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这等“贵人”临府赴宴,府中小辈给客人见礼是府中规矩。长辈既有召,戚白商也确实推脱不得——
即便她不想见到谢清晏,尤其是当着戚府众人的面。
“公爷,大姑娘到了。”
“……”
戚白商被廖管家一路催请着,终于还是到了观澜苑里用膳的云香阁。
她缓步行过屏风时,正逢管家回禀声落入厅内,围坐膳堂圆桌旁的众人纷纷望来,目光间情绪各异。
——唯有一人例外。
压得戚嘉学自甘伏低的主位上,端坐着位玉冠束发、神清骨秀的白袍公子。
那人眉眼半垂,与身旁的戚婉儿轻声谈笑间,亦不失温润雅正之懿范。听得戚白商入内,众人中独他神情不起波澜,对屏风后款步进来的未来妻姊不曾在意或瞥上一眼。
“白商晚归,失礼了。参见父亲,叔父,叔母……”
戚白商停在屏风前,屈膝行礼。
对着在场三位长辈行过礼,戚白商顿了顿,垂睫轻颤,方又朝向首位之人。
“参见…镇国公。”
至此,谢清晏终于掀起了眼帘。
他唇角尚余几分与婉儿相谈时的笑意,只是一双看不到底的漆眸里却沁着凉:“戚姑娘不必拘礼,请入席。”
“……”
戚白商被谢清晏那双漆眸一擒,莫名周身都有些冷。
她低眸避过了他。
“白商,谢公宽仁,不会怪罪你的,”戚嘉学见戚白商未动,对一旁丫鬟道,“此处布上碗筷。白商来,到为父身边落座。”
“……”
此言一出,戚白商不由地蹙了下眉。
谢清晏亦似笑非笑地停住,望向一副舐犊情深的戚嘉学:“早听闻京中传言,道庆国公府内偏宠婉儿,今日看,尽谬矣。”
戚嘉学一愣,显然没想到谢清晏会点破此事,一时尴尬,跟着讪然道:“不怕镇国公笑话,从前受人挑拨,与白商生了些误会,所幸前嫌尽释——都是国公府的儿女,绝无偏亏之理。”
“好一个前嫌尽释。”
谢清晏拈着盏,垂眸望着盏中清酒,如一字一句低缓着声念完。
戚白商本来在思索戚嘉学所言,听到谢清晏语气后,却觉背后忽起了点凉意。
只是不等她再察——
“如此甚好。”
谢清晏重新抬眸,眼底似未存过半分沉翳,他渊懿含笑,袍袖轻掀抬起:“此盏酒,便敬庆国公宽宏大度、堪为我朝表率。”
“使不得,使不得……”
戚嘉学连忙抬盏应声,对着谢清晏的笑容确实是谦和得不像个长辈。
戚白商却没在看戚嘉学,而是蹙眉望着举盏含笑的谢清晏。
上次见他这张对着旁人懿恭盛誉的画皮,还是在兆南,他挖坑设套,宴请节度使陈恒那一回……
戚嘉学又是哪里得罪这位阎王了?
戚白商百思不解,索性也懒得去想。
今日云香阁的膳堂里,人算是极少了。
老夫人因着戚妍容被戚嘉学逐出主家、赶去别苑,怒极去到了灵香寺静修。大夫人宋氏如今尚在院内禁足。兄长戚世隐耽于公事,日日夜深方能归府,此刻自然也不在。
戚白商落座在戚嘉学特意挪出的侧席,决计只当自己是块木头,但求安然无事地度过今晚。
只是刚虑定,她就听斜对的叔母凉声道:“大姑娘想是在衢州庄子里散漫惯了,尚未出阁,竟能游乐到这个时辰方归府……你拉我做什么!”
叔母撇开了叔父在桌下的手,恼怒横了他一眼,跟着瞪向戚白商。
戚白商蹙眉。
戚妍容自作孽,算计她与戚世隐不成,落了苦果,偏偏二房都将这事归咎到她身上来了。
屡次三番,没完没了。
叔母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我如此劝诫,也是为了婉儿与白商着想,如今外面流言蜚语太多,大姑娘实在不该——”
“够了。”戚嘉学面色一沉,冷瞪向弟媳,“镇国公当面,有你训诫晚辈的份儿吗?”
“……”
二房怕戚嘉学,顾忌谢清晏,戚白商却不在意。
她抿了口茶,将杯盏搁下:“不知叔母说的流言蜚语,是哪一桩、哪一件?”
叔母尖声冷笑:“还能是哪一件,自然是说你——”
戚白商兀地清声压过:“说我和兄长遭了自家妹妹蓄意加害,若非镇国公出手相助,险些累及戚家满门欺君之罪?”
二房一噎,脸色顿变。
她深知此事是戚嘉学逆鳞,余光望去,果然见他怒容显现。
二房顿时急了:“你……你少拿你妹妹说事,我说的明明是你不顾闺誉清名、尚未出阁却再三晚归!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夫人之前还曾在府里侧门,逮到过你在府外的相好半夜送你回来!”
“……”
话声一落,砸得满席皆寂。
戚白商手里茶盏都惊晃了下。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侧旁——
那位送她归府的“府外的相好”,此刻正以她妹婿身份,端坐在主位之上。
察觉她眼神,那人似无意抬眸,与她视线相交。
停了两息,谢清晏轻叩杯盏,漆眸里原本的冷意消融,此刻竟染了似笑非笑的愉悦,像是等着看她要如何。
……他就不怕、她说破当日之人便是他?
戚白商心中轻恼。
戚嘉学也在震惊后回神,皱眉看向戚白商:“此事当真?”
“……自然是假。”
戚白商思索过,轻抬眸:“只是一桩误会,当时我便与夫人解释清了。父亲若是不信,可以去请夫人来,她自然不会偏向于我。”
听到最后,戚嘉学心底狐疑顿时消去大半。
不等二房叔母发难,戚白商主动转向她:“不知叔母是听信了何等谗佞,竟要将这误会说作丑事,放到镇国公面前来讲?”
她一顿,轻眨眼:“叔母究竟是戏弄我,还是戏弄镇国公?”
“我怎么可能——”
二房急赤白脸地看向谢清晏,“镇国公明鉴,我绝无戏弄之意,是她有伤风化在先、又挑弄是非……”
“啪。”
酒盏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上。
膳堂内顿时一寂。
整座云香阁里都像是过了穿堂风雪,莫名地冷意刺骨。
而始作俑者谢清晏像是对一切毫无察觉,他拿起绢布,低眉垂眼,没什么情绪地拭去了指骨间溅上的酒水。
几息后,掷下绢布,那人便神情疏慵地抬了眼。
“阁内有些闷了。”谢清晏温声含笑,却叫二房瑟然不敢言,“今夜庭外,月色宜人。”
戚嘉学厮混官场多年,是最快反应过来的,连忙起身:“我陪镇国公到园中走走?”
“您是长辈,琰之怎敢劳烦伯父?”谢清晏含笑抬眸,却并未起身。
戚嘉学眼神急转。
若是戚世隐在,定然是叫他作陪,可如今不在……
“不如,叫婉儿陪同?”戚嘉学迟疑问道。
“如此也好,只是,”谢清晏轻皱眉,回眸望向戚婉儿,“不知婉儿姑娘是否介意?”
“……”
醉翁之意不在酒。
趁了意不够,还要拿乔。
戚白商心中冷哂,抬起杯盏。
而另一边,戚婉儿对上谢清晏的眼神,没用两息就反应过来:“谢公,孤男寡女有失礼节,可否让白商阿姊也陪同?”
“???”
“咳咳咳——”
戚白商惊得一边压着呛咳声放下杯盏,一边难置信地看向戚婉儿。
其余人也懵了。
戚白商咳得唇色艳红,好容易平下呼吸:“等等,还是——”
“也好。”
谢清晏说罢,起身了。
他未曾看戚白商,朝着戚婉儿克己守礼地一抬袍袖:“婉儿姑娘,请。”
“…………”
两人从她身旁默契地经过。
戚嘉学回神:“白商,既然婉儿都这样说了,镇国公也应了,你便陪他们走走。可好?”
“……”
可不好。
戚白商心底轻叹了声,起身:“遵父亲所言,白商告退。”
从云香阁出来的一路上,戚白商已经给自己梳理好了心绪——
花好月圆,佳人成双,带她出来只是为了堵府里悠悠众口。等陪他们进到观澜苑的园林间,她便找个由头,先溜了便是。
岁末冬深,观澜苑里寒意料峭。
戚白商有些冷,紧起身上大氅,腹诽地望向前。
眼见并肩在前的二人身影迈入廊下,叫常春藤遮掩了大半,戚白商约莫此处也无旁人见了,她抬手,犹豫了下,还是扶住心口。
“婉儿,我忽……”
“阿姐!”
戚婉儿忽然转身,惊得戚白商忘了词,茫然接话:“怎么了?”
“我突然有些腹痛,劳你陪谢公在园林中赏赏月色,我很快回来!”
“…啊??”
戚白商放在心口的手抬了抬,然而没能拉住,戚婉儿像一尾早有准备的鱼儿,轻易便从她身边溜走了。
月白如雪,园林阒寂。
四下无人,剪影成双。
戚白商抬眼,对上了披着狐裘转身,垂眸睨来的谢清晏。
戚白商:“…………”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来不及思索说好的孤男寡女怎么就成了她和谢清晏,戚白商本能生出些危险感,她机警地抬眸,慢慢向后挪了半步。
“谢公与婉儿赏月,白商不敢叨扰,就先告退了。”
语速轻而迅疾地说完,戚白商拢着氅衣转身,就要踏出折廊。
然而脚尖还未触及石阶,常春藤投下的翳影间,有人已经快她一步,从后将她拦腰抱起,轻易便捞回身前。
“谢…!”
戚白商惊出的恼声被她自己压住。
而将她全然拢入怀中的青年依仗着比她高出太多的身形,一掀狐裘,便轻易将她整个人都藏裹入他的狐裘下。
谢清晏等了两息,方出声:“怎么不喊了?”
“……纵使谢公不觉失礼、无颜见人,”戚白商咬得贝齿咯吱咯吱地轻响,气得像是要嚼碎了他的骨头,“我还觉着谢公这般存在见不得人呢。”
挨了骂,谢清晏也不在意,反而接话:“哦,你是说府外的相好么?”
戚白商含恨地偏过眼,却只得见谢清晏低低伏身下来的半截凌厉分明的下颌。
那人薄唇噙着笑,半点都未遮掩。
“原来,当真是说我么。”
趁他分神,戚白商试图挣脱,然而刚得一丝空隙,便又被回神了的谢清晏圈禁回怀中。
她恼道:“婉儿很快就回来了,谢公不怕她看见么!”
“她怕是不会回来了。”
“什么?”
那句说得低哑而轻,戚白商没能听清,蹙眉问。
“我说……我是不怕。”
谢清晏垂手,将怀中女子转回来,她被他禁锢在前的冰凉双手也被他拢入掌心,贴在胸膛前。像是要焐化掉一块冰似的,不容她挣扎地覆着。
等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慢条斯理抬眼,漆眸流眄着她。
“只是不知,夭夭怕么?”
戚白商被他温暖掌心裹着的手一颤。
“哦,你怕。”谢清晏低眸看了,又撩起眼。
戚白商醒回神,恼恨仰脸:“你不许喊我那个名字。”
“为何不许。”
“那是只有我身边至亲之人才能喊的!”
“哦…?”
谢清晏闻言,勾唇笑了,眼神却凉淡如雪。
他慢慢折腰低身,将她逼到廊柱前,而他错身伏在她耳畔:“床笫之欢,还不够至亲、至近么?”
“谢清晏!”
戚白商恼得想抬手抽他。
可惜手还在谢清晏身前,由他攥握着,纵使猝然动作,也只抽出来寸余,还立刻就被反应迅疾的谢清晏给握回去了。
谢清晏直起身,微微皱眉:“乱动什么。”
戚白商气得切齿,仰起头来,望着他轻声威胁:“你要是不想被婉儿或者旁人看到,传进婉儿耳中,那最好是立刻松开我……”
还没说完,就被那人偏过脸去的一声低笑给打断了。
戚白商怔了下。
他笑什么??
她在威胁他、好笑吗?
“我从前说的,还有刚刚说的,夭夭好像从来不信。”谢清晏转回,他捉起戚白商终于叫他怀里温度暖起来的左手,从狐裘间轻拎起来。
而谢清晏低了低头,薄唇迁就着,吻上她左手指根下的小痣。
“……!”戚白商一懵。
谢清晏这才扬起漆黑幽深的眸,凝着她:“我说了,我不惧戚婉儿知晓。”
戚白商瞳眸轻颤:“你怎能这样对婉儿……”
“我都能这样对你,旁人算什么。”
谢清晏用指骨慢慢抵住她腕心,指腹向上,一点点迫着她紧攥的五指松开,露出了白皙掌心间掐得泛粉的月牙儿。
他哑声说罢,回眸望下来:“你若不想陪我,也没关系。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待会我便与戚婉儿讲一讲,那夜你在琅园时,我是如何侍弄榻间、哄你欢愉的,可好?”
“——!?”
戚白商本还白皙的面孔顿时被恼恨羞赧渍得艳红,却气得结舌。
半晌她才找回声:“谢清晏,你要脸不要?”
谢清晏低着眼,不在意地笑了:“谢某浪荡,素不知耻。”
“——”
戚白商深吸气。
再和这个人讲道理,迟早要把她自己气晕过去。
好在此时,廊外忽然有了脚步声。
戚白商像得了救命稻草,终于得以挣脱开谢清晏松弛了力道的手,她回眸望向声音来处。
“婉——”
“大姑娘。”
廊下出现的不是婉儿,是婉儿的贴身丫鬟,云雀。她朝戚白商和谢清晏福了福身:“我家姑娘说今夜实是身体不适,不能陪谢公赏月了,还请谢公与大姑娘见谅。”
说罢,云雀没给戚白商追问的余地,做了礼便匆匆走了。
留下戚白商僵立在廊下。
寒风萧瑟,叫她蓦地一栗。
“看来,今夜只有夭夭能陪我了。”
谢清晏似遗憾说着,褪下了狐裘,将它披过戚白商的肩头,系起。
跟着他极是自然地垂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柔夷,牵起她便向折廊另一头走去。
戚白商回神,想挣开他,却被那人握得更紧,逼她十指相扣。
“今夜我没打算做什么,”许是见戚白商挣扎得太厉害,谢清晏终究还是回眸,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只是送你回房。”
戚白商顿了下:“…当真?”
“你若不想当真,我也可以改主意。”
谢清晏轻声:“毕竟,那夜只你欢愉,我还未曾尽兴。”
“……”
戚白商挣不脱,又气极,狠狠挠了他手背一下。
谢清晏身影微微停顿,却连头都没回,他牵着她行过折廊拐角。
在不知走出去多远后。
身在前的那人忽淡声问:“云和茶肆的茶,好喝么。”
“什么茶…”
戚白商蓦地一顿,想起了今日与胡人少年饮茶的茶肆名,似乎正是什么和。
她表情一冷:“你派人跟踪我?”
谢清晏不答反问:“上京胡人自成圈子,你是想利用那个胡人,混迹其中,查湛云楼胡商团之事?”
戚白商一哽,没想到立刻便叫谢清晏识破了心思:“…与你无关。”
谢清晏回眸望她:“你也不怕引火烧身。”
“招惹了你,”戚白商气恨睖他,“我难道不是早已烈火炙身、不得善终了?”
“不会。”
谢清晏兀地沉声。
只是须臾后,他察觉失态,又转回去。
背对着她的那人身周染上了园中腊梅的暗香,自玉带紧束的腰下,长袍垂展如莲瓣,于他行步间,清缓拂动着常春藤间寥落的夜色。
再开口时,那人语气已是轻慢下来,透着疏慵玩味之音:“美人如斯,尚未尝尽十分滋味,我怎舍得。”
“……”
闻言,戚白商脚步蓦地一顿,望着谢清晏背影的恼恨眼神里,顿时透出了几分惊慌。
她忽然、也不是那么想回房里了。
似是察觉掌心里骤然加码的挣扎,谢清晏瞥过不远处的逼仄院落,漆眸懒懒勾回:
“怎么,现在才想起怕了?”