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烟火碎屑扬起轻尘,落进千家万……

洛杉矶的鞭炮划破唐人街的晨光时, 京市时间的人们刚结束联欢晚会的旋律,陷入沉睡。

烟火碎屑扬起轻尘,落进千家万户的窗棂。

郑晨好睡在床上,暖洋洋的被窝干净清香, 桌上堆叠着寒假作业, 一张压在最下面的成绩单上有监护人龙飞凤舞的签名。

……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考一所好大学, 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平凡的生活, 养活得了自己,过节时能给养父母送上新衣。

她只有不大的愿望,也希望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能够走出一条确定通往自由生活的大路。

平淡但安稳, 一切都有预期。

郑晨好和养父母并不十分亲近。

客气有余、亲昵不足, 对她来说确是恰到好处。

她有自己的生身父母。她也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宣判那一天她没去,社会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照顾了她一段时间,连带的还有郑昊辰。

父母进看守所后,他趁她去上学的时候回家过一次,搜刮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泄愤似的,她的房间一片狼藉。

父母转送监狱后, 她去看过他们一次。

看见她坐在玻璃的另一边, 郑岳军沉郁的眉眼显出喜色,粗糙的手指揉了揉眼, 问:

“小宝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见过郑昊辰了。

街头巷尾,染着黄毛消失的在发廊台球厅门口的影子。

那可能是他,也可能是随便一个混混。

她拿起电话, 说:“我要走了。”

郑岳军的牙齿发颤,挤出几句好话:“晨好,你不能听那个贱种的话,她骗你的,她要我们死,她不会放过你的。”

郑晨好想,可是反而是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而且,还有哪里能比这里更糟糕呢?

“爸,再见了。”

听筒放下。

玻璃后面传来模糊的嘶吼:“我是你爸!我是你爸!”

扑通。

椅子侧翻,郑岳军在地上涕泗横流,左膝盖下是空荡荡的裤腿。

而林雅丽则更瘦了。

她说:“我知道错了……你不认我们不要紧,但是你不能不管昊辰啊,你们是同胞姐弟,是最亲的人哇——”

那我呢?

郑晨好想问她,为什么没问问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问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同学欺负。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郑晨好委屈地想,自己怎么总是在说这句话,“我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小好、小好——你帮帮妈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她改了名字,去了新的城市,有了新的学校。

过往都收敛起,她变成人群中面目模糊的某一个。

潞城的风还在流淌着,有人获得了安宁,有人在灯红酒绿的巷尾第一次尝试狐朋狗友递过来的加料香烟,也有人背着母亲的骨灰盒,走过漆黑漫长的夜。

清晨的阳光落在墓碑上。墓园人影幢幢。

墓园并不总是庄重肃静的。

人们带着糕点鲜花来见逝去的亲人,闲谈一二,在碑上放一根点燃的香烟,闲坐片刻,用方言说着:“阿公,解解馋吧,不能多抽。”

梁方起却是孤身一人,擦拭完碑上的字,沉默拔去石缝里的野草。

“妈。”

他蹲下身,用矿泉水洗了手,装起扫墓留下的垃圾。

“过年了。”

梁倩走在三天前的除夕夜里,听到了窗外第一轮鞭炮声,却没有听完主持人的贺词。

“外公外婆接到你了吗?”

梁倩就葬在父母身边,她早逝的丈夫留在了故地。到了不得不讨论这些事的时候,她和儿子说,不想和丈夫合葬。

“我不想他,我想爸妈。”

想去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

“我走了,”梁方起站起来,挺拔的背挡住身后的太阳,“清明再来看你们,要好好的。”

梁倩走时没有遗憾。她见到了梁方起的录取通知书,陪儿子去了京市,在华庆门口拍过了合影。

学校的宣传窗里有国奖学生的荣誉介绍,她指着那身学士服,问儿子,能不能买一套这个,穿上让她看看。

四年太长,她等不到啦。

梁方起当然让她如愿以偿,那张照片存在他的手机里,比别人都要早许多的毕业典礼,只有穿学士服的他和轮椅上的妈妈。

而此时梁倩的照片也目送着他走远。

他们都被不幸砸中了,但她知道他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而她幸运地见过了一点儿。

……

璩贵千结束中考的最后一个科

目,匆匆走出考场,绕开盛暑里气味发酵的人潮,迎着爸妈挥手的方向奔跑。

女孩的马尾飞扬,在空中划过高高的弧度。

“跑什么呀?!”璩湘怡话里抱怨,嘴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

傅谐:“先上车。”

他提起璩贵千的书包,大掌一推。

进了冷气开足的车里,璩贵千从冰柜里拿了矿泉水咕咚咕咚一顿灌。

“少喝点儿,当心凉……”傅谐拿了纸巾给她擦汗,“有这么高兴吗?平时见你上学还挺积极,小孩儿……”

正说着,璩湘怡手机响了一声,她低头一看,拿给璩贵千:“喏,你哥。”

“啊,我手机在包里,还没开机呢。”她接过妈妈的手机,直接拨了视频通话键。

京市的下午四点半,洛杉矶的凌晨一点半。

璩逐泓接起视频的速度很快,那边灯光昏暗,只有一侧光源,棉质床品摩擦的声音之后,璩逐泓的脸出现在屏幕里,睡眼惺忪。

“考完啦?”

璩贵千比了个耶:“对哦。”

傅谐接过了手机,手臂展开,把他们三个都包进摄影框。

璩湘怡打量儿子两眼:“你是不是又黑了?”

“我没有!”璩逐泓哭笑不得,从床上爬起来把顶灯打开,“看。”

璩湘怡上次去洛杉矶出差,半道上和儿子一起吃饭,走的时候没说话,却给他买了半箱防晒霜。

璩逐泓:……

从兴奋中缓过神来的璩贵千用手抚开黏在脖子上的发丝,打量他两眼:“好像还行。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她一脸轻松,璩逐泓就知道自己没必要问考试怎么样了,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

“过去干嘛?”

“陪我玩啊。”瞧他理所当然的样子。

璩贵千回绝:“不去,好远。”

早就料到答案的璩逐泓一拢垂落的刘海:“两周后,要带什么东西吗?”

璩贵千摇头。

哥哥在洛杉矶的一年里给她经常寄东西回来,小到十九世纪荷兰玻璃船,大到《泰坦尼克号》的主演签名。慢慢地堆满了卧室又放满了书房。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个人领地也越来越大。

璩贵千从前喜欢狭小的房间,满满当当的,塞满了厚实毛毯和柔软抱枕,温馨且充满安全感。

现在她却发现了,当安全感随着物品一同满溢的时候,随着空间拓展的还有她自然而然散发开去的存在感。

傅谐举着手机的臂稳稳当当:“早点回来。”

过年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了。逐泓从没有离开他们这么久,夫妻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怕他不好,又怕他学坏。

“知道了爸。”璩逐泓笑着。

“睡吧哥。”璩贵千小幅度挥手,抓起妈妈的手一起摇。

视频结束,璩湘怡就势揽住她:“那你呢?暑假要去哪儿玩?”

妈妈这么问就是心里有打算了……

璩贵千抬起眼,小声嗫嚅:“我答应了外公外婆,这个假期要到海边去陪他们的。”

璩简和王曾柔定居南方海滨,只有年节会来京市,他们相处的时间确实不多。难得有无忧无虑的假期,自然要顾及下老人的感受。

“好吧,那我们就去海边。”傅谐的声音响起,点亮了海滨夏季的前奏。

“真的吗?”她扭头看爸爸,得到的是肯定的微笑点头。

再往另一边看,璩湘怡故作叹息:“人家都是小孩跟着爸妈跑,我们呢,是跟着你跑。”

璩贵千往后一靠,拉住两边的手:“没有办法,家里我最大。”

他们三个决定了之后,璩逐泓的所有暑假计划全部被驳回,什么和朋友的大西北自驾游,什么大洋洲潜水,通通往后推,回来参加家庭度假。

他的飞机直接降落在了滨海。

璩湘怡换了个地方还得办公。璩贵千这些时间以来和妈妈的助理们越发熟悉。他们也会调侃她,多亏了有她,他们公费旅游的机会都多了不少。

都是办公,但在景色优美的地方做事,又有能报销的酒店和当地餐饮,体验自然是不一样的。

璩贵千是彻底的闲人,自告奋勇拉着爸爸来接机。

她在机场见到哥哥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璩逐泓拉着行李箱。他穿着一件剪裁独特的黑色T恤,衣服上贴着黑色流苏和铆钉组成的天使图案,随意又个性,军绿色短风衣随意绑在腰间。

璩贵千拉着爸爸从侧面靠近他,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个人鼻梁下挂着宽幅墨镜,站在指示牌下面无表情,嘴唇微微抿起。

在外人面前不自觉摆起的臭脸倒是一点没变。

学艺术的哥哥,居然是这个样子。

脑海中闪过他穿着工整的黑色大衣、鬓发微白的样子,又很快散去。

冲爸爸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她从背后突袭:“嘿!”

璩逐泓墨镜下早就憋着的笑意涌了出来,反手扯住她的胳膊:“就知道你要吓我,坏蛋。”

夏天的气息从海水的蒸腾、椰子的清香、随处可见的人字拖里泛出来,走在沙滩里,外公和外婆的生活一点点具象化。

他们没有住在人迹罕至的高端住宅区,相反,璩简和王曾柔选择了热闹的度假别墅。

但和人口流动量大的度假区不同,这儿一多半是固定业主,相熟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向往南方亚热带气候的北方人。比如外公外婆的隔壁邻居,就是来这里度假几次后发现了电动车租赁的商机,发展得越来越好,最后在滨海定居。

跟外公和他的钓友们一起出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船舱出来,带着墨镜转悠两圈,璩贵千光是站在那说两句您这鱼真大,就哄得璩简在他的钓友们面前笑得睁不开眼,见着老朋友就是“我孙女来看我”,“孩子们有心了”。

大约人老了还是要哄,璩贵千和王曾柔生活一段时间后的感悟也是这样。

璩湘怡是个没那么在乎表面功夫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只要本质内里的东西没跑偏,她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过失给人下判决书,在某些方面更是没心没肺、随心所欲的天生大心脏。

但王曾柔不同。

和外婆熟悉一些之后,璩贵千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妈妈说她年轻的时候和爸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了。

外婆是璩贵千见过最精致、最讲究的人,也是个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当做一门学问在研究的人,就像她自有一套规则标准,虽然她不强求你也这样做,但是你总能感受到那微妙的格格不入。

但是在如何薅顺外婆的毛这个问题上,璩简早就给出了一份完美答卷。

夸!不留余力地、毫不留情地夸!

王曾柔也是见惯了这些招数,但怎么办呢,小孙女在你面前红着脸说外婆真厉害,你是忍不住不把她按在凳子上梳梳头的。

那兄妹俩用自己收藏的韦奇伍德瓷器泡奶茶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holiday把精工羊毛毯弄脏了也只好再换一条。

璩逐泓和holiday面面相觑,他点点萨摩耶的鼻尖:“别看我,我们都是被她罩的。”

……

暑假过半,同学群里讯息连连,全是各人在分享游记,天南地北。

朱欣怡私戳她:“分班的暗箱操作咋样了?”

她们还能做同班同学吗?还能前后桌传小纸条吗?

璩贵千回复:

开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