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的天, 甭管是洛阳还是京城,都闷热得人心里直发慌。
这洛阳的热,比出发时候的长安还要黏糊。冰鉴下端已积下一大盆水。
宋怀景下意识攥紧着拳, 他本来得及在贺星芷未发觉之时离去,可她掀开眼皮的那一瞬, 那映着月光的双眸便已经看见他了。
向来沉稳的他鲜少地惊慌失措, 怔在原地,挪不开脚步。
宋怀景甚至已经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思量了无数种借口,又在这短短一瞬间中想好要如何安抚面前有可能被自己惊吓到的人。
贺星芷却只是将手抬起, 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朝着站在自己床前的宋怀景眨了眨眼睛。
不知哪处找来的亮光映在宋怀景的脸庞, 将他高挺的眉峰映得分明,双瞳如炬火一般地盯在她的身上。
嗯?莫非白天时日日见,怎么大半夜还能做梦梦见宋怀景了?
贺星芷眯起眼, 翻了个身, 眼皮还未阖上, 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紧接着是一声响亮又悠长的叫喊:“走水啦——”
接着是一声声混杂的喊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帮忙!”
贺星芷猛地坐起身,与宋怀景打了个照面。
不是在做梦!宋怀景当真是站在她的床前。
只是贺星芷还未来得及去思考宋怀景此时为何在自己的床前, 便循着声音朝西边的窗望去。
果不其然瞧见外边泛着艳红的火光,似乎距离她的房间并不远,甚至瞬间就闻到了浓烟味儿。
宋怀景蹙眉, 来不及多说一二, 从怀里拿起一块方巾放到冰鉴中化开的水沾湿,捂在贺星芷的口鼻处。
冰鉴中的水还带着冰块化开时的凉意,甫一触碰到这凉水,贺星芷先是打了个颤, 紧接着意识到现在发生何事时,她显然懵住。
贺星芷第一反应是在想哪里有灭火器,后知后觉想起这是昭朝,哪来的灭火器?!
她瞬间冒出一身冷汗,紧接着下了床急急忙忙穿上鞋履。
还抽了个空在心中庆幸自己平日睡觉时都有穿好衣物了。
她穿好鞋,跑到房间门前想要推开门时,却被宋怀景拦住,他宽大的掌心隔着她的衣裳抓住她的手腕。
“阿芷,莫急,且等我看看情况。你在这等我。”
不知火势的情况下,打开房门是好是坏都是未知数,宋怀景不能让贺星芷遭遇到危险。
他说罢,将她往房间里轻推了推,自己孤身走到贺星芷的房间外。
是西侧的厨房着火了,厨房中又堆着柴火,这火一烧起来便烧得极大,但好在还未烧到卧房这边来。
此时府中的家仆们几乎都醒来,拿着盆与水桶在救火。连他们这群赶路累得睡死的人也被吵醒了,燕断云是反应最快的那个,许是在军中锻炼出极其敏锐的感知,他最先醒来,与其他贺星芷在洛阳府中的家仆们救火。
好在贺星芷这府有个小池子,厨房前就有个深井,取水极易。
宋怀景只见有两人在井边轮流打水,其余人一盆一盆一桶一桶接应着扑水,人多势众,齐心协力,不多久,火势眼见着小了许多。
红豆手里还端着铜盆,慌慌忙忙地朝着贺星芷房间的方向跑来,只见贺星芷的脑袋从宋怀景的背后探了出来。
红豆喘着粗气,“小姐,莫,莫怕。”
贺星芷眯起眼,只能看见火光与黑烟,看不见有多少人在救火。
“红豆,怎么回事?”
她弯着腰,缓了好一阵才与贺星芷宋怀景解释道:“听嬷嬷说,大厨房许久没开火,因为小姐少爷回来,今儿个灶上难得开了火,想来是下人一时忘了将灶台的火灭了,火势顺着还未燃尽的木柴燃了出来,紧接着便走水了。”
贺星芷将手上的湿方巾拿了下来,虽厨房距离她屋子还有一小段距离,但一阵西风吹来,将那浓烟扑了过来,她被这烟呛得又将方巾捂在自己口鼻处。
宋怀景转身,轻轻拍了拍贺星芷,“阿芷先回屋里吧。”
这府中所有的家仆都在灭火了,也不多贺星芷这一个,为了她的安危着想,自然是将她推回屋里是最安全的。
“小姐,我继续去搭把手了,你就听宋大……少爷的话,先在屋里侯着吧。”红豆说着,确认贺星芷全须全尾的,便抱着那个比她身子还要大的铜盆又跑到厨房前的井边。
姑娘们在打水,将水装到盆中、桶中,而力气大些的男家仆则端大桶的水一趟一趟扑火。红豆力气大,就拿着盆跟着一起扑火。
为了避免浓烟再扑来,宋怀景关上了房门,点燃她房间的一盏烛火。
早已被起火这件事吓清醒的贺星芷才想起方才在她还没醒来时,宋怀景就站在自己房间,只是联想到厨房着火这事,还没等宋怀景为自己找借口,她就开口问道:“你方才是看见起火了来叫醒我的吗?”
宋怀景怔愣一瞬,抿紧唇吸了一口气,背着烛火的他脸上神情难以捉摸。
随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恰巧你那时醒了。”
宋怀景并不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只是面对着贺星芷时,他很难违心,可他又万万不能说出自己是来看她睡觉这样登徒子的话。
只能一边庆幸着她对自己并没有起疑一边在她看不清的视线中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贺星芷放下方巾,拍了拍胸口,额角又泛起细密的汗珠,顺手用已经近乎没有凉意的方巾擦了擦额头。
“好吓人啊。”她压低着声音的,心想在自己府中不用太刻意隐瞒身份,小声道:“宋大人,你怎么那么警觉,是听到有人喊走水救火了就醒来吗?”
“嗯。”宋怀景又轻应一声,“贸然闯入你的屋中,是我冒犯了,还望阿芷能见谅。”
宋怀景这声阿芷好似刻意加重了,仿佛在提醒贺星芷要记住此时二人的身份。
贺星芷摆摆手,“没事没事。”
她在心里暗自感叹一句,还好不是屋子里有贼跑来偷走她枕头边装满金叶子的钱袋呢。
直至此时,宋怀景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如若不是阿芷想不起往事,如若不是自己无法开口将过去的事说与她听……
他如今又何必像阴沟中的鼠辈,借着各式各样的由头接近她,编造各种谎言只求她能不要离自己太远,更甚在夜晚做出夜闯姑娘闺房这般不像话的事。
世上无一人可怜他,连老天也不给一分怜悯与他。宋怀景时常觉得,自己若是真走到走投无路的那一日,如何阴暗卑劣的事,他都能做得出……
“外头烟大。”贺星芷开口,“表哥等火势控制住再出门吧。”
想起这几日宋怀景一直唤她阿芷,且叫得极为顺口,贺星芷心想着不能拖了他们的后腿,到底还是努力改口叫他表哥。
“好,麻烦阿芷了。”宋怀景轻轻地笑了笑,坐在她房间中的八仙桌旁。
也就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火势便被控制住,府中管事的嬷嬷来贺星芷这领罚。
贺星芷倒大方地挥挥手,“没事,下次小心些就好,还好没出人命。要是再犯就真的要罚月俸了。”
嬷嬷离开没多久,房间又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宋怀景前去开门,却发现是国师。
贺星芷见两人站在门外,“是有事与我说吗?进来吧。”
此时她身上又披了件罩衫,总之穿得正经能见外男的模样。
国师与宋怀景一同进了屋。
他先是望了一眼宋怀景,目光中显然有些自己尚且未能解开的疑惑。
早在厨房走水前,他便有事想找宋怀景说,敲了他的房门,却发觉他并不在自己的房间中。
没过多久,厨房起了火,他才发现宋怀景一直在贺星芷的屋里,在厨房走水前,他便在她的屋中。
不过国师来不及去思量这些有的没的,眼前有更重要的事。
摊开手,将手中的三枚铜钱摆在宋怀景与贺星芷的眼前,他们二人都知晓,这是他平时起卦算六爻用的铜钱。
他平日里少有波动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些表情,似是有些忧愁与焦灼。
“某方才正准备入睡时,莫名心绪难平,便起身算了一卦,解着解着却觉得甚是古怪。”他顿了顿,补充道:“某算不清自己的命数,故而这卦有不准的可能性,但算的此事并不只与某一人有关,所以此卦也许也是准的……”
贺星芷皱起眉,虽听国师说话拗口了些,但也是听明白其中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他们接下来面对的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且今夜厨房这火,也是不祥之兆。润州那边事态估计越发紧急。”
宋怀景蹙眉,指尖轻轻敲着桌边,像是在仔细地思量些什么。
不多久他便回道:“翊玄的意思是我们要尽快赶去润州?”
国师点点头。
贺星芷打了个哈欠,两眼冒着泪光,“我们今天来到洛阳的时候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今晚睡一晚,然后再继续赶路吗,明天一早就出发,这已经足够赶时间了吧。”
“小姐说得对。”国师在此时还记得自己如今伪装的管事身份,“只是我们后面的路要赶得更快了些。”
宋怀景与国师此时一同望向了贺星芷。
贺星芷又打了个哈欠,点头,“我没事的,都顺着你们的决定来,要是再快些就快些。”
厨房走水这件事并没有阻碍到贺星芷一行人赶路的进度,虽遇到了这样的小意外,但大家至少也是躺在床上睡饱了一觉,才继续上马车赶程,一路走陆路到了扬州。
到扬州时,本来担心租不到船只的贺星芷收到了崔汐真给她寄来的急信,只道她与那家中开船行的亲舅舅打了声招呼,顺利给她弄到了能走水路的船只,还是一艘楼船。
最终预计十二三日的路程,竟不到十日就到了。
不过贺星芷并没有来到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而是在离润州城中心稍稍偏远的南郊落脚。
这里有一处山脉,是润州近郊地势较高之处,距离长江航道也有一段距离,受到水患的影响不大,许多在流域附近的流民甚至往南郊这边来。
而且这里附近人烟并不算稀少,各式各样的店铺应有尽有,虽远不及京城的繁华,但也别有一番江南市镇的富足气象。
贺星芷一行人定了最好的客栈,众人歇了半日又吃了顿大鱼大肉,舟车劳顿的疲惫总算是洗去一大半。
红豆带着杂役与一位护院先启程去找周掌柜看看情况。
宋怀景这边也没有闲下来,他与国师商讨之后,决定先在南郊打探最近润州以及附近州府水患的情况。
贺星芷瞧着他们,悄然举手问道:“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红豆担心周掌柜那边环境不好,让贺星芷在南郊等她打探完情况再去城中。最近虽一直在赶路,但贺星芷实则一直在睡觉,早就睡饱了,闲得发慌。
宋怀景看着桌上的地图,思量着开口道:“那阿芷与我一同去打探?”
贺星芷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而国师、燕断云与宋墨各自还会与宋怀景派来的暗卫各一位,两两组成一对。
几人分成四对,按着地图东西南北四向探查。
贺星芷显然对这里还充满好奇,正巧两人是富家子女的装扮,她与宋怀景便假装在各个商铺采买,一边看货一边与店铺的东家掌柜或者来店铺的其余客人闲聊了起来。
不过也没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南郊到底不是州府中央地带,虽什么铺子都有,但并不多样,还没走多少间铺子,便走光了。
再往南走,商铺与民居越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整齐郁郁葱葱的树林还有花圃。
看来大概是被哪家老板包下种植树木的地儿。
贺星芷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能打探到更多消息,没想到走到头都没人了。”
她望着被风吹得簇簇作响的树叶,“不过这里环境倒很好,空气很清新呐。”
说罢,贺星芷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宋怀景目光扫过树林深处,低声道:“虽无人可问,但若水患严重,这儿土壤、花圃与树林或许也会有些不同寻常的痕迹,我们继续往前看看?”
反正还有时间,也还闲着,贺星芷点头应好。
两人继续往南走。
只不过走了没多久,贺星芷突然蹲下脚步,心里有一种怪异感。
她吸了吸鼻子,瞬间嗅到了空气中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从前在下雨之前或者之后经常闻到的味道,闻起来是湿润潮湿闷热还带了点腥的味道。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泥土地,贺星芷想起生物老师说过,这是泥土中放线菌释放物的气味。
她瞧着地,而一旁的宋怀景正望着天。
方才出来之时,天边本还清澈碧蓝,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却骤然暗沉下来,长条状的云横贯天际,云底下像是铺了层淡墨,宋怀景看着天上的滚轴云,不禁蹙起眉,下意识低头望向贺星芷。
而此时贺星芷的目光也从泥土转移,与他对视。
“要下大雨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贺星芷与宋怀景出来得急,都忘了带伞。
且从京城一路赶来时,许是运气好,他们几乎都没碰到外出下雨的天,装着行李的马车里甚至只有两把油纸伞。
话音刚落,贺星芷只觉得从天而降了颗豆大的水珠,砸在她的睫毛上,她揉了揉眼睛,“下雨了,怎么办,我们快找地儿躲起来。”
说罢,她四处张望,却发现这周遭都是树木,一个屋子的影都瞧不见。
也不知道会不会打雷,万一打雷了这树下可不合适躲雨呐。
见贺星芷很是慌忙的样子,“阿芷,我记得路上好似有个庙,我们可去那躲雨。”
“真的吗?快快快,快去。”
“阿芷随我走。”
宋怀景险些下意识伸手牵住她,又猛地止住自己的动作,只一边朝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走,一边侧头看着贺星芷有没有追上。
她的身子比他想象中要好些,跟着跑了那么久也还没累着,宋怀景便加快速度带着贺星芷赶在暴雨前跑到了庙中。
跑到这时,贺星芷显然是累了,弯着身,喘着气,果不其然从远处闪来一道光,紧接着是闷闷的雷声。
她对雷雨天倒没有什么心理阴影以至于一打雷就吓得慌。
可这外边全是树木,简直往哪站都是危险。
缓过气来,贺星芷抬起头扫视一圈,发现这似乎是个已经荒废的庙,里面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许久没有人来了,也不知供着哪个神佛。
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雨大风也大,将雨水斜斜的往他们身上砸。
宋怀景走到她身前往后退,“阿芷,往里走些,别碰到水了小心染了风寒。”
两人默默往后退了些,一阵风吹来,贺星芷耳朵动了动,好似听到了什么声响,等听清是何声音时,她瞬间汗毛竖起。
是女人的哭声,还夹带着她听不懂的话语。
宋怀景此时也回头看向她,那哭声好似越来越清晰,越听越悲怆。
贺星芷挨到宋怀景的身后,害怕让她一时之间也估计不了什么礼法不礼法的。
她扯住宋怀景的衣袖,衣物被她攥得皱巴,声音好像都打了个颤,直呼道:“哥,你听到了吗?”
宋怀景对她这一声叫唤弄得怔了怔,随即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阿芷,莫怕,有我在。”
那哭声却没有停下来,反倒是渐渐转变成哀嚎,满是凄厉。
贺星芷挨得更近了些,脚下却踩到干枯树枝咔嚓一声响,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她两只手都紧紧扯住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