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桃花源

听说窈窈孩子生在上庸,洛阳大惊,李望用三日时间,处理好许多事务,旁的交给心腹,又与钱夫人、卢夫人和郑嬷嬷等人到了上庸。

窈窈原来住在上庸的驿站,刘夫人三请她进郡守府,她也考虑到驿站要承接官员旅客,不好久留,便搬到上庸郡守府王府。

王府改自上任郡守府,拆了一半,留下一半居住,面积不算大,但光是大小厨房,就有五六个。

钱夫人和卢夫人进后宅,郑嬷嬷跟在她们身后,钱夫人被来来去去的厨娘吓到,卢夫观察格局,虽然改动多,没失火的风险,主人家很是细心。

窈窈住的独院非常敞亮,院前栽着几株月季,因刚过了中秋,枝头没什么花,打着好几个祈福结。

二位夫人进来时,窈窈正在看奶娘如何给孩子打奶嗝,得到通报,她还想出去相迎,钱夫人已经进了门:“就知道你会相迎,特地到了跟前,才让人说的。”

卢夫人和郑嬷嬷也赶紧看窈窈。

窈窈头发简单地梳成一股,放在耳后,想是为了月子时候轻省点,鬓发没有旁的妆饰,但眉眼清澈明媚,肌理雪白,娇艳动人,和往常无异。

卢夫人扶住窈窈,问:“怎么不在床上?”

窈窈笑了笑,道:“躺了几日了,没意思,身子也好了许多,便下来走走。”

又忙招呼奶娘,把孩子抱来。

小孩刚出生时,许是不足月,一直闭着眼,刚好今天睁眼,他眼型随了窈窈,将养了几日,皮肤退红透出白嫩,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到处瞧,十分可爱。

钱夫人心软:“这眼睛葡萄似的,还好生得像窈窈!名字取了吗?”

窈窈:“还没有。”

钱夫人:“你夫君最喜欢取名的,居然会忙到没空取名。”

窈窈微微一愣,眼前浮现了那日,李缮抿着唇,垂手离开屋中的背影,天光勾出了他宽肩窄腰,几分落寞。

压下心底的情绪,她转而低头一笑,道:“我和夫君都等着长辈们定夺。”

钱夫人:“大名的事,当然是交给你们自己,你夫君是要打仗,不然他铁定取名。”

卢夫人玩着小孩儿的小手,也同意让窈窈自己取名。

钱夫人:“当然,先取小名叫着。”

小孩吐了个泡泡破了,窈窈用手帕替他擦掉口水,问:“母亲觉得如何?”

钱夫人:“好村?毕竟是托村里人的好意,才安然生下的嘛。”

窈窈:“……”

卢夫人:“太土了!”

钱夫人“嗐”了声:“卿家这就不懂了吧,他早了一个半月出来的,肯定要起一个土名字压一下。”

卢夫人被说服了,还是有自己的坚持:“也不能这么土。”

钱夫人:“那就狗剩?”

卢夫人决定拿回取名权,道:“灵奴。《湘君》有言,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此‘灵’极好。”

钱夫人:“什么?”

窈窈小声对钱夫人说:“灵活的灵。”

钱夫人:“不好,这个听起来压不住人。”

但看两位长辈为一个小名,隐有争锋,窈窈看向小孩,道:“不若咱们挨个唤他,他应了哪个就叫哪个。”

钱夫人:“这个好,狗剩?”

小孩眨眨眼,他眼眸十分清凌,不太明白现在什么情况。

窈窈和卢夫人松口气,卢夫人赶紧唤他:“灵奴?”

小孩“哇哇”了两声,窈窈更放心了,他倒是聪明,知道得挑个好听的选。

钱夫人败选,也没气馁,想起外堂李望等着呢,就叫奶娘抱着孩子,自己也跟过去,先把孙儿给李望看看。

窈窈觉出些许疲累,坐回床上,卢夫人给她拉被子,脑海里还想着灵奴,意犹未尽:“其实灵奴的眉眼,还有点像姝儿呢。”

郑嬷嬷也笑:“是啊,外甥是会肖舅舅姨母。”

卢夫人:“正是!姝儿真是,去了那么久,也不给我信。”

窈窈蜷起手指握拳,她不忍打搅了母亲的心情,不过,她也知道,母亲不会想从旁人那边,听到这个消息。

她侧了侧眸,低声说:“母亲,姐姐她……”

卢夫人等了会儿,没听到窈窈的话,她唇角的笑意,缓缓耷拉下来,郑嬷嬷正在整理着小孩衣服,也停下。

窈窈:“给姐姐……立个衣冠冢吧。”

卢夫人骤地愣住,坐到了床沿,听着窈窈慢慢说了谢姝去世的事。

许久,卢夫人抬起朦胧的眼,就看窈窈低垂脖颈,抹着自己面颊。

卢夫人抱住她,二人垂泪,郑嬷嬷也擦擦泪,劝道:“少夫人,莫要哭,坐月子呢,等等哭坏了眼睛。”

卢夫人回过神,给窈窈擦泪:“对,不要哭了,你姐姐,也不会想让你伤到眼睛的。”

窈窈眼圈水润,鼻头微红,她“嗯”了声,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只是眼尾的泪珠,还是滑落了。

看得卢夫人和郑嬷嬷的心都要碎了。

许久,窈窈收拢好情绪,她让新竹拿来一方手帕,给卢夫人瞧,那是一方茜色绣兰草的手帕,是谢姝的女红。

窈窈:“李侯的部曲发现的。”

卢夫人忍着没大哭,她想起谢姝小的时候的好动,少年时候的任性,再到后来落了胎,与她北上……

最鲜活的时候,不是在各种宴会行走的身影,而是在顾楼,相伴自己身侧,不为婚嫁拘束的女儿。

当日谢姝联合钱夫人打压自己,卢夫人不是没怪过她,但是窈窈处理得很好,她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可最后的最后,与女儿的谈话,还是她在叮咛自己,不要给窈窈带来麻烦,何尝不是盼着卢夫人过得通透呢。

卢夫人死死握着手帕,突的,她呼吸顿住。

窈窈:“母亲,怎么了?”

卢夫人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认出了,这是谢姝很久以前北上,丢在路上的手帕,听说杜鸣也跳崖而亡,加之当时杜鸣护送她们……

她明白了什么,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另一边,李望抱着孙儿,心里最大的感慨,就是还好灵奴和李缮生得不是很像。

他实在是怕了小时候的李缮,那是三天不打上房掀瓦的魔童,只有他祖父能稍微管得住他,即使如此,也给李望和钱夫人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李望:“灵奴应该是好孩子。”

钱夫人心照不宣:“我也觉得。”

将孩子交给奶母,李望又对钱夫人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你别惊讶,王焕说,大谢和杜鸣坠崖而亡。”

钱夫人难以置信:“这是假的吧?”

李望轻拍她肩膀:“逝者已逝,儿媳应当会和卿家母说这件事,你莫要常提。”

向来活泼的钱夫人,沉默许久,末了重重叹气:“这都什么事啊。”

……

且说,李缮特地拨了部分部曲,在南郑外的峭壁持续找寻杜鸣和谢姝的痕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日营帐中的议题散了后,李缮留下范占先,主动问:“先生头上伤口,可还好? ”

范占先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拱手作揖道:“劳将军挂怀,不碍事的。”

范占先明白,李缮这话,是终结屠城那件事二人产生的龃龉。

只是,他以为以李缮的性子,会避而不谈,他也习惯了,就李缮的身份和脾气而言,不谈也没什么,他是谋士,阅人无数,世上性子更怪谲的多得是,李缮这点脾气真不算什么。

结果意料之外,李缮主动说了。

范占先暗想,这应当是少夫人给他带来的改变,万幸的是,最后没有屠城,

正说着,外头亲兵来报:“南郑来报,辛副将醒了!”

辛植浑身是伤,不好走动,就留在南郑养伤,昏迷半个月了,终于撑下来,睁开了眼睛。

李缮骑马回到营帐,拉了个小胡床,坐在辛植旁边。

辛植勉力一笑:“将军……”

李缮道:“你知道么,我小孩儿出世了,唤灵奴。”

辛植笑了:“恭、恭喜将军。”

李缮也从鼻间一下又一下地呼出气息,笑了几声。

新生总能让阴霾下多出一道光,营帐外,风渐渐转冷,吹得煌煌火光闪烁不定,一灯灭,却又一灯燃起。

……

灵奴满月宴是在上庸郡办的。

在如云宾客之中,窈窈又见到了杨氏和聋子婆,她们二人选择来上庸郡定居,依王焕的安排,孩子不管男女,都进了私塾读书,将来造化便不同了。

再见窈窈,杨氏和聋子婆非常拘谨,二人合送了一套婴孩袜子和肚兜。

杨氏一直说:“我是前几日才知道我也能来满月宴,要是早点,我指定能做更多。”

见她紧张,窈窈朝她笑了笑:“多谢婶子。”

杨氏一愣,五十来岁的妇女,脸上居然红了。

便也是这天,前方传来战报,李缮没有按原来的计划,等益州内斗过后再插手益州,而是南下,直取益州。

这一招险在,若后秦天业帝出手,斩断李家军补给是很容易的,再者益州本来在内斗,因为李缮的进攻,又团结成铁板,让拿下这处天险之地难上加难。

不过李缮重在“速”,短短一个月,没有给天业帝和益州太多时间,直接打穿了益州,差点就拿下宁州。

李望直道:“小子如此大胆。”

这么敢用兵,也只有李缮了,及至今日,他这柄利刃,楔进萧太尉西南侧,不必再和萧太尉隔江而望,战况一边倒。

灵奴的手脚也肉乎乎的,和莲藕节似的,窈窈伸出一根手指,他就能用力抓住不松开,发出咯咯笑声。

窈窈逗着他玩,见左右无人,她轻笑着道:“灵奴,你爹真厉害呀。”

……

拿下益州,李缮东去攻打荆州,萧太尉也调兵布排,进入频繁的热战阶段,有来有回,渐渐的,战线往东边推。

一个月后,一个意外来客,让李缮眯起眼睛——谢兆之以使节的名义,前来拜访,在这之前,李缮因拒绝和谈,扣押了两次后秦来使。

如今后秦实在无法,只好派出谢兆之来。

李缮看着自己的“岳丈”,谢兆之是传统的世家文人形象,比之当年李缮娶妻时候,谢兆之眉间隆起了“川”字,鬓发也多了几缕白发。

李缮倏地笑了:“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兆之也望着李缮,年轻的男子目似猛虎,雄姿英发,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势,却沉稳得可怕。

如今回首,谢兆之也明白,当初李缮在洛阳做出乱花迷眼的样子,是为了麻痹朝廷,再利用婚姻,争取将家眷带出洛阳。

但当时,着实没人想到,区区寒门子弟,有如此耐心和沟壑,大亓王朝这棵树腐朽太久了,就是寒门得势,只要依附在这棵树上,也会瞬间腐朽。

偏生,李缮从未依附在任何树上,他自己种得一棵树,勃勃生长。

而后,谢兆之为了保齐族人,一步步走向辅佐天业帝登基的路,如果不是李缮,他其实已经成功了,这一点,谢兆之无有埋怨,只是失之他命。

今日谢兆之作为使者前来,也是因为窈窈的婚事。

这回,他再无轻视之心,郑重地给李缮一揖,道:“李将军,我承蒙陛下信任,前来与将军相商。”

李缮面上笑意渐收。

谢兆之提出的还是南北各归李、萧管,又实实在在和李缮提出好处,尤其是天业帝当年深耕江南,手上水师精锐多,李家军非要打,只会两败俱伤,何况萧家民心所向,打下来也不好治理。

这都是表面理由,谢兆之没说的是,后秦几次和谈的根本原因,是缺钱。

他们短时间内丢失太多土地,各世家进新都江州,又忙着兼并土地和敛财,真用到战事粮草上,就捉襟见肘了。

何况北方胡人见大亓灭国,也不提朝贡的事,令资费一减再减。

谈完那些大义,谢兆之见李缮不为所动,便道:“谢李两家联姻,所图结好,若是李将军应下划分南北,于这桩婚事,也还美谈……”

却不曾想,这话叫李缮冷笑:“美谈?我与我妻有今日,关你什么事?”

谢兆之愣了愣。

李缮又道:“来人。”

谢兆之:“李缮,你要做什么?”

李缮指着外头,却用客气的语气道:“烦请岳丈大人,滚出去。”

亲兵把谢兆之拉下去,一旁,副将冯近有点犹豫:“将军,来日少夫人知道了……”

李缮:“无妨,少夫人都不待见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今日计划不变,攻城!”

这回打的是荆州武陵郡,他倒是好心,没扣着谢兆之,放回去给天业帝带话。

没几日,谢兆之写了篇檄文,痛骂李缮,又给窈窈除名谢家姓氏,文采确实斐然,李缮看完后,沉着脸将纸张撕了:“压下,别传出去。”

他不想让这种无所谓的事,让窈窈心烦意乱,要给窈窈的,得是有用的讯息。

三个月内,窈窈收到了李缮十一封信。

他也不拘篇幅,只要有空,就抽张纸,把当日发生的事儿写了,让人送来上庸,里面就包括辛植逐渐好转的消息。

窈窈真心为辛植高兴。

而这段时日,李缮打下武陵郡,又因为入冬,北方江面结冰,李望配合李缮,指挥士兵南下,萧家军失去水利天险,而李缮的大军一路朝东,直取伪都江州。

胜利在即,灵奴也三个多月大了,身体还算强健,不怎么折腾人,每次握着小拳头,那股力道十足了。

窈窈本该带着孩子,先回洛阳,公爹李望因为公务事宜,早就回去了,钱夫人和卢夫人一直陪着窈窈。

正备着回去的事宜,就出了点意外,这日钱夫人忧心忡忡的,还没等窈窈问,她就全倒豆子般,同窈窈说了出来:“我就说吧,果然太顺利也不一定是好事,我接到你公爹的信,你夫君在战场上受伤了。”

窈窈眉头轻蹙,突的想起,李缮那一后背的伤。

他擅长速战,代价自然是后背防御不会那么严密,有时候宁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问钱夫人:“可严重吗?”

钱夫人:“信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嘴他现在在武陵郡养伤,应当不严重,”她似乎也才想起,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会让窈窈担心,又说:“不过既然上战场,受伤也是常事。”

说着,钱夫人被自己的话安慰到了,也就不太担心了。

窈窈算了下日子,从李缮受伤,到现在五六日,武陵郡也不是军营。

她心内有了底,起身对钱夫人屈膝,道:“母亲,灵奴可能要交由母亲,带回洛阳。”

……

武陵郡。

李缮这次是被流矢刺穿了大腿,导致行动不便,他觉得不碍事,以前遇到比这凶险的伤多了去,他还能继续打。

但一大堆副将幕僚,都求他先停歇几日,怕伤酿大是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则和现在战局有关。

萧家各个将领都十分惧怕李缮,有时候看到李缮带了军兵,他们宁愿死守也不肯出城攻打。

所以,让李缮避几日,等他们放松,他再回来,才好消磨他们的精神。

李缮虽然知道有道理,但让他避开战场,他还是不爽。

是范占先说:“将军若坚持骑马,来日伤口溃烂生疮,恐怕会十分难看。”

顿时,李缮就没半点脾气了,大腿处留难看的疤痕,他不介怀,但他的身体不是他一人在看的。

于是这几日,他坐卧养伤,将战役

分配给林叔、冯近等将领去打,有条不紊地推下去。

听说武陵有奇山奇石与奇泉,自底下生热,就是冬天也不会结冰,谓之沐汤,浸泡伤口,能让伤势好得更快,李缮就去了武陵。

这日他掐指一算,也有七日了,伤口已经好了八九分。

坐在案前,李缮拿着一枚花笺,放在灯下,反复瞧着,幽深的目光里,被花笺蚀出了一个淡淡的晕影。

他想起那天,窈窈叫自己走的语调,又平稳又冷淡。

他没有和窈窈说自己受伤,就算说了受伤,又想怎么样,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得和她撒娇似的。

李缮收起花笺,他起身抻平衣裳褶皱,叫人:“来人,备好逐日。”

逐日踩着马蹄,喷了喷鼻息,李缮翻身上马,朦胧月色下,他骑着马出了武陵。

他记得,前朝有诗人一篇《桃花源记》,让武陵郡充满神秘的色调,到了本朝,还有人宣称在武陵找到了“桃花源”,虽然最后证明是哗众取宠。

他今夜起了心思,想探索一下,这武陵到底有没有桃花源。

沿着山道,李缮走走停停,才走了小片刻,天色变了,要下雨了。

北方的冬天就像要把人风干成冰棍,南方的冬天也不逊色,它不下雪,就下冻雨,又冷又湿。

李缮不怕冷,但没想淋成落汤鸡,而刚刚是即兴出门,什么雨具也没带。

他催着逐日,快步走到了官道上。

武陵官道窄小,前面一辆马车挡住了路,李缮轻轻拉了拉缰绳,对着车道:“劳驾。”

车慢慢停下,车窗“吱”的一声被推开,车内人探出脑袋看向他,车内的灯火描摹出她的下颌的线条,温软又美好。

李缮攥住缰绳,因为太用力,手上浮起青筋,他缓缓睁大眼睛。

窈窈弯起眉眼,声音轻软:“夫君?”

李缮下马,把逐日丢给身后的手下,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打开马车门,跨进了马车内,那一刻,他才相信了眼前画面似的,忽的笑了:“桃花源。”

窈窈:“?”

李缮挤进车内坐下,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