息。

乌云珠笑道:“看来万岁爷是真对姑娘上心了,这是打算临幸姑娘呢。”

“往后您也不必担忧与姑娘往来会给她添麻烦,等姑娘进了后宫,您有的时候好好跟她亲香。”

太后听得脸上带笑,微微颔首,“有道理。”

“不过说起来,这孩子也真是可怜,都二十三了还什么都不懂,跟我当年何其相似,可惜乌林珠再没机会帮她了。”

乌云珠没吭声。

因为世宗对格格不喜,被太皇太后逼着圆房,召幸时,自然也不会多温柔。

虽然临幸次数不多,也叫主子吃尽了苦头。

当年已经出宫的乌林珠知道此事后,立马递了帖子进宫看望太后,给太后带来了好些精致又详细的避火册子,还有些取悦自己的物什。

怕太后会害羞不好意思学,乌林珠甚至避开人,仔细跟她说道其中的微妙,好叫太后能在世宗来坤宁宫时让自己更舒坦些。

如果不是乌林珠的帮助,太后对那档子事儿怕是只会留下噩梦一般的回忆。

她回忆着过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对乌云珠道:“皇帝也不是会心疼人的,这女子破瓜怕是好受不了。”

“幸亏咱们还没走出去太远,劳你辛苦一趟,骑马回宫把我藏起来那些册子拿来,给方荷送去,好歹别叫她受太大的罪。”

乌云珠比太后小七岁,是北蒙后来特意送过来的,连名字也是根据乌林珠的名字改的。

她骑术跟大部分北蒙女子一样非常好,年纪也能支撑往返不成问题,见太后确实担忧,便应下了。

“后日启程,奴婢明儿个一大早就往回赶,快的话,晚膳之前就能回来。”

太后笑着催促:“那你快去睡,咱们年纪都不小了,明日奔波一日,睡不够怕是也难受。”

等乌云珠出去后,太后脸上的笑倏然落了下来。

她起身行至窗前,推开窗户,淡淡看着方荷所在的方向出神。

盘算着时候,北蒙那边应该安排好了,趁着乌云珠不在,她也该给对方送信了。

无论方荷想留下还是想走,太后都希望,那是方荷自己的选择。

御驾在遵化停留了两日,六月初七继续启程,一路往宣化,也就是张家口那边去。

只是刚行出去两日,京城就快马加鞭送来了六阿哥夭折的消息。

与噩耗一起传来的,还有德妃哭晕后,被发现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一事。

慈宁宫也派人传消息说,万琉哈答应跟着苏茉儿一起礼佛的时候呕吐不止,查出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魏珠听了,在马车上咂摸了下嘴,春来在马车里轻嗤。

方荷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后世不排除怀孕初期因为各种情况发现不了的情况。

可在宫里,太医都是半个月请一次平安脉,不可能发现不了,除非特意隐瞒。

尤其永和宫,太医天天驻扎在那儿,德妃据说哭晕了好几回,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不过是怕皇上因丧子之痛过于悲伤,恰到好处地把消息传过来,安慰皇上罢了。

方荷跟李嬷嬷一直打马虎眼,即便乌云珠偷偷给她塞了很多香艳火辣的避火册子,她也面不改色只当八卦册子看。

也不知道梁九功和李嬷嬷信不信,反正一直没叫她去御前伺候。

但方荷在马车里,透过帘子,能频频看到惠妃、容妃、安嫔和谨嫔她们带着宫人去皇辇那边,面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喜色。

停下扎营休息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太监脸上也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吉利劲儿。

总之,无论真假,都只能看到喜悦,半点看不出宫里夭折了一个阿哥。

方荷一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一辈子,可能也要成为这些假面其中的一员,心里就有股子说不出的憋气。

像上辈子刚意识到,爸爸和妈妈都爱他们的伴侣,孩子,父母,独独不爱她这件事时的感觉。

可她真能做得到吗?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面临自己的孩子夭折,她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扎营后,宫人们吃得大部分都是锅盔饼,特别硬,最多打猎后熬些骨头汤泡着吃,滋味儿并不算好。

方荷却努力往嘴里塞饼,想填饱肚子,把那股子憋屈给挤出去,她会努力不叫这种事情发生。

在她快吃撑的时候,李德全过来了。

他笑道:“姑娘,万岁爷请您去皇帐说话。”

方荷硬是把最后一口饼和小半碗汤给干掉,这才洗漱了一下,跟着李德全走。

还没到皇帐之前,李德全拐着弯儿提醒方荷,万岁爷心情不大好,叫方荷尽量说些好听的,千万别惹皇上不痛快。

方荷心道,要是他心情很好,她反而不敢招惹了呢,孩子没了也不在乎,谁敢得罪猛于虎的畜生啊!

进门后,方荷发现,皇帐内灯火通明,康熙坐在处理政务的御案前,头也不抬地在写什么。

她吃撑了,脑子转不太动,更没什么心情充当活跃气氛的百灵鸟,慢吞吞行至一侧。

看砚台里墨不多了,她轻轻走过去,开始研墨。

康熙只淡淡看她一眼,便继续全神贯注在笔下的宣纸上。

方荷偷偷看了眼,他在抄《往生经》,而且不止一份,旁边已经落了一沓,少说也有几十份。

方荷心里的厌烦稍稍压下去些,专心致志研起墨来。

哪怕她从闺蜜口中得到的许多野史八卦,叫她对德妃不感冒,也没见过六阿哥,这不妨碍她对一个孩子的怜悯。

生在皇家,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还是不幸。

等到最后一遍《往生经》抄完,康熙放下笔,将宣纸仔细叠了,叫了梁九功进来。

“这七七四十九遍经文,叫人送到慈宁宫大佛堂供奉,请萨满放到小六的棺椁中。”

梁九功躬身接了,小声应嗻,赶忙转身出去。

康熙这才看向方荷,平和笑着问她:“这几日吃用得如何?倒是没见你再长肉。”

方荷乖巧准备回话,结果一张嘴就先打了个嗝,瞬间脸色涨红,这个她是真没料到。

康熙倒是被逗笑,不用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了。

方荷讪讪摸了摸鼻子,“奴婢吃得不少,只是比宫里活动量大一些,所以没长肉。”

“你不是一直在马车上?”康熙绕过屏风,坐在靠近窗口处软榻上,问跟进来的方荷。

她心下一转,小声解释,“李嬷嬷吩咐奴婢仔细看她给的册子,奴婢始终不得其解,少不得就按着册子里的姿势摆好,想理解的更深一点。”

起码不是现在,现在她真的不想侍寝。

等康熙明白过来,方荷看的是什么册子,又是如何自己摆出那副姿态的,沉默了。

他这会子倒没什么风月心思,只哭笑不得地点点方荷。

“那你好好看,着实看不明白,等以后朕有功夫了,亲自教你!”

方荷:“……”你儿子都还没过头七呢,开什么车!

她不吭声。

外头李德全瞅着空档,把康熙还没用的晚膳给摆上了。

方荷跟出来伺候,打眼一看,哪怕吃撑了,还是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人跟人之间实在是不一样,她只能喝骨头汤吃锅盔,这位爷出行在外也一顿饭十几道菜,鸡鸭鱼全有,色香味俱全。

她酸溜溜地想,也不怕撑死自己。

但她很快发现,李德全在一旁侍膳,一筷子都没往荤菜上伸,夹得全是素菜。

连汤也弃了鸡汤,只盛了一碗文思豆腐汤,方荷仔细看了眼,里头并没有火腿。

这叫方荷如鲠在喉的郁结又消散了点,看来六阿哥夭折,他也不是不难过。

她不是替别人打抱不平,只是觉得康熙能做个人,往后哪怕只能留在宫里,日子应该也没那么难熬。

用过膳后,康熙叫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方荷在跟前,站到了帘子边上,掀开明黄色的幔帘,还有一层素纱。

方荷:“……”外头就算有火把,也只有护卫可看,这是瞧什么呢。

康熙面对着窗口,声音淡得像是隔着好几层纱。

“你刚才进门时那眼神,是不是觉得六阿哥夭折了,朕竟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不配做个阿玛。”

以往这小混账的话特别多,可今儿个自打进门,她就没说几句话,横不能是撑着了。

方荷回忆,她进门时,这位爷不是没抬头吗?

她只道不敢,却换来康熙一声轻笑。

“行了,朕又不是你,你那点子心思朕一眼就能看穿,可朕是皇帝,如若朕对外流露出悲恸,这出行的一行人就能哭丧给朕看。”

方荷想想那个场景,突然觉得有点冷。

那还是算了,人就是这样,矫情完了,还是更愿意看别人笑,不愿意看别人哭。

康熙却又慢悠悠道:“但朕确实也没那么难过,甚至还有些欣慰。”

方荷瞪大了眼,啊?

欣慰走了一个来了俩吗?

康熙只是心里有些说不上难过的情绪,想有个人说说话。

“离宫之前,朕去看过小六,他竟跟你一样,亲口跟朕说,他想离开宫里。”

先前康熙一直不敢太关心胤祚,只怕感情多了,悲极伤身。

胤祚每回看见他,都特别乖巧,像什么都懂似的。

那孩子打懂事起就聪慧,哪怕从生下来就没舒坦过几天,却从无抱怨。

太医已全然没了办法,胤祚完全靠参汤吊着性命,连喘气都艰难,眼神却一直望着外头。

康熙问他看什么,他连哭都不敢哭,只静静地流泪。

他怕德妃难过,在康熙手上写字。

他告诉康熙:“汗阿玛,儿臣不想再留在宫里了,我想放风筝,想吃宫人们说的小吃,想看看…太监们说的天桥……”

“儿臣……如果有下辈子,儿臣不想生在皇家,只想做普通人家的皮猴,汗阿玛,做懂事的孩子好难受……”

……

康熙平静看着夜色,“如今,他得偿所愿,朕盼他投个好人家,能跟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方荷渐渐反应过来,康熙不需要她说话,只是想有人听他说说这些无人在意的惆怅。

但莫名地,在他低沉的诉说中,她一整个白日只见人笑,不见人哭的憋气渐渐散了个空。

她抬头注视着背对她的身影,听他对着夜色,缓缓念《往生经》。

这一刻的康熙,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几乎叫人产生就如此陪伴他一辈子,也还不错的念头。

但很快,康熙念完了经,扭头吩咐:“叫人提水进来,朕要沐浴。”

“你歇了好几日了,这几日朕不会召幸妃嫔,你留下伺候吧。”

方荷:“……”

她带着社畜专属的麻木,收起自己一刹那的动摇,出去叫人提水,还叫了梁九功和李德全爷俩进来伺候。

既然都茹素了,她这块肉就别往狗老板面前凑了,还是先心疼心疼自个儿,大晚上站着该怎么睡是好。

好在康熙倒是没狗到家,亲都亲过了,康熙还不至于跟对待普通宫人一样。

他对方荷道:“你在软榻上睡。”

梁九功伺候着主子更衣,李德全很快就叫人进来,在软榻上铺好了被褥。

等熄了烛火,只留下皇帐门口一盏烛台,两人躺下,在黑暗中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突然开口,“如果此行回去,你还想出宫,朕……会考虑,但朕想让你留在身边,陪……”

他话还没说完,方荷的小呼噜就打起来了。

没办法,早过了她该睡觉的点,她吃撑了以后困着呢,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听着规律的呼噜声,康熙像怀疑她什么都不懂似的,不可置信地翻身坐起,无声行至方荷面前,弯腰去看。

方荷侧躺着,一手托腮,一手揽着被褥,抬着脑袋,睡得小嘴儿微张。

呼噜打了几声,还咂摸咂摸嘴,蹭蹭被子,不过片刻又继续打呼。

康熙运了运气,虽然比她醒着的时候顺眼多了,可他平静了几天的心绪却又有些不稳,恨不能揪她起来,摁膝盖上打顿手板。

他无声呵了一声,既然没听见,那也就不算他开了金口。

这可是她自个儿错过的,有机会抓不住,就怪不得他了。

翌日,方荷被春来推醒。

春来看方荷的眼神特别微妙。

方荷擦了擦唇角,没有口水啊。

她小声问:“怎么了?”

春来委婉道:“主子爷吩咐,叫您往后且不必练那些册子了,说是怕累着姑娘,再打呼噜打一晚上。”

方荷:“……”

好的,继晕妆之后,在康熙面前打嗝,这还打呼噜了,简直不能更好了。

说不定再多吃点,集齐放屁磨牙一条龙,就算她哭着喊着要留下,这位爷都要嫌弃呢?

这不比她费劲巴拉想台词哄人来得轻松得多?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方荷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洗漱。

等用膳的时候,她正想问梁九功自己该怎么用早膳,康熙便叫她到跟前。

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荤食并一罐子瘦肉粥,还有几碟子小菜。

“你就在这儿吃。”

方荷迟疑了下,不得不说,昨晚被社畜打散的动摇又有点复发,不怪她太墙头草,可……鲜虾饺子,蟹黄烧麦诶!

这东西御膳房都买不着,她最爱海鲜,都一年多没吃到了!

可她还是宫女,这合适吗?

康熙吃着素春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昨儿个得亏没叫你侍膳,否则你那口水都能掉御膳里,就别抻着了。”

方荷:“……”有道理,那她不客气了!

她坐在李德全搬过来的兀子和小矮几旁,先朝蟹黄烧麦狠狠一夹。

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的那一刹那,不夸张地说,方荷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顺滑又柔软的浓郁香气,丝丝缕缕在唇齿间炸开,与格外有嚼劲的烧麦皮交织在一起,她舌尖都好像沾染了清甜鲜香,恨不能叫她一块儿吞下去。

一屉烧麦总共六个,方荷只用几分钟就解决了个干净。

她意犹未尽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空荡荡的笼屉,眼神转向放在素白莲纹盘中的鲜虾饺。

可能是怕康熙胃口不好,一个个都做成了元宝模样。

虽不是水晶皮,可皮特别薄,呈半透模样,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小葱和完整虾仁,还有点橙色。

她咬开后,就发现,是浸润了肉泥油脂的胡萝卜,有种甜滋滋的浑厚香气,伴随着小葱的香,反而更激发了虾仁的鲜美。

还有瘦肉粥,放得竟不是猪肉,是牛肉,颗粒分明,米也软糯,伴着流油的咸鸭蛋黄……

康熙刚就着酥脆的春卷喝完一碗粥,只听梁九功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扭头,愣住了。

总共不过一刻钟,一整屉烧麦,八个虾饺,小儿脑袋那么大的罐子,整一罐子肉粥……哦,还有六块咸鸭蛋,一碟子八宝酱菜,全空了。

那咸鸭蛋的盘子干净的,连蛋黄油都没留下一丁点。

康熙:“……”她舔碟子了?!

方荷似是发现了康熙的震惊,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解释。

“我是用粥沾了蛋黄油,倒进碗里喝的,御膳房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吃完也反应过来有点夸张了。

可这些日子她自己睡,都还有一顿宵夜的,春来和魏珠都跟着一起吃,俩人胖了不少。

她偷偷做瑜伽,没长多少肉。

可昨晚睡在皇帐里,不用她站着就烧高香了,哪儿敢提宵夜的事儿。

估计春来没推她,再过半刻钟她差不多也该饿醒了,梦里都在啃点心呢。

康熙定定看她一眼,蓦地笑了出来,好一会儿,才忍俊不禁道,“朕可算懂了。”

怪不得这小混账过去当差不上心,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伺候,这是月例和米粮都没给够,从来没吃饱过吧?

如此,他好像更知道该怎么留下这小混账了,倒是不用再苦恼她想出宫的事儿。

方荷满头雾水,试探问:“万岁爷……懂什么了?”

康熙笑而不语,起身吩咐,“收拾一下,起拔,继续赶路!”

方荷在后头:“……”不是,就照你这不爱穿裤子的样儿,有本事脱……说一半,有本事你倒是说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