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哄哄你。”

“真的没有?”江望不相信似的盯着许归忆的眼睛,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心虚的痕迹。

“真的没有!”许归忆说着,一巴掌将江望试图凑近的脑袋推回原位,无奈地拍拍他肩膀,“少爷,赶紧写你的请柬吧!我真没骂您,相信我!”

信你才怪!江望心里默默嘀咕了句,身体倒是听话得很,乖乖提笔,仿着欧阳询的楷体,认真写起结婚请柬来。

想当初在确定请柬字体的时候,还引发了一场“家庭大战”。小两口心有灵犀不谋而合,没怎么犹豫就一致选了端严方正的楷体,本以为到这里就可以顺利解决请柬字体的问题了,万万没想到,两人却在用欧体还是柳体之间产生了严重分歧

——同为唐代楷书巅峰的典范,江望主张仿柳公权的楷书,柳体威严刚正,他打心底里喜欢那种傲然挺立的峻拔气韵。许归忆则更钟情欧阳询的楷书,欧体精致典雅,严苛法度中透露出来六朝士族的清贵气韵,是真真切切的文人风骨。

在用柳体还是欧体的问题上,两人各执一词,大战三百回合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据陈词说,上次能让他俩吵这么凶的国际大事还是“孙悟空能不能打赢奥特曼”这一世纪难题,最终以“许归忆单方面宣布绝交五分钟”告一段落。

这回情况也差不多,吵得口干舌燥之际,许归忆往床上一躺,破罐子破摔,“我不管!我就是喜欢欧体,婚礼请柬必须用欧体!”

江望被她这蛮不讲理的口气噎了下,忍不住摇旗控诉:“凭什么,许十一,你这是赤裸裸的专制!”

许归忆懒懒撩了下眼皮子,看他,态度硬气得不行,“嗯嗯嗯,你说得对,我就是专制,怎么啦?”

她说完眼睛一闭就要睡觉,江望气不过,强行把人从床上拖起来晃醒,义愤填膺中竟然还带有一丝语重心长:“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专制主义在道德沦丧和权力腐败的双重打击下,必将走向灭亡!!!”

许归忆:“嗯哼,所以?”

“所以领导,看在咱俩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小的劝您一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许归忆:“…………”神经病。

“那你想怎么样?”她问。

江望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坚决反对专制,支持民主!”

许归忆很快有了主意:“好啊,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按照民主主义的原则,投票表决吧。”

江望皱眉:“可是咱们家只有我们两个人,怎么投票啊?”

“谁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许归忆反问。

江望一愣:“嗯?”

投票表决自然不能只有两个人,为了尽快解决字体问题,翌日,许归忆便拉着江望回了江家,请公公婆婆出面替他们这个小家主持公道。

听完来龙去脉,王慧和江伯钧忍俊不禁,江伯钧笑着说:“小忆提的这个办法确实非常民主,那咱们就开个家庭会议,举手表决吧。”

正式投票之前,许归忆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提醒江望:“亲爱的,待会儿万一输了,不许耍赖哦。”

“亲爱的,这句话也送给你。”江望皮笑肉不笑地回敬。

“咳咳!”江伯钧适时清了清嗓子,端起官腔:“肃静!各位成员请注意,我宣布,本年度第一届家庭会议正式开始,希望与会成员携带良心和脑子有序入座,积极参与,理性表达。”

王慧、许归忆和江望十分配合地鼓掌。

掌声持续数秒,江伯钧掌心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继续说:“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我们讨论的议题是‘婚礼请柬应该使用柳体还是欧体?’方才两位当事人均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下面我们进行投票表决,支持小忆的请举手。”

江望死死盯着父母的反应。

随着江伯钧最后一个字尾音落地,王慧和江伯钧在儿子饱含期待的目光里,齐刷刷举手,坚定地投出神圣一票。

许归忆下意识扭头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江望,后者嘴唇微张,整个人跟石化了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是,爸妈,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江望好半晌才勉强发出声音。

“不好意思了儿子,”王慧优雅地拢了拢头发,“妈妈的确更喜欢欧阳询的墨迹呢。”

好好好!江望紧接着看向江伯钧,“爸?”

江伯钧正要开口,江望打断他:“您甭想拿妈的借口蒙我,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您书房里全是临摹柳公权的字帖!”

“哦。”江伯钧老神在在,“不好意思了儿子,在这种大事上我向来都是听我老婆的,这一点可不像某些人。”

陈述完自己的理由,江伯钧顺便谴责地瞪了江望一眼。

“确实不像。”王慧附和丈夫,同时赠送江望一个白眼。

江望:“?”

许归忆低笑起来。

“现在会议继续,”江伯钧一板一眼,“支持小望的请举手。”

其实这句话压根不必再说一遍,毕竟现场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但为了表示他们一视同仁,丝毫没有偏心以及对江望的尊重,江伯钧仍是问了一遍。

话落,客厅陷入死一般寂静。

“……”江望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

好气,但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

江伯钧总结:“投票结果2:0,小忆获胜,故婚礼请柬应使用欧体。有人对投票结果表示‘抗议’吗?没有是吧,很好,散会!”

江望输了,输得心不服口不服。谁能想到民主投票下竟是赤裸裸的黑幕!早知道就应该把许家爷爷奶奶也一块叫上!

难得瞧见江望气鼓鼓的模样,许归忆兀自欣赏一会儿。等欣赏够了,她曲起食指勾了勾江望下巴,“生气啦?”

“我没有。”江望语气闷闷的,头顶仿佛堆了一片厚厚的乌云。

许归忆张望四周,王慧在厨房交代阿姨晚上多加几个菜,江伯钧在书房闭着门。

客厅无人,许归忆屁股挪过去,伸手捧着江望的脸亲了一口。

吧唧!

江望呼吸一重,头顶的乌云移开了一点点,但他面上仍然端的一副不为所动,“你干嘛?”

啧!语气还是冷冰冰的。许归忆不说话,与他对视片刻,耳边很轻的一声响,温热的吻印在江望颈侧。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乌云也像怕痒似的蜷缩成一小团,有消散的趋势。

江望垂眸看她,声带振动像沙砾轻轻摩擦,“你干嘛?”

许归忆依旧不答,唇瓣顺着男人颈部线条一点一点上移,最后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

江望高冷人设瞬间崩塌,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干嘛?”

许归忆眨眼,观察江望头顶乌云彻底消散后,她才慢悠悠开口,“哄哄你。”

江望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嗓音暗哑,“谁教你这么哄人的?嗯?”

许归忆笑得张扬,“无师自通。”

江望一心二用,回忆的功夫顺便写完一份请柬,他将写好的请柬递给许归忆,许归忆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注视着它们慢慢变干。

然后江望见她从包里掏出一瓶香水和许多小卡片,他顿了顿手中的毛笔,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制作香薰卡片,把它们放在请柬里面可以保留香味。”许归忆解释着,“三哥,我打算在卡片上面写几行情诗,纠结用博尔赫斯还是加缪的,你有空帮我想想。”

江望低声应“好”。

整理完卡片,“咔”地一声,许归忆打开香水瓶盖,“喏,这是我新研发的一款香水,来闻闻看。”

她抽出一张试香纸,喷头压下一瞬,细雾无声落在纸上,许归忆指尖捏住一端,在空中轻轻晃荡两下,然后凑近江望鼻端,扇了扇——

酒精的凛冽先声夺人,江望皱皱鼻子,调动所有感官仔细感受,须臾,像指甲掐破一颗青柠,汁液迸溅的刹那,酸涩混着阳光的味道冲入江望鼻腔。

明亮,清新,充满活力,是这款香水给他的第一感受。

亦如此刻笑嘻嘻望着他的姑娘。

“三哥,闻到什么气味了?”许归忆问。

江望看着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词汇量匮乏,似乎怎么形容都不太准确,最终只简短说了两个字:“柑橘。”

许归忆满意点头,向他介绍说:“这款香水的前调是柑橘香,中调混合了玫瑰花和广藿香,后调由雪松和香根草组成。”

江望“嗯”了一声,“很好闻。”

许归忆开心地笑了,“三哥你知道吗,人类能保存最久的记忆是嗅觉。所以以后每当你闻到这种气味,嗅觉便会化作时光机,把你拉入现在这段记忆,心理学上称为普鲁斯特效应。”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试香纸依旧被她夹在指间,中调的玫瑰淡淡浮出,甜而不腻。江望喉结滚了滚,“什么记忆?”

静默一秒,许归忆轻轻开口:“我们新婚的记忆。”

江望心尖一颤,接着听见她说:“这款香水并不会推向市场,因为它只属于一个人。”

江望问:“谁?”

许归忆瞧他明知故问,便故意卖了个关子:“我的爱人。”

江望追问:“是我吗?”

“不然呢?”许归忆挑眉。

江望接过那瓶香水,搁在手间把玩,“是送给我的新婚礼物吗?”

出乎意料的是,许归忆否认了,“不是,是回礼。”

在江望困惑的眼神中,许归忆曲指扣扣桌面,江望循声偏了下脑袋,低头一看,视线里出现一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江望看着有点眼熟。

“这是?”

“冰岛寄来的明信片。”许归忆说:“寄件人将地址填在了我爸爸家,这是我今晚回去的时候刘阿姨交给我的。”

江望手指摩挲着信封,甚至能触到上面粗粝的纤维,“近三个月杳无音信,我还以为寄丢了。”

许归忆站在江望旁边,身体向后微仰,腰窝恰好抵在桌沿处,笑着跟他说:“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远的明信片呢。”

异国邮票斜贴在角落,邮戳日期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这封信远涉重洋,不远万里,兜兜转转来到她身边。

“不打开看看吗?”瞧他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许归忆问。

江望记得里面是一张印有雷克雅未克街景的明信片。

当初在冰岛寄出这封明信片时,江望没想太多,只觉得机缘巧合下他来到了冰岛,却没能实现对好友的承诺,心中愧疚,便想着若能送她一张明信片也是好的。

拆开信封,江望翻过明信片,他记得自己在冰岛写下的每一个字:

十一,好久不见。

抱歉没能带你来冰岛看极光。

对不起。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你还愿意和我好吗?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江望原有字迹底下多出一行娟秀的钢笔字,来自它的收信人。

——我愿意。

迟到十二年的道歉,迟到一个月的明信片,却换来了女孩无比坚定的回答——她愿意。

眼睛渐渐酸涩,江望低声叫她的名字:“十一。”

“嗯?”

“诗我想好了,用加缪的,好吗?”

许归忆低眸,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自己,她说:“好,你想用哪一段?”

江望凝视着她,念得无比认真:“我毕生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个人,与她达成心灵上的默契,成为彼此的同谋。”

静谧的夜里,江望语速落得很慢,于是,字与字之间的停顿便在许归忆身体里留下心动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