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胃出血住院五天,许归忆便在医院“照顾”了他五天。虽然真实情况不一定谁照顾谁呢,但按照许归忆的说法,江望欠她一个大人情。
眼看年关将至,江望终于赶在小年前一天办了出院手续,再住下去王慧那边就该瞒不住了。
大年二十三,是许归忆的“年关”。按照许家惯例,许归忆中午得回爷爷奶奶家吃饭。每年这天都是家里人凑得最齐的时候,大伯、二伯以及父亲三家人都在,阵容堪比年会。
许归忆不愿意回去,怕他们催婚。
在中国,到了一定年纪,过年回家被催婚是每个人都逃不脱的宿命,但许归忆更倒霉!为什么呢?
因为在许褚渊的孙辈里,许归忆排行老末,她上面的五个哥哥姐姐陆陆续续都结婚成家了,导致未婚的许归忆身后空无一人,没人替她抗下长辈们猛烈的催婚炮火,她是唯一的“活靶子”。
一路磨蹭到庭西山脚下,许归忆也没给自己找着溜号的借口。她烦躁地抓抓头发,忽然灵光一闪,低头给江望发了条信息。
【江湖救急!】
叮嘱好江望,许归忆猫腰潜入别墅,进玄关,低头轻手轻脚地脱掉鞋子,怕出声没敢穿拖鞋,准备光脚上楼。
她踮着脚尖一点一点往楼梯挪动,心中疯狂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眼看胜利在望,可惜天不遂人愿——
“呦!咱们家仙女儿回来啦?”
背后猝不及防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许归忆刚迈上一级台阶,闻言当场石化。
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定准是许敬裕!她二伯家的堂哥,只比她大九个月。
许敬裕前几年没结婚的时候,每逢佳节聚餐,这位哥哥就是家里催婚大军的重点观察对象,有他在,没人得空催许归忆,许归忆能安全躲在角落嗑瓜子看戏。
他老人家曾凭一己之力舌战群儒,除夕夜惜败后连夜驾车逃窜,许归忆没少拿这事嘲笑他。
许敬裕当时就送给她一句话——风水轮流转。
好了,如今终于转到许归忆头上了,今年五月份人家许敬裕结婚了!
许敬裕结婚后憋着这口气等今天等得花儿都谢了!这一嗓子吼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扬眉吐气。
“闭嘴!”许归忆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直起背瞪他:“你就当没看见我——”
“敬裕,你嚷嚷什么呢?”二伯母赵静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
“我去!我先走一步——”许归忆拔腿想跑,许敬裕怎么可能放她走?他就站在玄关守株待兔呢!见状,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许归忆胳膊,“许十一,你也有今天啊?”
积怨已久的许敬裕恨不得拿起大喇叭吆喝:“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父伯母!快来看啊,咱们家仙女儿回来啦——”
许归忆再想捂他嘴已经来不及了,大伯母陈晚棠听见后立即提声喊她:“小忆回来啦?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哎!来了来了……”许归忆答应着,一边朝许敬裕投去怨怼的目光,一边认命地穿好拖鞋往客厅走,见到伯父伯母哥哥姐姐们都得挨个打招呼问好。
父亲许志国在阳台陪爷爷下棋,大伯父和二伯父在旁边观战。
“小忆,快过来坐!”陈晚棠拍拍她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
许归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刚往沙发上一坐,催婚大军的急先锋陈晚棠女士闻着味儿就朝她挨过来了。
“小忆,大伯母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周岁二十六了吧。”陈晚棠笑眯眯地开口。
听到这熟悉的开场白,许敬裕条件反射打了个哆嗦,随即幸灾乐祸地看向许归忆。
许归忆“嗯”了一声,心里警铃大作。果然,陈晩棠还未说什么,倒是许敬裕先开口了,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可不是嘛伯母,年纪不小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结婚了。”
许归忆:“……”
你丫结婚还不到一年,嘚瑟个屁啊!她在心里疯狂腹诽。
显然,陈晚棠思路被许敬裕带着走了,她叹口气说:“是啊,敬裕都结婚了,咱们家就剩小忆了,小忆你——”
陈晩棠正欲说什么,被许归忆倏地打断:“哎!敬裕哥,你和嫂子打算啥时候要孩子啊?冉冉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两岁了呢。”
她说的冉冉姐大名叫许冉,是大伯母陈晩棠的小女儿。
一听“孩子”两个字,陈晩棠成功被许归忆带偏,转而攻击许敬裕:“对啊敬裕,你和小雨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你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许敬裕:“…………”
兄妹俩隔空瞪着彼此,眼神激烈交锋。
许敬裕用眼神说:你又冲我来是吧!
许归忆同样用眼神回他:谁让你先招惹我的!来啊,互相伤害啊!
过半晌,许敬裕重振旗鼓,缓缓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微笑:“大伯母,我们不着急,小忆才着急呢!您看她马上就奔三了,对了小忆,你谈对象了吗?该不会……连对象都没有吧?”他又把火力轰了回来。
许归忆:“……”内心小人疯狂掀桌。
陈晩棠的注意力果然又被拉了回来:“敬裕说得对!我刚才正想问这事呢,小忆啊,你现在谈对象了吗?”
许归忆自暴自弃,装耳背,搂着陈晩棠胳膊来回晃,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啊?大伯母您说什么?我听不清——”
“少跟我装聋推瞎,”陈晩棠笑着戳她额头:“大伯母问你话呢,不许撒娇。”
许敬裕煽风点火:“就是,你别撒娇,老实回答!”
“啊啊啊冉冉姐救我!”许归忆回头寻求外援:“大伯母催我结婚!”
许冉闻言从厨房探头出来:“妈,您别催她!小忆自己有主意。”
闻言,许敬裕立刻叫屈:“不公平啊冉冉姐,当初我被围攻的时候你怎么不救我呢?”
许冉翻了个白眼,扬声回他:“Girls help girls.懂?”
许敬裕:“……”卒。
陈晩棠摆摆手,笑呵呵的:“没催她,我这不是关心嘛。”
“不用你操心。”这时二伯母赵静从厨房过来了,身后刘静怡扶着杨梅老太太从卧室出来,许归忆赶紧起身给她们各自倒了杯热茶。
赵静笑道:“咱们小忆的未来夫婿啊,爸妈已经有心仪人选了,晚棠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哦?”陈晩棠来了兴趣:“妈,您和爸相中的是哪家孩子?”
“江家那孩子,名叫江望。”杨梅笑眯眯地公布答案:“晩棠,你觉得怎么样?”
江家……陈晩棠先是愣了下,然后认真想了想,说:“江家自然是极好的,家风清白,家教严谨,想来那孩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小忆,你和他见过面了?”
许归忆垂眸,故意不吭声。赵静还以为她是害羞,接着问她:“人怎么样?瞧着对你有意思没?”
“他有没有意思我怎么知道……”许归忆趴在奶奶肩头,声音闷闷的,一副“被催烦了”的可怜样。
“好了好了,”刘静怡适时插话解围:“咱们快别问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呗。感情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话音刚落,期待已久的手机终于振动起来,许归忆顿时如蒙大赦:“你们聊,我回房间接个电话。”
说罢起身,逃跑似的蹬蹬蹬上楼了。
杨梅看着孙女的背影,轻笑,叹:“哎,这孩子……”
“谢天谢地!”许归忆接通就说:“三哥你电话来得可太及时了!”
“谨遵您老叮嘱,掐着点儿打过来的。”江望在电话那头笑着说:“记得帮我给爷爷奶奶带个好。”
许归忆说:“好的。”
“晚上有空吗?”江望问。
“怎么了,有事吗?”许归忆倒在床上。
江望说:“想请你吃饭。”
许归忆来了兴致:“吃什么饭?”
江望看向母亲,王慧抬手冲他使劲比划,江望话音带着笑意,干脆遂母亲心意道:“相亲饭,吃吗?”语气里带着点揶揄,又似乎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许归忆明显一愣,心脏莫名跳快了一拍,接着笑开:“吃啊,有人请客为什么不吃?”
挂了电话,楼下传来许冉姐喊她吃饭的声音。餐桌上,杨梅状似不经意地问:“小忆,谁的电话啊,打那么久?”
“江望。”她随口答。
话落,所有人夹菜的动作都顿了顿,眼睛同时朝许归忆看过来,有人激动,有人好奇,有人怪异,有人纯纯吃瓜群众。
许归忆抬头迎上他们颇有深意的眼神,“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干嘛呀?我脸上有东西?”
杨梅老太太放下碗:“那孩子找你有事?”
许归忆重新低头吃饭,含糊道:“没事啊,就是叫我出去吃饭,对了奶奶,晚上我不在家吃了啊。”
许褚渊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和杨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杨梅拍拍孙女的手:“好好好,去吧,跟人家好好相处。”
“知道了知道了。”许归忆应了一声。
饭后,许归忆扶奶奶回房午休,伯父伯母们在客厅陪爷爷聊天。耳听许敬裕再次成了话题中心,许归忆可不敢再凑过去当活靶子,打了声招呼就溜上楼睡觉了。
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被催婚催得太紧,加上江望那通“相亲饭”的电话搅得她心绪不宁,许归忆有些魔怔了,居然梦见全家化身逼婚团,逼她嫁给一个模糊面孔的陌生男人!俩人都到民政局门口了,许归忆哭着喊着醒了过来。
梦里的场景和感受都非常真实,许归忆好半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晚上吃饭时,许归忆和江望说起这事,仍觉得心有余悸,“你是不知道,那感觉太可怕了!”
江望把切好的牛排端给她,问:“他们逼你嫁给谁了?”
牛排滑嫩多汁,许归忆慢慢咀嚼,声音有些含混:“梦里没看清楚脸,反正,不是我想嫁的人。”
“你想嫁给谁?”江望语气轻浅地问了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透过杯沿看着她。
许归忆倏地抬起头来,心跳得有些快。
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落地窗映着两人的身影,灯光下,男人眼眸微垂,深邃的五官好看极了。
许归忆拿起红酒杯悠悠晃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
江望薄唇勾起一个痞痞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故意压低声音:“猜不到,许小姐心思太难猜。”
许归忆直视他的眼睛,微微挑眉:“那你就慢慢猜。”
她放下酒杯,优雅起身:“我先去趟洗手间。”
江望微微颔首,眉眼泛着笑意,看着她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小心!”
许归忆洗干净手出来,正低头整理袖口,有个混血小男孩跑着跑着忽然撞到她腿上,力道还不小。
“姐姐对不起。”小男孩从地上站起来向她道歉。
“没关系,没撞疼吧?”许归忆蹲下身子,放柔声音问他:“小朋友,你家长呢?”
小男孩挠挠头,一脸茫然:“咦?妈咪刚刚还在这里……”
话落,许归忆听到高跟鞋匆匆赶来的声音,随即一道好听但严厉的女声传来:“Jack!妈妈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乱跑!”
许归忆闻声抬头,撞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
眼前是很端庄的一位夫人,教训完儿子又对她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小姐,我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吧。”
许归忆站起身看着她,略一皱眉,犹豫着:“……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顾洛姝仔细打量许归忆半晌,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印象。
小男孩兴奋抢答,骄傲地说:“姐姐,我妈咪是世界著名大提琴家顾洛姝,你一定是在电视上见过我妈咪吧!”
Jack说完,顾洛姝分明看到对面那位年轻小姐脸色陡然一变,血色褪尽,又很快强迫自己恢复了正常。
“我们认识?”顾洛姝不确定地试探。
“不……”许归忆没有回应她探询的目光,轻轻摇头:“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转身离开,许归忆脚步特别急促,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三哥我不想在这里吃了,咱们走吧。”这是许归忆回到座位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她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餐巾。
江望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什么也没问,按下呼叫器叫来服务员结账。
“吃饱了吗?”坐进车里后,江望低声问她。
许归忆轻轻摇头。
“想吃什么?”江望发动车子,“别说不饿。”
许归忆缓缓呼出一口气,闷闷地说:“……想吃烧烤,要那种路边摊。”
“好。”江望答应干脆,“咱们吃烧烤去。”
许归忆转过头,霓虹灯光在江望脸上明明灭灭,他专注地看着前方,没有追问,却给了她此刻最需要的沉默的支撑。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发酸。
两个人上一秒还在西餐厅红酒牛排,下一秒就坐在烟火缭绕的路边摊喝酒撸串,转换相当丝滑。小矮桌,塑料凳,喧闹的人声,呛人的炭火……这一切都让许归忆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她随手把昂贵的包丢在一旁凳子上,看得旁边几位女生一阵心疼:受罪了孩子,妈妈不心疼你,让我来!!!
“老板,来四十串五花,二十串羊肉,十串板筋,二十串豆腐!再来两扎啤酒!”许归忆大声喊。
老板:“好嘞!”
烤好的肉串很快端了上来,许归忆吃得满嘴油腻,江望抽几张纸巾递给她,提醒道:“仙女儿,注意点儿形象啊。”
许归忆爽快地干了杯啤酒,半晌过去,她看着江望的侧脸,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话:“三哥我难受。”
江望早就看出她情绪不对劲了,小心翼翼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许归忆摇头,不语。她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
见状,江望也没有继续追问,他递给许归忆一串刚烤好的猪肉:“不想说就不说了,来,吃肉。”
一顿烧烤吃到十点半,走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
许归忆今晚吃了不少,江望担心她胃受不了,说陪她溜达一段路,算作消食。
春节将至,道路两旁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树梢,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厚了。
许归忆看到马路对面散步的一家三口,小姑娘骑在爸爸脖子上咯咯笑,妈妈在后面举着手机给他们拍照,笑声清脆地穿透许归忆的耳膜。
她看着他们,看着那平凡却温馨的画面,眼眶忽然就热了。
不想让人发现,许归忆迅速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眼眶中的泪水随着呼吸慢慢褪去。
视线收回来,她看到江望挺拔的背影走在前面,为她挡那着些风雪,许归忆下意识就想依赖他,靠近他,靠近那点温暖和安定。
上前两步拽住他衣袖,许归忆一瞬间安心。
江望脚步一顿,扭头寻找她的眼睛,许归忆低头没有看他。
江望视线微垂,凝视她一秒,然后没怎么犹豫地把衣袖从她手心里抽出来。许归忆微怔,心里空了下,下一刻,江望握住了她手腕,停了停,见她没有抗拒,他手腕慢慢下移,完全握住了她手,许归忆感到一阵温暖从指尖蔓延开来,继而那温热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许归忆随即屈指,两人最终十指相扣。
步子重新迈开,许归忆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两人都没有说什么。
鞋子踩在薄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江望牵着她慢悠悠地走,许归忆看到落在他肩头的雪,又想起刚才那一家三口,想起爷爷奶奶的催婚,想起那个令人窒息的梦,想起餐厅里那个女人陌生的眼神……万般心绪涌在心头,她轻声唤:“三哥。”
“嗯?”
“你猜到我想嫁给谁了吗?”
江望偏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眼里很温柔,摇头:“猜不到。”
许归忆看着他,忽然就笑了:“是真猜不到还是装猜不到啊?”
“你猜?”江望用她的话回她,嘴角噙着笑。
“三哥。”许归忆又叫了他一声。
“哎,在呢。”
“我想结婚了。”
女孩低低的声音散在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