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屋内却无半点潮湿气息。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拨弄着她额前的跑得凌乱的碎发。贺星芷咽了咽唾沫,心中分明已经攀上几分惶恐情绪, 一股强大的好奇心却驱使着她,让她忍不住又环顾了一圈。
三面墙布密密麻麻布满了画像, 有大有小, 有的精心装裱,有的则直接悬在墙面上,连屋内那张宽大的木制案几上也层层叠叠铺满了画纸。
泛黄的宣纸被浓淡不一的笔墨渲染。
她下意识朝屋内走进, 鞋履踏在地砖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她停在离自己最近的画像前, 看清那画上的人像, 竟觉得十分熟悉,一种诡异的微妙感盘旋在她的脑中。
贺星芷的目光顺着画像两侧的文字看去,打眼瞧去是作画留下的日期, 而这日期下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贺字。
贺星芷感觉心绪忽地变得混乱起来, 她像是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动着, 挪着步子去看另一幅画、下一幅、下下幅……每幅画底下都有一个贺字。
画上的人是……是她?
她抬手捂着嘴,脑中不禁浮现出这样荒谬的想法,可为何这里有那么多她的画像, 或许只是看起来有些相似,并非一定是她吧。
直到此时贺星芷还是没法确定,她看着那些画像, 每一幅人像的眼睛好似都在与她对视, 贺星芷又咽了咽唾沫,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因为方才躲雨时跑得太急了,感觉口干舌燥。
她慢慢挪着步子, 想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间。
那没有被闩好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屋内骤然变得漆黑,哪怕捂着自己的嘴,贺星芷终究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倏然,背后贴上温热结实的胸膛,腰肢被手臂环住束缚,颈侧贴上一片温热。
“阿芷,莫要害怕,是我。”几日未听到的声音攀到耳边,温热气息拂过,将她挠得浑身一颤。
在听到宋怀景的声音时,贺星芷先是一僵,心底被未知带来的惶恐竟骤然消失。
脊背贴在他的怀中,甚至能感觉到他震颤的心跳声,让她忘了如今还在与宋怀景冷战,忘了要挣脱他的怀抱。
宋怀景掌心贴在她的腹上,轻揉一瞬,“阿芷,你在害怕吗?”
“黑漆玛卡的,是个人都怕啊。”贺星芷惊得脱口而出嘟囔道。
她的目光顺势落下,看着宋怀景贴在她腹上的手。直至此时贺星芷才伸手想要推开宋怀景。
也许是她刚吃饱饭浑身是力,还真将宋怀景推开,甚至还推得他打了个趔趄。
贺星芷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像是要将他身上的气息都拍干净,语气十分夸张道:“宋大人,男女授受不亲,您这是在做什么?远房表兄妹也不能随便抱人啊。”
她暂且将这些奇怪画像与莫名其妙的房间抛之脑后,瞬时的惊恐也早就被气恼取代。一个眼神也没给宋怀景。
贺星芷知晓,这个时候应当要相信宋怀景要给他支撑的力量,可她又不是没有这样做,是他自己亲手拒绝了。
她如今对他如何疏远甚至恶语相向,那也是理所当然。
她想,眼下是她最讨厌宋怀景的时候。
讨厌他,讨厌他将所有事自己扛着,讨厌他甚至不相信她能在这个世间安好无恙地活下去。
渐渐适应昏暗的双眼,此时终于又看清眼前的画面,贺星芷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阿芷……”
“宋大人您僭越了,如今我俩的身份,您唤我贺姑娘或贺东家才比较合适吧。”
“阿芷,不要,不要这样。”
宋怀景只觉得胸口似被钝刀砸下,一阵阵的疼痛,让他快要呼吸不过来。
这样的痛苦好似比从前自己因为忤逆所谓天道被惩罚时的痛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可宋怀景知道,这一切都怪他,怪他以为她好为由单方面将她推开。
这几日贺星芷确实没有见到他,但宋怀景却在她熟睡之后悄悄看过她。
今日白日,圣人乔装打扮来找过他。这府中不是宋怀景的心腹便都是李成璟的眼线,他自然对宋怀景这几日发生的事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因为担心贺星芷涉险,欲与贺星芷取消那已定好的婚约。
惊得李成璟亲自来寻他一趟劝他。
若是别的皇帝,哪怕再如何仁厚,也不一定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李成璟偏生也是那般钟情之人。宋怀景能理解他作为圣人只娶一妻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李成璟也能理解宋怀景害怕将贺星芷涉险。
如今为他甘受委屈的心腹大臣,连同其最在意的亲人的安危都无法周全,那他李成璟登基两年来处心积虑平衡朝局追求天下太平,岂非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故而李成璟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他甚至特意分开去寻宋怀景与贺星芷说事,在找贺星芷时还特意带上皇后安抚她。
正是因为今日李成璟来寻了宋怀景,宋怀景才意识到他这样做,也不完全对。
他不能这样忽略贺星芷的想法,将自己的认知强加到她的身上。
他为了护住她的安危,宋怀景甚至一直没有将整个事情的真相讲给贺星芷听。
被人上奏告发、被诬陷使用巫术诅咒皇嗣,一切都是他与李成璟做的局。仅他们与皇后三人知晓一切真相。
可是他怎么能因为此事让贺星芷忧心又伤了心,他怎么能让贺星芷感到气恼。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他的错。
宋怀景本想在风头下与她撇清关系,等日子恢复平静后再重新与她亲近。但这两日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从前早就大张旗鼓宣扬自己与贺星芷感情有多好,前些日子金禧楼被人诬陷,他与贺星芷定了婚约的事也已然昭告天下。
如今撇清关系早就来不及了,何人不知晓他与贺星芷感情的深厚,想要拿贺星芷当做他的软肋,简直轻而易举。
可他们不知道,比起她是他的软肋,贺星芷更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若不是因为她,宋怀景想来也没法再在这世上活下去。
所以他前几日真的做错了,他如今要做的是安抚她,让她安心,让她愉悦。
贺星芷从未在宋怀景脸上瞧见这样的神色,她下意识挪了挪脚步,压抑想要撞到他胸膛上的欲望,看着宋怀景隐匿在昏暗之中的脸庞,“下了雨我身上沾了雨水,我要回院中洗浴了。”
她一边说着,步子一边继续慢慢往后退,快要走到那紧闭的门前时,身后的宋怀景却开口了。
“阿芷,你就不好奇这些画像是什么吗,不好奇这些是用来做甚的吗?”
听到这话,贺星芷果然顿下脚步,当真是好奇心害死猫。
“阿芷,这都是你,是我从前画的你。”他说着,一步一步朝贺星芷靠近,“我看着一个个人忘记你,我感到很惶恐,我害怕,若是有一日连我都忘了你,我该怎么办。”
“我开始疯狂地作画,画下你的模样,就连你左侧鼻梁那颗小痣也画得清楚。凭着脑中的记忆,画下从前你在我眼前的画面,画到已经没得画后,便开始幻想,幻想若是你还在我身边,你会摆出如何姿态与表情。我幻想与你共食,幻想你撑着头看我作画,幻想你趴在账本上熟睡的模样,幻想我们成亲的画面……有时候幻想多了,我甚至都在想我是不是也死了。”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扯入这段痛苦的回忆与他的臆想中去。
他眼底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悲怆。如同潮湿雨季中疯狂蔓延生长的青苔,是滑腻的、阴湿的、牢固的。然后无声无息地攀满了能触及之处。
“阿芷,若是我死了那该多好啊,死了就不用独自一人陷入这种近乎绝望的处境中。可是我怕极了,我死了但你又回来找不到我了,你该怎么办?”
贺星芷呼吸一滞,余光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画像,竟画的都是她。
“阿芷,你未回来之前,我甚至连贺星芷的名字都说不出来,连你的名姓都无法写下。光是让众人知晓你姓贺,便已然耗竭我所有的力量。”
宋怀景说着,悄然将门彻底闩死。
紧接着微微躬着腰身,长臂一伸,将贺星芷捞回自己的怀中。
贺星芷一字一句地听着,紧接着再次感受到熟悉的怀抱。
她此时显然有些懵,宋怀景虽然偶尔会在她面前展现出过去与她分离时的悲伤,但从来只是轻描淡写草草说一两句便翻篇了。
她不知道许多关于宋怀景的过去。哪怕已经知道那八年他也是一秒一分地过去,但贺星芷没有半点参与感,这八年对于她来说简直就像小说里随便翻过的一页,上面就写了“八年后” 三个大字,直接把所有剧情都跳过了。
感觉到贺星芷没有再抵触自己的靠近,宋怀景心中自是一喜,他手臂绕到她的身后,将贺星芷紧紧地箍在怀里。
“阿芷,这除了你的画像,还有许多与你有关的物件,你从前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账房中用过的笔墨纸砚。若不是看着这些物件没有从自己眼前消失,我当真以为我是做了一场梦,你如同仙女降临那般出现在我的身旁。梦醒了,你便也消失了。”
贺星芷的脸颊贴在他的饱满的胸膛上,听着他一句一句道,只觉得那阵熟悉又陌生的酥麻意从脊椎攀升直击她的大脑。
“阿芷,我真的很害怕再失去你。”宋怀景顿了顿,“也许我甚至从未得到过你,你的心你的爱。”
宋怀景直至如今,还在恨,恨自己为何不能让阿芷更爱他一点,哪怕再多一点,他也许就知足了。
不对,他是不会知足的,他只想要贺星芷将所有的感情都投射在他身上,想要贺星芷眼里只有他一人。可是这永远都做不到了。
“不是……”贺星芷张唇道,又发觉自己的声音都被捂在他的怀中。
肩颈上传来重量,宋怀景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温热的湿润触及肌肤,贺星芷双手下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袖。
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宋怀景又将头抬起,目光紧紧地落在她的脸上。
此时两人挨得极近,近到贺星芷都能看清他眼睫的根数,贺星芷眼神扫过他的唇,唇上的红润连屋内的昏暗也无法遮掩。
他今日的发髻梳得极其整齐,眼中闪烁着方才泪水映出的晶莹,穿着一身月白色,如同那高悬的明月,只是这明月的背面是一望无际的昏暗。
贺星芷咽了咽唾沫,忽地揪着他的衣领吻了上去。
宋怀景并没有推开,反倒是像从前那般迎了上去,阿芷如今还是不太会这样激烈用力的深吻,以至于还未吻多久,便倒在他的怀里。
贺星芷只觉得头脑发热,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色胆包天,不过是看见宋怀景嘴唇好看,就想吻上去。
可是他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她想要对他做什么,有何不可?
宋怀景从前将她缠得这般紧,那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与她割舍从前的关系。
他抱起她,往屋内深处走去。
贺星芷猜得不错,这屋子确实十分大,除了收纳她从前的物件,悬挂着数不尽的画像,还有一个隐匿的里屋。
她身子一轻,落在一张榻上。
这几日未这样亲近过,贺星芷甚至有些生疏,生疏得被他吻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此时屋内的烛火骤然亮起。
贺星芷被亮光闪得下意识闭上双眼,与此同时,宋怀景的掌心也覆在她的眼上。
过了半晌,贺星芷抬起手推开了宋怀景的手臂,她木讷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
“阿芷,我不该故意与你疏远,求你也不要与我像方才那般生疏。”
宋怀景低下头慌不择路地拿出婚书,“我们的婚书还在,阿芷,我们是夫妻,我们八年前就该是夫妻的。前几日是我的错,那些话都不作数。”
贺星芷看见他掌心中那一侧红得晃眼的婚书,指尖微动。
此时她才好不容易从方才那个晕头转向的吻中缓过来,只见他此时跪坐在自己身前,小心翼翼将婚书展示在贺星芷面前。
她抿了抿唇,环视一圈这间屋子,布置得像卧房那般,而墙上也挂满了她的画像。床侧还有个木箱,也不知用来装何物。
从前便听说宋怀景书画极好,只不过他公务繁忙,鲜少将闲情逸致放在书法画画上。流传于世间的画作大多都是在他考取功名前后那几年为了赚钱才画的。
而如今看着那些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画像,贺星芷意识到这传闻是真实的。
此时她已口干舌燥到了极致,喉咙干涩得发疼,快要说不出话来,她瞥向桌上的茶壶,还未开口,宋怀景便抢在她面前道:“阿芷,可是渴了,我去为你倒水。”
“嗯……”贺星芷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这样轻巧地应了一声。
“阿芷,小心些喝。”宋怀景弯着腰,将茶杯递到她唇边,扶着他的后背熟稔地喂她喝水。
贺星芷将指尖托在茶杯底,哪怕宋怀景再如何小心翼翼,她还是喝得太急了,急得温水沿着杯壁渡到她的唇角,落到下颔。
宋怀景放下茶杯,拿着手帕小心翼翼擦拭着她唇边的水渍。
“阿芷,你想要我做什么,能让你开心,让你原谅我,都可以。”
久旱逢甘露,贺星芷心情都好了几分,她上下扫视了一眼宋怀景,可那股郁闷依旧聚在心底。
她抬头揪着他的衣领将宋怀景推倒在床榻上,许是总爱将他推倒在床榻上,贺星芷将他压倒在床榻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她手撑在床上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将目光落在宋怀景的脸上。
想起他今日说的话,贺星芷好似又有些心软,觉得如今是他在给自己台阶下,想要与她和好。
可想起三日前他说的那些话,贺星芷还是觉得难受,宋怀景有苦衷,可以不告诉她,但不能自作主张将她推开。
“我讨厌你。”
贺星芷眯起眼,下意识将双手掐在宋怀景的脖颈上,虎口抵在他凸起的喉结上,让她不禁地当真用了几分力掐住他的脖颈。
宋怀景却笑了,笑得身子轻颤,喉结在她的掌心下滚动。
他非但没有挣扎,反而是微微仰起头,将自己脆弱的脖颈全然送到贺星芷掌心中。
雨下得更大了些,砸落在屋檐阵阵作响。这雨大得掩过这屋内干燥的药草香,取而代之的沉重的湿润。
他抬手拂起贺星芷垂落在眼前的发梢。
“阿芷,若是喜欢这样,便掐着我,只要你欢喜,打我也好骂我也罢……”
贺星芷止住用力的双手,怔怔地看着宋怀景。
只是看着他这副模样,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她猛地俯下身,握在脖颈处的掌心顺着下颔向上迫使宋怀景仰起头,吻住他那张依旧红艳的唇。
宋怀景闷哼一声,唇舌纠缠间仿佛要将贺星芷吞噬殆尽。
感觉到她的情动,他的手悄然却又急切地探入她的衣襟,指尖触上她腰际上的软肉,让贺星芷下意识战栗一瞬。
意乱情迷之间,贺星芷的余光瞥见满室密密麻麻的画像,像是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们的纠缠。
直至这一刻,贺星芷才被脑中残存的清醒理智击中,眼前的宋怀景,显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纯良温柔。
又是一次近乎呼吸不过来的吻,贺星芷不过才停下来缓着气,耳畔又紧接着传来他那变回温和声调的嗓音:“阿芷,我是你的夫婿,我是你的,只属于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贺星芷身子一僵,与那股从尾椎袭来的酥麻电流感一同来的是他触及自己腰侧的指尖,一寸寸往上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